第100章 不認
他昏倒在地後,李相夷緊隨其後,也跟着入了夢,同樣也落在了東海之戰的結尾。
彷彿無止境的鹹腥海風一直颳着,吹拂着他半乾不幹的衣襬。可李相夷早在來到李蓮花身邊時便已經經歷過一次未來的幻境,這次的夢於他而言不過是過往的重複,他自然不會沉溺其中。
但略有不同的是,他由第一次幻境的親身經歷者視角,變成了無能爲力的旁觀者。
他看見,李相夷跌跌撞撞地從沙灘上爬起來,拖着一身大大小小的傷痕離開了海岸,回到了四顧門,卻在近在咫尺的門口因好友的過激話語而駐足。
他看見,李相夷因爲碧茶之困癱倒在地,被無了一手金針強行拉回世間後成了李蓮花,一身白衣徹底與江湖訣別,落入凡塵。
他看見,李蓮花悠閒地種菜,鋤地,釣魚,做盡了一切李相夷不會做的事。然後在所剩無幾的時光中逐漸蛻變成另一個人。
做飯的炊煙從蓮花樓上飄起,地裏翠綠的蘿蔔葉長成。狐狸精在樓前輕吠兩聲,得來主人輕笑着擡手扔下的幾根肉乾。
這是李蓮花的第五年。
這種平淡的,甚至在別人看來有些乏味的日子,李相夷到來後也跟着他過了一段時間。可他看似悠閒平靜,但一逢每月那個令人痛苦的日子,碧茶毒發,總會冷不丁地把兩個人都打回冰冷的現實。
李蓮花熟練地運起爲數不多的揚州慢壓下毒發,但李相夷作爲一個虛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嚥下鮮血,在每一個漫長又黑暗的夜晚獨自忍受疼痛的苦楚。
“這是李蓮花的命運。”
李相夷聽見一個聲音這麼說。
彼時的他正坐在李蓮花牀榻邊上,明知虛影觸碰不到實體,但李相夷仍然固執地靠過去,把李蓮花微微顫抖的單薄身體“擁”進懷裏。
他聲音乾澀顫抖,又帶着一股執拗的勁,“什麼是他的命運?”
“李相夷做錯了什麼?李蓮花又做錯了什麼?”
“……”
那道聲音沉默了一會兒,又再度響起,語氣平淡至極,彷彿篤定了一般地重複,“這是命運。”
李相夷沉默不語。
李蓮花歪倒在牀榻上,斷斷續續地咳嗽。李相夷也跟着躺下去,即使身體根本觸摸不到對方的溫度,但他自始至終都沒有挪動離去。
“……我不認。”
深沉的夜晚,傳來了來自過去的不甘質問。
他就這樣靜靜地躺在李蓮花身邊,看着對方猛地睜開眼睛,連翻身坐起都沒力氣,只能勉強歪頭遠離了被褥,再突然噴出一口淤血。
點點紅梅落在牀榻上,李蓮花的呼吸滾燙到能融化所有。
他喘息着睜開雙眼,擡手隨便抹了一把脣角的血,又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在過去的每一個像這樣的日子,吐血實在是太平常不過了。李蓮花也懶得起來擦乾淨地上的血跡,只半拖着痛到麻木的身軀,擡手去摸索桌上的茶杯。
水已經冷透了,喝在口中無限放大了血腥。李蓮花早已習慣,面不改色地漱了口,壓下了喉嚨裏的血沫,然後扯開被褥,翻身睡下。
夜晚重歸寂靜,只剩一個困在牀榻上因咳嗽而微微顫抖的人。
那道聲音彷彿附骨之蛆,一遍遍在李相夷耳邊重複,唸叨着那一句“命運如此。”
命運如此,你就接受吧。
命運如此,別再掙扎了。
李相夷不知何時已經從牀榻上爬起,他站在原地,看着李蓮花慢慢昏睡過去,閉上了眼睛。
從始至終,他什麼都碰不到,做不了。只能當一個徹頭徹尾的旁觀者。
他眼角滑下一滴毫不起眼的淚水,聲音很輕,但在夜晚仍然顯得很突兀,卻是從未有過的堅定。
“如果未來的結局早已註定,我們從出生就要面對這樣的命運……”
“那我的到來,又算什麼?”
至此,一語破境。
蓮花樓,牀榻和地上的鮮血像被撕碎再揚起的紙屑一樣紛紛揚揚,再不能見。
這些場景猶如走馬燈一般快速在李相夷面前閃過,一幕一幕,最後定格在了李蓮花與肖紫矜對峙的那一刻。
李相夷記得就在這裏,少師劍斷。
微風帶來一點花香,吹過那崖上兩人的衣襬。他在陰影處靜靜地矗立,看着肖紫衿咄咄逼人,李蓮花一再溫和退讓。
最後李蓮花忽然沉默。
他慢騰騰地轉身,從白馬的背上拔出少師劍。肖紫衿心底一沉,還以爲他終於要出劍與自己一決勝負,頓時也不由得捏緊了劍鞘。
“……讓你殺我,總是不好的。”
他低頭喃喃一聲,舉起少師時,李相夷終於按耐不住。
他足尖輕點,眨眼間便飛身上前,在這兩人驚愕的目光中一把攥住了李蓮花的手腕。
李相夷直直看向他,輕聲開口,“……爲什麼?”
少師做錯了什麼?你又做錯了什麼?
李蓮花不由得後退一步,愕然地看向眼前這個跟自己以前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年。他張了張嘴,還沒反應過來對方問的話,“……什麼?”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李相夷與他面對面,肖紫衿只能看得到他的背影。但這人方纔速度極快,他不敢輕舉妄動,只能警惕地拔出劍來厲聲喝道:“什麼人!”
李相夷完全不顧身後的叫喊聲,他眼眸裏翻涌着說不清道不明的神色,直直看向李蓮花,手上捏着他的手腕也沒鬆開。
他往前踏了一步,逼迫得李蓮花無處可躲。
李相夷再度開口,一字一句地問他,“爲什麼?”
明明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問題,可等到真正落了李蓮花耳中,卻顯得分外沉重不甘。
與李相夷一模一樣的臉,力道,甚至手背上的那一道細小的疤痕,都無聲地訴說着眼前人的身份。
時間彷彿就在這一刻靜止了。在這個未來早已註定的結局裏,硬生生闖入一個旁觀者,帶來了來自過去的質問。
李相夷面前擺放着他千瘡百孔的未來,李蓮花直面的是他不甘如此的過去。
“爲什麼……?”
不等李蓮花出聲,李相夷徑直擡起另一隻手,朝他手裏的少師抓了過去。
在他指尖即將觸摸到劍柄的那一刻,一道無形的,巨大的推力從劍柄上猛地彈開,把他的手死死攔在前面幾寸的地方。
伴隨推力而來的,還有李相夷指尖上猛烈炸開的劇痛。
這股疼痛猶如火燒,鞭打,毫不留力地從他手上死死碾壓過去,綿長無比。十指連心,指尖的疼痛更甚,幾乎讓李相夷的思維空白了一瞬。
但他的動作沒有一點退縮。
手指上的疼痛很快流竄到整條胳膊,重力彷彿也在擠壓。李蓮花幾乎能聽見眼前這少年的胳膊上傳來的骨骼碰撞的咯吱聲。
李蓮花的手被這股力量死死壓在劍柄上,少師粘在他手上脫不開,他也被禁錮在原地,連開口說話都做不到。
他眼睜睜地看着李相夷整隻胳膊瞬間被鮮血染透,滴落在地。關節處也漸漸變形,扭曲。但即便如此,李相夷仍然一聲不吭,伸向少師的手也沒有後退半步。
“……憑什麼……”
李相夷忽然開了口,他雙眼猩紅,儼然已經被這股疼痛逼急了心神,他語氣嘶啞,透着股帶血的恨意,“憑什麼要這樣的命運!?”
“我李相夷從沒做錯過什麼……憑什麼要叫我,要叫李蓮花接受這樣的結局!??”
“我不認!!!”
自劍柄上傳來的推力和疼痛更大了。但李相夷的手距離劍柄卻越來越近,四寸,三寸,兩寸——
不肯認命的少年雙眼血紅,即使整條胳膊和半邊身子都經受着劇烈的疼痛,他都沒動搖過。滴落的鮮血逐漸匯流成河,同時染溼了李蓮花和李相夷的影子。
他的手指已經摺斷變形,手掌也反轉過去。連觸碰都難以做到,已然力竭。
“……唉……”
他頭頂,忽然傳來一聲弱不可聞的嘆息。
下一刻,少師劍主動朝他壓過來。
推力瞬間轉變成雙向,疼痛也像另外一人壓過去。但這次,不再是李相夷獨自一人承受。
他愣愣地擡頭,瞥見了李蓮花臉上還未收攏的笑意。
李蓮花忽然低頭,與他額頭相抵。聲音很輕,但每一個字都無比清晰地傳進了李相夷的耳朵裏。
他說,我也不認。
與少師劍柄相接的兩隻手已經在方纔的過程中全然廢掉。但就在李蓮花說完那句話的下一刻,推力與疼痛瞬間消失,兩人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支撐不住,雙雙跌倒在地。
撞擊與跌倒再一次加深了疼痛,但這次,他們相視着笑了出來。
疼痛幾乎消耗了所有的心神和力氣,李相夷傷的最重,笑也只是從嗓子裏擠出了兩道氣音,然後便倒進了李蓮花懷裏。
他嘴角還滴落着鮮血,眼前一陣陣發黑,呼吸都是滾燙的。
靠着他的李蓮花忽然動了動。
雖然他自己也只有左邊臂膀能動了,但李蓮花仍然用力撐起李相夷那半邊完好的身子。
然後,他低頭死死吻住了李相夷的脣。
這個吻幾乎沒有力氣,一開始只是兩個人互相貼着。但也不知是誰最先開始動作,血腥夾雜着喘息很快流淌。他們互相啃咬,交鋒,誰都不肯放過對方。
李蓮花忽然擡手,扣住了李相夷的頭,就這樣與他徹底淪陷下去。
這個人——這個人——
爲什麼能做到這種地步……?
李蓮花羽睫輕顫,淚水落了下來。
他忽然與李相夷分開,又低垂着眼眸去看他。
李相夷擡眼回望過去,聲音因爲疼痛與親吻而沙啞無比,他開口,是那三個,兩個人彼此心照不宣,卻從來沒提起過的字。
“我愛你。”
李蓮花閉了閉眼,低頭繼續吻他,用激烈的動作迴應少年熾熱的愛。
“……我把心給你了。”李蓮花只說了這麼一句,“李相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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