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本宮無德(14-15)

作者:江山微雨
他眼裏有異樣的光。

  蘇蘭坐在寬敞的馬車裏,想起那時姬沉樓的神情,依然有些怔忡。

  他開口,遲疑的說了兩個字:“其實……”

  然後,又沒話了。

  總是這樣,說話只起個頭,不肯講明白。

  問他,他又不願意說下去了,眼神肅穆,開始說起了別的。

  “至多一炷香的時間,足夠你和他道別,不能更久了。”

  “他身上鎖着鏈子,你站遠一點,不……隔着門就行了,也不用見面。”

  “不能碰手,不能碰臉……罷了,待手頭事情一了,還是我陪你去。”

  馬車顛簸。

  蘇蘭靠在軟墊上,搖了搖頭,脣邊溢出輕笑聲。

  小綠喚道:“娘娘?”

  蘇蘭轉過頭看她,小丫頭的眼睛腫得像核桃,一張圓圓的小臉蛋都尖了不少,憔悴得不成樣子。

  “娘娘……”小綠擡手掩住脣,鼻子一酸,眼淚止不住的掉了下來,撲到蘇蘭腳邊,悽悽哭道:“這可如何是好?皇上……皇上倘若真的仙去了,誰還能保護您?姬沉樓這大逆不道的反賊,都聽他一張嘴在說,什麼前朝亂黨,什麼刺客毒殺,誰知道是真是假?……嗚嗚,定是他害死了皇上,他……他要遭報應的……”

  蘇蘭掏出繡帕,一邊給她擦眼淚,一邊輕輕道:“若他要遭報應,那我陪他一起受着罷。”

  小綠一愣,怔怔看着她:“娘娘?”

  蘇蘭笑了笑,撩起簾子看了一眼,外頭有戎裝束身的侍衛經過,隱約還能看見丁老將軍高坐馬上,威風凜凜的背影,赫然留有幾分當年率軍出征的英雄氣概。

  “我要你收好的東西,在哪裏?”

  小綠拆開隨身帶着的包袱,將其中一個小盒子打開,取出鑲嵌着無數璀璨寶石的小匕首,卻不敢給蘇蘭,猶豫道:“您要帶着這個……有何用?”

  蘇蘭又是一笑,直接拿了過來,抽出匕首仔細欣賞,雪亮的刀刃映出嬌豔若桃花的眉眼。

  “曾經,想用來殺一個人。”

  再次回憶起原作的劇情,卻發現疑點重重。

  姬沉樓一向疑心很重。

  一場鴻門宴,幾個帶刀死士,就能要了他的命?

  那天,同去的人中……

  蘇蘭收起小刀,還給小綠:“收好。”

  同去的人中,還有皇后。

  所以,他是猝不及防被人所殺,還是心甘情願奉上心頭熱血?

  眼前恍惚又浮現夢中少女的臉,如花的年華,滿腔的愛意寄託在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身上。

  一個不知該說他多情,亦或是薄情的皇帝。

  便如從前的劇情,就算皇后助他殺了仇人,最終也落個在冷宮孤獨死去的下場。

  這一次,即使皇帝對她動了情,心中有了一絲不忍,依然選擇帶肖婉離開,留下他眼中凶多吉少的皇后。甚至,安全離京後,他派死士行刺姬沉樓,從不曾想過,若行動失敗,是否會觸怒對方,他拋在身後的妻子又要承擔什麼樣的後果。

  皇帝心裏,最重要的人,最愛的人,始終只會是他自己。

  看見蘇蘭的第一眼,肖婉就知道,自己的猜測是對的。

  ——皇后非但毫髮無損,且氣色紅潤,瞧着就是過慣了舒坦的日子。

  院子裏浩浩蕩蕩跪滿了人。

  丁老將軍先行進屋,過了一會兒,裏面傳出驚天動地的哭聲。

  “皇上!皇上!老臣……來晚一步!!!”

  接着便是太監尖細的聲音:“皇上……龍馭賓天……!”

  周圍頓時響起了痛心疾首的哭聲,慧嬪哭得尤爲傷心,昏過去了幾次,有小宮女想拉起她,卻被她一手推開,顫顫巍巍地膝行向前,悲痛欲絕泣道:“皇上……皇上你怎能拋下妾……皇上!”

  肖婉不想浪費口水,也不想傷着自己的嗓子,用帕子抹着眼角不存在的淚,往前頭瞄了一眼,見皇后也在做相似的動作,不禁無聲的在心中笑了笑。

  這場熱鬧的大戲,一直唱到夕陽西下。

  肖婉終於有了單獨接觸皇后的機會。

  說是單獨,那也不盡然,房裏有兩個佩刀侍衛,蘇蘭的身後站着心腹宮女。

  小綠奉上兩盞熱茶。

  肖婉瞥了眼那兩名侍衛,笑吟吟道:“皇后娘娘信不過妾身麼?”

  蘇蘭跪得腿腳痠痛,用手捶了兩下,搖頭道:“妹妹誤會了……他們算不得我的人,我的命令也是不搭理的。”爲了證明所言不虛,回頭對角落裏的人道:“你們可以出去了。”

  兩人動也不動,只是沉默地跪下。

  蘇蘭嘆了口氣道:“起來罷。”

  肖婉端起茶盞,用杯蓋抹了抹浮在水上的幾片葉子,安靜道:“原來如此。若我猜的不錯,這是姬公公放心不下娘娘的安危,提前吩咐下的?”

  小綠臉色一白,眼神起了幾分殺意。

  蘇蘭卻不甚在意,和肖婉之間只隔了一個小小的矮几,手肘撐在桌面上,袖子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藕臂。

  “妹妹果然冰雪聰明,怪不得皇上將你捧在心尖尖上。”

  肖婉低笑一聲:“可我聽說,皇上帶誰一同來避暑山莊,那是姬公公逼着他選的,你我之間擇一人,我腹中有他的骨肉,他也是身不由己。何況……”妙目中流光一轉,緩下聲音:“即便皇上選了娘娘,姬公公會由着他嗎?”

  “不會。”蘇蘭坦然道:“皇上確實沒的選。”

  肖婉眼裏有欣賞之意,微笑道:“娘娘是爽快人,那我也不必藏着掖着。說實話,皇上是生是死,我是不在意的。只要我的日子能過的舒心,誰當皇帝,誰當皇后,我壓根不在乎。”

  蘇蘭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道:“你懷着先皇的骨肉。”

  肖婉頷首,並不顯得畏懼:“不錯。我想,姬公公定然已經有了新帝的人選,會是先皇年幼的十三皇弟?還是宗室中另擇一名幼童繼位?”

  蘇蘭道:“我不曾過問。”

  肖婉淡淡笑了,輕柔道:“咱們先皇的血脈,只要不是娘娘的孩子,想必姬公公都是不會留下的。而我又有了身孕……娘娘。”茶盞放在桌面上,輕輕一聲響,她的語氣沉着冷靜:“我們交給上天決定,可好?若我生下的是皇子,我們母子定是沒有活路的。可我生下的若是公主,娘娘,請您代我請求姬公公,讓他放我們一條生路。”

  蘇蘭並未猶豫很久,答道:“好。”

  肖婉一怔,沒想到對方會答應得這麼痛快。

  蘇蘭笑了,伸手握住她的手,發現對方雖然表面上冷靜的很,手心裏卻滿是冷汗。

  “妹妹這一胎,一定是個玉雪可愛的小公主。”

  ——反正,原作裏是這樣的。

  肖婉忽然落下兩滴晶瑩的淚珠。

  後宮中步步驚心求生存,她不曾流過淚。皇帝生死未卜,自己的一舉一動受人監視,她不曾哭泣。方纔‘皇帝’駕崩,山莊裏僅有的妃嬪哭得死去活來,她心裏靜如死水。

  可現在,她的視線朦朧,臉上淚痕未乾。

  “多謝……姐姐吉言。”

  兩天後,別庒地牢。

  肖婉同蘇蘭一道進去,走下通往水牢的石梯時,側身向前,輕輕耳語道:“娘娘,那丁老將軍和姬公公——”

  “先帝在位時,姬沉樓救過丁老將軍的孫兒一命。”蘇蘭靜靜答道,指了指前面的石門。“不是裏面那位先帝,皇陵裏的那位。”

  肖婉點頭,恍然大悟。

  走在前方的侍衛按了一個開關,石門在隆隆聲中,緩緩向兩旁移開。

  另一名侍衛放下懷中的香爐,用火柴點燃了一支香,回頭恭敬道:“娘娘,正好一炷香的時間。”

  “他還真……”蘇蘭哭笑不得,搖了搖頭,先走了進去。

  朱修身上的衣服髒了,頭髮披散開來,遮擋住臉。

  若非對他的身形熟悉,誰能想到,這就是不久前,皇城禁宮裏,那個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

  他擡起頭。

  石室內光線暗淡,少女硃紅色的宮裙,變成了模糊不清的暗紅色,像血。

  “蘇蘭。”

  對方沒有走近,靠在另一側的牆邊,開口喚道:“皇上。”

  他眯起眼,努力想看清她。

  少女的容色白皙,如同天上皎潔的月華,又像天山上終年不化的積雪,比起他離開的時候,雙頰豐盈了些,臉上也有了紅潤的氣色。

  朱修冷笑了聲。

  這些天來,所有想不通的事情,瞬間茅塞頓開。

  難怪姬沉樓把她送進宮。難怪每次想親近她,姬沉樓總會不合時宜的出現。難怪她前去姬沉樓的府邸,回宮後大病一場。

  從來不是因爲過於驚恐導致一病不起。

  耳旁響起久遠的聲音:“……就是時不時還會咳嗽,臣妾唯恐過了病氣給皇上。”

  那麼她的病氣,又是誰過給她的?

  他全都想起來了。

  那晚他有意留在未央宮,少女始終躲閃的目光,他俯身吻她時,少女微微偏開的臉,沉默的抗拒。

  “他日朕得以除此心腹大患,定會讓你手刃此人,以償你所受之苦。”

  “……我不要。”

  其實,一切都很清楚,傻的人只有他。

  “蘇蘭,他把你照顧的真好。”

  冰涼諷刺的聲音,如果話語能帶毒,那也就如此了。

  蘇蘭微微一笑:“皇上謬讚了。”

  朱修突然瞳孔收縮,面上的神情愈加扭曲。

  ——她這麼平靜。

  他戳穿了她虛僞的面具,戳穿了她見不得人的祕密,爲什麼她還是這樣平靜!

  “蘇蘭……”他想站起來,牽動了手腳上的鐵鏈嘩啦啦的響,掙扎着爬起。“他是個閹人!你瘋了嗎?你寧可爲了一個……一個殘廢,背叛朕?!”

  蘇蘭看着他手腳並用地爬起來,看着他舉步維艱,剛向前一步,又摔在地上。

  等到他不再掙扎,鐵鏈的聲響沉寂下去,方纔開口:“皇上,你我之間,如果真要分個清楚明白,先背叛的那個人,難道不是你嗎?”

  朱修瞬間定住,看着她。

  “爲了德妃害死的小皇子,你對我發難。若非後來真相大白,臣妾這一身的污水,可是洗不清了。”

  “姬沉樓害病之時,你叫我去他府裏,對他下毒。皇上……你可曾想過?倘若當場被他識破,倘若他暴怒中加害於我,我又該如何自處?”

  “姬沉樓讓你選一個人帶走,你選了肖常在。她懷着身孕,這本也沒什麼。可你人剛離開京城,就派人暗中行刺。計劃失敗,若非姬沉樓對我有情,我還能有命來這裏見你嗎,皇上?”

  朱修心口有沉沉的鈍痛。

  很奇怪的感覺,並沒有那麼劇烈尖銳的疼,剛開始也並不怎麼突出……直到聽見少女心平氣和的說完,直到四周安靜下來,他突然發覺,胸口那個最柔軟的地方,已經血肉模糊。

  他倒吸一口涼氣,辯解道:“不是這樣……你、你們本來就有了苟且,沆瀣一氣妄圖害朕性命!是他送你進宮,是他選你爲皇后——”

  蘇蘭輕笑。

  原本,她也以爲是這樣的。

  然而事實上……“不,十四歲那年,你來到衛國公府上,我躲在簾子後面,偷偷看了你一眼,便喜歡上了。皇上,是我選了你,若我抵死不從,他也不會強迫我。”

  朱修一愣,有些緩不過神來,怔怔道:“你說什麼?”

  蘇蘭的笑容透出淡淡的悲哀:“我說,是我先選了你。”

  那年的一眼傾心,那年的鳳冠霞帔,那晚慘淡的月色和寂寂紅燭。

  小姑娘愛上了一個人,爲他奮不顧身。

  一場早有死士埋伏在側,危機四伏的鴻門宴,黑衣的刺客暴起發難,皇帝下首錦衣華服的男人泰然自若,從容應對。

  血光四濺。

  男人脣邊掛着漫不經心的笑意,又一名刺客在他面前倒下,他衣服上沾到噴涌而出的鮮血,卻沒有一滴是他自己的。

  直到捏斷最後一人的咽喉。

  他站了起來,看向主座上臉色發白的年輕帝王,走出了一步,剎那停下。

  胸口一陣慘烈的劇痛,豔紅的血,順着刀刃,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小姑娘的手在顫抖,可還是緊緊握住刀柄,咬牙用力往前一捅,因爲恐懼而發抖的脣動了動:“不準……不準傷害皇上!”

  刺客環繞時,他一直護在身後的少女,卻將匕首插/進了他的心窩。

  男人笑了,脣角漫出鮮血,黑眸逐漸黯淡,所有的不捨和擔憂,化成臨死前的一聲嘆息:“……我不在,誰來護着你?”

  終究,愛錯了人。

  一盤無解的死棋,註定的悲劇。

  “皇上,你要和他不死不休,這就是結局了。”

  摸出懷裏的匕首,丟在地上,在他手所能及的位置,蘇蘭看着那個披頭散髮的男人,低聲道:“不是什麼削鐵如泥的利器,空有個好看的刀鞘,但是……取人性命,還是可以的。”

  朱修擡起頭。

  刀鞘上鑲嵌着幾顆珠玉,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蘇蘭的語氣波瀾不驚:“此地簡陋,獄中又最是難熬。今後,只怕皇上度日如年,若是難以爲繼,總有個解脫的法子。”

  良久,朱修笑了一聲,問道:“說完了?”

  蘇蘭道:“我是沒有話了……有個人,想來和你道別。”

  她往旁邊走了幾步,讓開身子。

  朱修臉上的慘笑凝住,睜大了眼睛,喃喃道:“婉兒……”忽然又開始掙扎起來,焦急道:“婉兒,你和孩子還好麼?他們……他們爲難你了沒有?”

  “謝皇上關心,婉兒和孩子都好。”肖婉一手覆在肚子上,柔柔笑了聲,道:“念着往日的情分,我想來見皇上最後一面,是皇后娘娘帶我來的。”

  朱修眼裏的焦慮、緊張、不安一點點消散。

  他慘笑起來,搖了搖頭,坐回牆角,最後轉爲縱聲長笑。

  “婉兒……朕縱有千般不是,卻從不曾虧待於你。”

  肖婉淡笑道:“那是婉兒從未讓皇上爲難。皇上記得嗎?我入宮不久,有天晚上病得厲害,您本來在毓秀軒陪我。後來,德妃宮裏來了人,說有要緊的事情請您過去,您還沒出聲,我就勸您走……其實,那天我不是喫壞了東西,更不是無端發病,而是我發現,德妃一直在給我下藥……叫我再也無法懷上孩子的藥。”

  “您就在我身邊,可我敢說嗎?我不敢。因爲我很清楚,德妃的父親安陸侯,那是爲數不多的,在朝中願意爲了皇上與姬公公作對的人。就算您知道了德妃的所作所爲,您也不會爲了區區一個女人,斷送了自己的左膀右臂。”

  “舊年三月底,我母親離世,爲此將近有一個月,我食不下咽。當時,香貴人進宮,聖眷正隆。您一連三夜宿在香貴人宮裏,眼看着就要將我忘在腦後了……那會兒我壓根沒有**的心思,可還是苦心安排了一場偶遇,好叫皇上記起我的好。”

  “皇上……”肖婉迎上那人的目光,平靜道:“您沒什麼對不起婉兒的,婉兒也沒什麼對不起您。此地一別,今生無相見之日,還望您珍重。”

  最後一個字說完,蓮步輕移,走出石門,再不曾回頭。

  “哈哈哈……”

  角落裏的人爆發出一陣大笑,猙獰的臉容,血紅的眼,望着靜默的少女,嘴裏嚐到了一絲甜腥的血,似是從喉嚨裏涌出:“原來……竟是朕辜負了你們?哈哈哈……朕乃是真龍天子!你們,一個一個的,都那麼自以爲是——”

  蘇蘭看了他一眼,轉過身。

  “站住!不準走!”朱修厲聲叫道,猛地站了起來。

  雖然明知他走不了幾步,就會被鐵鏈絆倒,蘇蘭還是皺了下眉,加快腳步——身前人影一晃,冷不丁的落進男人懷中,再爲熟悉不過的冷香在鼻息間瀰漫。

  蘇蘭愣了好一會兒,纔開口:“你……”

  姬沉樓臉上帶着連夜趕路後的倦意,擡手摸了摸少女的長髮,薄脣擦過柔若凝脂的臉頰,低聲道:“還是放心不下。”

  蘇蘭臉色微紅,瞥了眼不遠處的肖婉。

  對方背對他們站着,彷彿在看風景。

  蘇蘭推了姬沉樓一下,咕噥道:“我看你是糊塗了,眼下這情形,你能走的開麼?到時候看你怎麼收場。”

  姬沉樓輕聲一笑:“就想看看你,馬上就回去。”

  蘇蘭臉上更紅,脣邊卻有一點甜蜜的笑意,輕輕‘嗯’了聲,點了點頭。

  身後,密室裏的人聽到了動靜,一陣死寂過後,突然怪叫起來:“姬沉樓!你個殺千刀的閹人,殘廢,狗奴才!你好大的膽子……你、你不得好死!我等着看你死無全屍的一天!”

  姬沉樓鬆開懷中的少女,回身走進去,慢聲道:“只怕皇上有的等了。”

  “果然是你!”朱修佈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住他,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你勾引朕的皇后,犯下謀逆之罪——”

  姬沉樓打斷他:“皇上,安分守己的待在避暑山莊,美人在旁,這樣的日子不好麼?你既然對我動了殺心,如今不過是成王敗寇,也怨不得誰。”

  朱修冷笑道:“那是你欺君犯上在先!更何況,你……你竟敢打皇后的主意!”

  “不。”略顯蒼白的薄脣吐出一個冰冷的字眼,姬沉樓看着他,面無表情:“你總是不長記性。我早就和你說過——龍袍,你隨便穿。龍椅,你儘管坐。但其他的,不屬於你的,千萬別妄圖染指。”低低笑了一聲,冷淡的目光從他臉上移開,邁步走了出去:“我指的是誰……你總該想明白了。”

  當晚,侍衛傳來消息,朱修自盡了。

  姬沉樓看了一眼血跡斑斑的匕首,叫人拿了下去。

  蘇蘭倒了一杯茶給他,見他眉宇間都是倦色,難免心疼,抱着他輕聲道:“小睡一會兒罷,晚兩個時辰走也是一樣的。”

  他笑了笑,俯身過來,在少女眉心落下一吻:“不礙事。”

  蘇蘭抱着他不鬆手。

  姬沉樓由着她,捧起少女的臉,柔聲道:“怎麼了?”

  蘇蘭不說話,把臉埋在他胸前。

  怎麼了?

  心疼你啊。

  曾經多麼慘烈的結局,他死在最想保護的,最愛的人手裏。

  蘇蘭嘆了一聲,含糊道:“……想你了。”

  姬沉樓一怔,下一個瞬間,彎腰打橫抱起少女,往牀上去。

  蘇蘭氣結,在他肩膀上捶了幾拳:“我是叫你眯一會兒眼,休息休息,不是叫你……你放我下來!”

  他立在牀邊,輕輕放下她的身體,聲音低沉沙啞:“娘娘說的對,晚兩個時辰,也是一樣的。”

  一年以後。

  某天早上,蘇蘭起了個早,到處沒見小綠,正感到奇怪,走出房門,聽見慈寧宮裏有人在哭。

  這次是一羣小太監和小宮女聚在一起,暗自垂淚。

  “我……我都瞧見了,先皇早逝,太后娘娘年紀輕輕守了寡也就罷了,姬公公他還……還……”

  “……太后命好苦哇,爲求自保,竟要以身侍敵。”

  “蒼天無眼!”

  蘇蘭氣得牙癢癢。

  夜裏,芙蓉帳內春光暖。

  蘇蘭靠在他懷裏喘息,喘了一會兒,恨恨道:“這纔多久,怎麼又開始亂傳了?……你都不管管!”

  男人低笑一聲,含住微張的粉脣:“好,我管。”

  衆神之巔,蒼龍王宮。

  東宮深處一間宮殿裏,傳出斷斷續續的抽噎聲。

  “他……他竟敢叫人打……打本太子的……龍臀!”

  “本太子困在這具討厭的身體裏,可馬上就……九萬歲了。”

  “他打我板子……他竟敢如此折辱於我!”

  “有朝一日得以長大……有朝一日劍在手,殺盡天下狠心爹——”

  “太子。”對面的男人無奈打斷。“您不覺得,這回您的所作所爲,確實過分了?”

  阿嬰趴在牀上,白白胖胖的小手不停擦眼淚,恨恨道:“過分?他把我困在宮裏,叫我成天讀書寫字,我這個身體,我這個手——”他舉起一隻小手,冷笑道:“連筆都拿不舒服,寫個屁的字!他不讓我出去找娘……憑什麼?明明是我先想到的主意,現在就得看着他坐收漁翁之利?他當一回太監就可憐了?我幾萬年來母愛缺失,人不人鬼不鬼,永遠長不大,難道不可憐?”

  他吸了吸鼻子,眼裏寒光畢現:“好呀,走着瞧。他又不能在宮裏呆一輩子,總要出去打仗的,到時看我怎麼整他。”

  身穿黑袍的男人搖了搖頭,不想發表意見。

  “無名叔叔。”阿嬰哼笑了聲,嘲諷道:“你別看父王恨不得打死我的樣子……哈哈哈,他以爲我不知道?沒準他心裏暗爽呢……變成了太監,阿孃都選他,他做夢都要笑醒了。”

  “……”

  “只可惜都是假的,等阿孃回來,一切不還是老樣子麼。”阿嬰冷冷笑了一聲,又開始齜牙咧嘴喊疼,順便把罪魁禍首罵了個狗血淋頭。

  作者有話要說:果然不能立flag,什麼時候纔能有存稿恢復固定更新時間,嘆氣。

  其實皇帝有點可憐。

  老規矩,有空更新番外,放在作者有話說,不喜歡洗白的自動無視。

  #番外更新#

  【番外(三)人生長恨】

  耳旁總能聽到滴水聲。

  滴答,滴答,滴答……

  終日不絕,終年不絕。

  朱修坐在地上,背靠潮溼的牆壁,恍惚的想,就這麼天長地久的滴下去,是否真能見到水滴石穿的一幕。

  他扯起脣角,笑了起來。

  怕是,等不到了。

  仰起頭,想看一眼今夜的月色,牽動了手上的鐵鏈,沉悶的聲響,無法逃離的枷鎖。

  他竟然忘記了……怎麼會有月亮呢?在這個不見天日的牢獄,只有停止的時間和永恆的黑暗,就連坐井觀天都是奢望。

  手指突然觸碰到了堅硬的寶石。

  他眯起眼,努力想看清楚。

  那是蘇蘭留給他的最後一件東西,也是她對他最後的仁慈。

  刀鞘上鑲嵌着兩顆奪目的瑪瑙石。

  □□,刀刃雪亮,用指尖輕輕一劃,隔了好一會兒,血滴滲了出來,鮮豔的色澤,刺傷了雙目。

  曾幾何時,他記得,皇后喜歡穿偏紅色的衣服。

  就像大婚之夜,滿室都是喜慶的紅,鳳冠霞帔的少女不安地坐在牀上,紅帕子落下,露出一雙黑白分明帶着無限期盼的眼眸。

  她看了他一眼,臉上飛上紅霞,映得這滿室深深淺淺的紅都失了顏色。

  可她不知道,他對紅色的厭惡,深入骨髓,刻骨銘心。

  他人眼裏吉祥熱鬧的顏色,在他看來,卻和血腥氣緊密相連。

  那是父皇駕崩之夜,姬沉樓手中的劍滴落的血,他低頭看了一眼氣絕身亡的先皇,轉身雲淡風輕道:“從今往後,你就是皇帝了,高興麼?”

  那是母后病逝之夜,不停咳嗽着,從脣邊涌出的血,她緊緊握住他的手,掙扎着喫力的囑咐:“修兒,你是大梁的帝王,你……不能讓祖宗的心血亡於奸人之手……咳咳咳,記住,你是皇帝!”

  那是不斷重複的夢境中鋪天蓋地的血色,他在龍牀上,被人活生生的割下了頭顱,他眼看着自己屍首分離,毫無反抗之力。

  那是養心殿裏,他的心腹臣子的頭顱灑下的熱血,姬沉樓不緊不慢道:“這叫作,先斬後奏。”

  那是他所有的恥辱和驚懼。

  他心裏恨毒了一個人,恨得咬牙切齒,寢食難安,自然也就恨透了與他相關的一切。

  其中,就有他的皇后。

  總是穿着粉色紅色到處跑的皇后,總是叫着‘皇上皇上’,吵得他心煩意亂的皇后,總是拈酸喫醋,鬧得後宮不得安寧的皇后。

  被所有人視作一個笑話的皇后。

  然後,有一天,皇后變了。

  她開始穿起了水綠水藍的顏色,她不再驕縱礙眼,惹是生非,她甚至變得通情達理,善解人意。

  很久以後,他才知道,他的妻子不是變了,而是從前那滿心滿腦全是他的少女,終於如他所願,悄無聲息的死了。

  到底死在什麼時候呢?

  是在他將小皇子之死怪罪於她的時候?

  那晚,她水藍色的宮裙流淌過硃紅的地,玉白色的臺階,漸行漸遠,孤寂而單薄的背影比月華更爲蒼涼。

  是在他將劇毒的藥粉交給她,等着她去送死的時候?

  那天下起了綿綿細雨,他在城牆上,看着她的車駕離開宮門,車裏載着他的妻子,此行的目的無意於自尋死路。

  不,也許是更久以前了。

  他不記得了……呵,他一向不愛去關注這個惹人厭煩的皇后。

  手指上流出的血凝滯了。

  朱修笑了笑,將那冰冷的刀鋒,貼上了自己的咽喉。

  其實他不怕死。

  囚禁了他多少年的夢魘,龍牀上刺目的腥紅,死不瞑目滾落在地的頭顱,他早已死了一次又一次。

  蘇蘭說的對,死亡對於他,更像個解脫。

  方纔離開前,她還說了什麼呢?

  是了,她說……“是我選了你。”

  那一刻,她的眼裏流露出驚鴻一現的悲哀。

  原來,在她眼裏,曾經選擇了他,竟是這樣悲哀的一件事。

  可是啊,她又怎會明白,從他登上皇位的那刻起,他就失去了選擇的權利?

  他的命運掌控在仇人手中,所有的掙扎和反抗,不過蚍蜉撼樹,可笑至極。

  如果真的能夠重新選擇一次……

  他閉上了眼睛,脣邊泛起一絲微涼的笑意。

  刀鋒一劃,鮮血四濺。

  他的眼前是漫天飛灑的豔紅血色,可他不覺得討厭,一陣陣的寒冷流入血脈,漸漸朦朧的意識中,水牢石室化爲烏有,他只看得見那晚的清涼月色,滿室溫暖喜慶的燭光燈影。

  少女坐在牀邊,不安地等待。

  揭開紅帕子,露出一雙黑白分明,溢滿幸福和期待的眼眸。

  他沒有離開。

  他牽起了少女的手,看着她笑的羞澀而爛漫,滿室的淺紅深紅,都在這一笑中失卻了顏色。

  他微笑起來。

  離開這個愛過恨過,給予他一生蒼涼血色的世界前,他喃喃念出生命中最後的兩個字,帶着經年過後的遺憾和留戀。

  “梓童。”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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