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當然選擇諒她(1-3)
那個白衣少年站在永不凋零的桃花樹下,夕陽天的雲霞映在他眼裏,墨黑的眼瞳忽而染上妖異的紅光。聽見有人走近,他回過頭,溫潤的容顏浮起斯文含蓄的笑,對着那盛裝帝姬行了一禮:“小仙……見過素瀾公主。”
晚風起,淡粉淺白的花瓣飄零如雨。
帝女站在他身邊,擡頭望向似乎遠在天涯,又彷彿近在咫尺的晚霞,淡然道:“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你,別說叫我傷心的話。”
楚修脣角的笑容透出幾許淒涼,與女子並肩而立,即使竭力剋制,聲音依舊摻雜着無盡的苦澀:“婚期定下了?”
帝女不曾看他,平靜道:“定了,就在月底。”
楚修沉默,再次開口,聲音微顫:“……恭喜公主。”
帝女聽了,低頭笑了笑,轉過臉看他,秋水明眸漸漸蓄起茫茫水霧,脣邊的笑意溫柔而哀傷:“盡人事聽天命……修,我盡力了。求父皇,求母后,求太子哥哥,求姑姑……甚至,私自出宮求青龍王。”
那個……陌生又令人生畏的男人。
在衆神之巔,青龍王的輩分極高,帝女只在瑤池仙宴見過幾次,留下最深的印象,也不過是他異於旁人的寡言冷漠,和那一雙奇異的琥珀眼瞳。
可他即將成爲她的夫君。
神族帝王血脈空有尊貴的身份,近千萬年來,嫡系子孫的靈力卻一代不如一代,始終未能有如先祖那般驚才絕豔的領袖,至今能與虎視眈眈的魔族分庭抗爭,多仰賴於天帝座下四王的輔佐。
四王皆爲上古獸族,戰功彪炳,但凡魔族來犯,必然由他們帶兵出征,守衛衆神之巔和上界的一方淨土。
青龍,朱雀,玄武,白虎。
其中又以青龍一族爲首,這一代的族長,龍王沉樓生於戰亂年代,長於神魔戰場,少年時,他的父王不幸戰死,他臨危受命,多年來戍守苦寒邊境,血戰沙場,甚少踏足恍若仙境的衆神之巔,以至於未婚妻懷貞長公主與東海龍太子有了私情,他都是最後一個得知。
婚約只得作廢。
天帝之女下嫁四王,這已是許多年來不成文的規定,這次天帝賜婚,多少有補償懷貞悔婚之事的意思,更是爲了籠絡青龍王。
因此,帝女在天庭求告無門,心知有了姑姑的先例,怕是難以說動父皇,只好孤注一擲去了蒼龍王宮。
她去見了那個人,用盡畢生的勇氣,語無倫次的說了許多,說她自小敬他爲長輩,爲神族的英雄,可對他沒有絲毫男女情意,今後也斷不會有,說她心有所屬,即使勉強嫁給他,也不過同牀異夢,自己更不會是個合格的王后……好幾次,眼見他有所動搖,可到了最後,那人擡手,拭去她頰上冰涼的淚痕,決然轉身離去,命屬下將她送回宮中。
她……盡力了。
“明天,父皇會派人送你回下界,以後,想必再無想見之日。”晶瑩的淚水承受不住心底的悲哀,無聲地落下。帝女深吸一口氣,廣袖底下伸出蒼白的小手,把一個素雅的白玉雙環佩放進他手裏,強笑道:“修……這個玉佩,你暫且帶着留作紀念,來年尋到心悅之人,便丟了罷。”
手裏的玉佩冰涼。
楚修捏緊,淡聲問:“若是尋不到呢?”
帝女搖了搖頭,並不答他的話:“這三百多年,與你在一起,我很快樂。”停頓片刻,望着他的目光澄澈:“謝謝。”
楚修很久沒說話,突然低低笑了一聲,垂下眼瞼,眼底有冰冷的光浮沉:“以帝女下嫁籠絡諸侯,以我的命要挾你屈從……天帝?也不過如此,說的冠冕堂皇,暗地裏虛僞卑鄙,有何面目指責魔族卑劣——”
帝女沉聲道:“修,住口。”
楚修淡淡笑了笑,溫聲哄道:“好,你不喜歡聽,我不說了。來,這個你拿去。”修長的手指虛空捏訣,一卷畫軸憑空出現在手中:“我這幾天畫的,送給你。”
一卷畫像。
宮中月夜桂花樹下初見,當時尚且年少的帝姬回眸一笑,暗夜宛若白晝。
那一剎那的怦然心動。
他擡起手,輕輕撫去帝女肩上的碎花,一字一字問道:“素瀾,有朝一日,倘若我回來接你,你同我走嗎?”
帝女怔了怔,垂眸答道:“不。”
“爲何?”他嘆息,聲音低沉,如誘哄:“我會一生一世待你好。三界萬千女子,在我眼裏也不如你的一根頭髮。”
帝女淡淡道:“沒有那麼一天。不出一月,我會是蒼龍王宮的王后,你會在下界……過你想要的生活,無拘無束,閒來描幾筆青山綠水,多好。”
楚修淺笑,幾百年的交往,第一次僭越,雙臂將帝女纖弱的身軀擁入懷中:“沒有你,便沒有我想過的生活。素瀾,不要急着回答,好好想清楚,我們會有很多時間。”
那是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很久以後,帝女總在想,早知會是那樣的結果,那天應該告訴他——會,你來接我,即便下一刻天地崩塌,永墜煉獄,我也跟你走。
他死了。
懷惜姑姑說,他的屍首殘缺不全,面目全非,一個法力低微的下界小仙,卻被派去兇險莫測的神魔戰場,也是可憐。
——殘缺不全麼?
那個瞬間,帝女吐出一口滾燙的血,在衆人的驚呼聲中,茫然的想,怕是這一生,她的心也要殘缺不全了。
大婚之夜,她遣退了隨從,獨自在宮中等待。
龍王身上有淡淡的酒香味,琥珀色的雙瞳中浮起罕見的溫情,伸手想觸摸她綢緞似的長髮,不知爲何,手舉到半空中,又落下了,只是喚她:“素瀾。”
帝女端坐於牀榻上,平淡的問:“他的屍首,你埋了麼?”
他的眼裏,片刻的錯愕過後,便歸於死水般的沉寂。
帝女淡淡笑了:“是我失言了,戰場上衆生如草芥,陛下怎會有空埋葬一名下仙。我只是想知道……”擡眸,眼神如劃破夜空的雪刃:“……我早已認命,爲何……爲何你還要趕盡殺絕?若陛下從一開始,便不喜我心悅他人,又爲何不拒婚?以陛下之聲望,功勞——但凡你表態、不,只要你流露一絲不滿,父皇必會收回成命,可你沒有!”
龍王沉默。
半晌,他開口:“是,我沒有。”
帝女咬牙問道:“究竟……爲什麼?”
龍王面無表情,淡淡道:“……對你,我沒有絲毫不喜之處。”
帝女一怔,隨即又問:“楚修去了戰場,你可知情?”
龍王遲疑片刻,頷首默認。
帝女手指緊緊攥起,閉了閉眼:“他死了……就那麼死了,你可知情?”
龍王又是一陣沉默,最後答道:“知情。”見到妻子慘白的臉色,脫口道:“素瀾,但那是在——”
帝女心灰意冷,語氣冰涼:“罷了,如今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
“陛下。”帝女站了起來,背脊挺的筆直,身體僵硬,容色蒼白又冷漠:“我一向敬你爲長輩,也清楚你戍守天庭,勞苦功高。我既身爲帝女,享盡榮華——”脣角挑起諷刺至極的笑,聲音平靜無瀾:“——便會承擔應盡的責任。”
手指放在衣襟上,合上眼睛,開始一件一件褪下累贅的衣物。
直到他的聲音在頭頂響起:“素瀾,夠了。”
帝女笑了,看也不看他:“陛下,爲你生兒育女,這是我的本分,但也僅止於此了。我恨你——”驀地睜眼,盯住他越發蒼白慘淡的神色:“——我也恨自己。流着你我之血的孩子,我只能給他生命,請恕我無法養育他。”
最後一點遮掩的衣物落在腳下,帝女雙眸冷若寒霜,直視他:“陛下,就讓臣妾替您寬衣——”
龍王擡手,大紅的龍鳳錦被裹住了帝女的身體。他看着眉梢眼角掛着諷刺的女子,心口疼的無法呼吸,語氣帶了一絲懇求:“不要這樣。”
那一夜,紅燭尚未燃盡,他就走了。
之後過了多久?
也許一百年,也許兩百年,帝女記不清時間,因爲楚修死後,時間於她,早就失去了所有的意義。
其實……
若非顧念神族與青龍族千萬年來的君臣情誼。
若非明白身爲帝女,身爲青龍王的王后,不可率性而爲。
若非留有一線悲哀的希望。
若非記住他的一句話。
若非還在癡癡等他回來,等他來接她。
——她早該殉情了。
龍王偶爾會過來,有時候說幾句不痛不癢的話,她便也隨意的回他兩句。
更多的時候,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只記得,似乎有那麼一次,他在鳳宮待了三個時辰,一字不說。到了掌燈時分,喫過晚膳,帝女讀了一會兒書卷,睏倦了,問他,是否一同就寢。他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不想走,也沒有隨她進房的意思,磨蹭了大半天,開口:“下棋麼?”
帝女心中覺得這人當真……奇怪,搖頭:“不了,我要睡了。”見他還是不說到底有沒有留宿的心思,只能催他:“陛下,可要臣妾侍候您就寢?”
龍王依舊不答,過了片刻,低低道:“下棋罷……就一局。”
……
下一盤棋,他有意相讓,帝女便想快些贏了他,早點打發他走,因此步步殺招,果然沒一會兒,棋枰上勝負已分。
龍王倒也說話作數,起身道:“我走了。”
帝女看着他,盤旋在心中多少年的疑惑,忽然就問了出來:“你究竟爲何娶我?”
龍王沒有回頭,沉默了會兒,淡淡道:“我對你……沒有不喜之處。”
離開時,他的耳根處似乎有些紅。
帝女只當那夜燭火迷眼,看錯了。
次日,偶然間聽見幾個侍女說話,龍王今日出徵,一早就走了,這回不比以前,魔族那幼年失散於戰場的少主竟然活着回去了,魔族衆將士氣大振,這一戰必然兇險。
帝女模糊的想,原來,昨晚,他是來告別的。
她向來不關心他的行蹤,何時離宮,何時歸來,若非從別人口中得知,她便不聞不問。
龍王不在,懷貞和懷惜長公主來看她,帶來了母后的話,勸了她許許多多,左右都是那一句話,總得給青龍族一個太子。
帝女不知該怎麼解釋,她從一開始就說了給他一個孩子,他不願意。
她總是弄不懂那個男人在想什麼。
不知道他爲什麼不肯留宿,若是嫌棄她曾與他人相戀,心裏裝着另一個男人,又爲何非要娶她?若不是嫌棄她,他又在猶豫什麼?
……多半,還是嫌棄她。
帝女對此不甚在意,但是記住了姑姑和母親的規勸。
這次的神魔之戰曠日持久,待龍王歸來,又過了百來年的光陰。當晚,天帝設宴,龍王攜妻子赴宴,回到蒼龍王宮,他將帝女送回寢宮,本想離開,可妻子拉住了他的衣袖。
多少年來暗沉的眼眸,終於有了一線希望的光亮。
百種柔情涌上心頭,他轉身,卻聽見妻子淡淡道:“娶妃,納妾……陛下,我這裏有一本冊子,人選請您過目。”
剎那之間,萬念俱灰。
將一顆心奉上,她可以冷着,遠着,隨意踐踏,卻不能如此……折辱。
帝女見他的臉色忽然冷沉如寒冬深夜,皺了皺眉,下一刻身體凌空騰起,被他牢牢抱在懷中,向牀榻走去。帝女怔了怔,脫口而出:“你是想——”後背落在厚厚的被褥上,她悶哼一聲,爬了起來,見他幾下扯去身上的衣物,赤/裸的胸膛上,還纏着一圈白色的紗布。
他受了傷。
以他的修爲和靈力,傷口至今未能自愈,那肯定是極重的傷。
“陛下——”
龍王神情平靜,暴怒中的他,總是出奇的平靜與淡漠,脣角上揚,勾出一抹冰冷的笑:“不是想給我一個孩子?那就受着。”
窗外響起一聲悶雷,雪亮的電光劃破天際。
暴雨連下了七天七夜。
帝女壓根分不清白天與黑夜,剛開始,過了一段時間,依稀會有侍女在外敲門,隨即被他冷聲斥退,漸漸的,也就沒人敢來打擾了。
能夠記得清楚的,唯有雷聲雨聲,日日夜夜,無休無止,恍惚中似乎在暴風雨的海上隨波逐流,鋪天蓋地都是他的氣息,伸手所能觸及的是他汗溼緊繃的肌肉,聽見的是他的喘息……身體裏的,也是他。
最後,帝女終於怕了,倒不是自身修爲經不住他這般折騰,而是……而是每次他把自己壓在胸口,總會聞到淺淺的血腥氣,舌尖也能嚐到鹹腥的血。
她心驚膽戰,開口求饒。他不應聲,她便開始哭。
真的……害怕。
怕他想在牀上弄死她,也怕他還沒弄死她,血流光了,他先死了。
——兩種結局,傳出去都有損兩族顏面。
他低頭,吮去她眼角的淚,啞聲道:“……別哭了。”
那是他脫衣上/牀後,說的第一句話。
一揮手,燭光亮了起來。
他起身穿衣,把縮在牀頭瑟瑟發抖的妻子裹進被子裏,抱去沐浴。
帝女全身浸泡在溫熱的水中,嘆了口氣,疲倦地閉上眼睛,突然想到一件事,擡眸看向靠在牆上的龍王,遲疑道:“你——”
本想問問他的傷。
但他卻冷冷打斷:“你可以放心……我知道你不想見我,從今往後,我不會踏入鳳宮一步。”擡起頭,狹長的眼眸中滿是深沉的自嘲:“……所以不用害怕,別哭。”
帝女沉默地看着他離開,摸了摸臉頰,確實有水……可他弄錯了,那是不慎撲到臉上的水花,不是眼淚。
罷了,解釋作甚,他不來最好。
然而……她有了身孕。
這在衆神之巔是個喜訊,懷貞長公主第一個來賀喜。
懷貞一直覺得,如果不是她悔婚,便不會有這樁姻緣,因此對帝女,總是存了幾分愧疚和歉意。
她見帝女始終愁眉不展,握着帝女微涼的小手安慰:“瀾瀾莫怕,雖然生出來是顆蛋,但也不是很難忍,一下子就過去了……”
帝女的臉色一白:“……龍蛋?”
“心一橫,咬咬牙就生出來了。”懷貞摸着帝女清瘦的臉,想起上界七夜暴雨的傳聞,苦笑道:“瀾瀾,姑姑知道你過的苦。可你也知道,青龍一族世代守衛天庭,多少王族先輩死於戰場,咱們不能對不起人家。”
帝女愣了愣,自嘲的笑了起來。
時間過的太久,有時候沒人提起,她差點就要忘記了……這只是一場無異於人間和親一說的婚事。
龍王沒有來過鳳宮。
也許是信守承諾,也許他不想來,帝女懶得計較。
龍王身邊的得力下屬倒是經常過來,關心王后的衣食住行,按時帶醫仙來診脈,一來二去的,帝女反而和他越來越熟悉。
他沒有名字,是個孤兒,曾經求龍王賜名,龍王想不出名字,便叫他無名。
在天庭時,帝女雖然稱不上活潑好動,但至少有個嬌俏姑娘的樣子,住進鳳宮後,就變得越來越沉默,從不曾主動詢問龍王的事。
可是,龍蛋快出生前,有一日,無名再次到來,例行寒暄過後,帝女忽然問:“他……娶側妃了嗎?”
無名愣住,忙搖頭:“當然不曾。王后爲何有此一問?”目光漸漸冷了下來,不動聲色的問:“可是有人……說過什麼?”
“沒有。”帝女指了指錦被下的肚子,淡然道:“這顆蛋怎麼辦?他準備叫誰孵?”
……
過了一天,無名帶來龍王的回話:“事在人爲。”
帝女想,這大概就是說,總有辦法的,不用她管?
——再好不過。
龍蛋生下來了,真的是一顆蛋。
倘若是個會叫會哭的孩子,也許帝女還會動了惻隱之心,可它就是一顆不會說話不會動彈的金蛋。
帝女疲倦極了,轉頭看了一眼,便合上了眼睛,揮手叫人帶走。
日子就這麼過了下去,無波無瀾,也算幸事。
直到某天晚上,嬰孩的啼哭聲響徹鳳宮,那孩子背上馱着半個殼子,踉踉蹌蹌,半爬半走的找到了帝女,拽住帝女的裙角,坐地大哭:“阿孃……阿孃……我和父王吵架了,我不咬他抱我碎——我是有孃的,阿孃你爲什麼不咬我?”
都說兒子像娘,但是那孩子的眉眼……真是像極了他的父親。
他還不怎麼會說話,有幾個字咬音不準,說起話來奶聲奶氣的,哭的滿臉鼻涕眼淚。帝女狠下心想走,那孩子力氣卻極大,死活拖住她的腿,她沒了法子,只能留他在鳳宮一夜,心想天亮了叫人帶他回去。
夜裏,那孩子吮着自己的大拇指,靠着她的手臂,靜靜的,動也不動,十分乖巧,偶爾眨眨眼睛,對她傻笑,長而密的眼睫毛撲扇撲扇。
帝女問他:“你的蛋殼,誰孵的?”
孩子臉色微變,委委屈屈的抿脣,快要哭了:“阿孃……”他軟乎乎的叫,哀求:“我不咬和父王碎。”
帝女回過神來,噗嗤一笑:“他自己孵啊?”
“阿孃……”孩子愣愣地看着她,突然高興的笑了起來:“父王說,你都不會笑的,他騙阿嬰。”
天亮了,無名帶走了孩子。
天黑了,那孩子又哭鬧着跑了過來。
日復一日,帝女後知後覺……不可以這樣下去。
那孩子很可愛,軟糯糯的,像個小包子,小湯圓,只要在她身邊,便是乖巧的不得了,又甜又討人疼,侍女宮人見了都稱奇,暗地裏悄悄對她說,太子在外頭那可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祖宗,他們這輩子就沒見過有人敢在龍王面前大嚷大叫,也就太子敢了。
阿嬰不和她吵架,她說什麼,那就是什麼,他總是很聽話。
長此以往,不心軟都難。
現在是對他的孩子心軟,下一步,又該是對誰心軟了?
這個念頭一起,帝女受了不輕的驚嚇,連夜叫人收拾東西,搬去遠在衆神之巔另一頭的離宮暫住。說是暫住,她早打定了主意不回來,所以臨走前,本想叫人去傳個話,告訴他,如果他想娶側妃,想納妾,不需徵求她的意見,她都允了——然而,話到嘴邊,想起那極其可怕的七天七夜,還是作罷。
這一住就是幾萬年。
起初,阿嬰經常偷偷來見她,離宮外頭的侍衛攔下了他,他又哭又鬧,恐嚇那些可憐的侍衛要誅他們九族……帝女狠下心腸,不聞不問,每次都叫人把他帶回蒼龍王宮。到了後來,阿嬰來的次數少了,但還是會來,也不再哭鬧不休,只是站在離宮外,用千里傳音說一些陰陽怪氣的話。
帝女愈加心煩,不願意呆在離宮,時常便在外走動,有時迴天庭住上幾日,有時到處走走看看。
有一天,她在輪迴鏡裏,看見了楚修的身影。
她喜出望外,心想……他不能來找她,那就由她去找他,也是一樣的。
如今阿嬰已經長大,青龍族有了東宮太子,她已經對那個人盡責。再說這麼些年了,他從未來找她,想來對她也沒什麼情意,又或許一直介意她曾經的私情,如此正好,人間滄海桑田,男女可以和離了,那他……也許會答應結束這段政治聯姻。
他不答應。
帝女親眼看着,那人眼裏若隱若現的,矜持的欣喜,在聽說自己的來意後,漸漸轉爲冷淡的浮冰碎雪。
她心意已決,他橫豎不答應,她一氣之下,賭氣寫了單方面的休書,此舉觸怒了他……他把她關了起來。
肉身被困,她只能元神出竅逃走。
一次次的輪迴轉世,過程和結果都不盡如人意,帝女一邊奇怪爲何楚修性子會變了那麼多,一邊琢磨到底怎樣才能和他終成眷屬。
每次回到衆神之巔,第一眼看見的,必然是那個男人。
龍王永遠守在她的牀邊,蒼白的容色,沉默的身影。
每次,帝女總會問他,願不願和離——得到的答案也是一致的。
——不。
帝女想,如果帶着肉身跳下輪迴臺,興許結果會有所不同……然而法力和修爲皆不如龍王,便只好使詐。
其實,哄騙他,出乎意料的容易。
給他一點好臉色,甚至不必投懷送抱,他已經千依百順,輕易的……就上當了。
離開蒼龍王宮,帝女心中仍舊十分忐忑,太容易得手,簡直不像真的,更像是他別有所圖……可一直到了六道輪迴臺,周圍也沒什麼異樣。
她總算安心。
身後,有人冷冷道:“阿孃。”
帝女一驚,驀然回首,看見那個小小的孩子,下意識的退後一步,皺眉:“你爲何在這裏?”
“因爲——”阿嬰冷笑,不知何時起,那個軟糯糯的小包子,那雙清澈溫和充滿依戀的琥珀眼眸,變得如他父親一般深不見底:“只有那個蠢貨,纔會以爲你對他和顏悅色,是真心實意的。”
輪迴臺的罡風颳在臉上,刀割般的疼。
帝女容色如雪,長髮飛揚,身上的披風獵獵作響,平靜道:“回你父王身邊。”
阿嬰笑的詭譎陰森,稚嫩的聲音戲謔道:“阿孃,你猜猜,我若出手阻攔,現在的你,能不能打過我?”見帝女雙眉擰起,他又是一聲冷笑,淡淡道:“你不必擔心,你想跳儘管跳,我不攔你——”
罡風呼嘯,隱沒女子纖弱的身影,也吞沒了他最後一句話。
——因爲,我們很快會再見的。
蘇蘭在寂靜中醒來,全身傷筋動骨的痛。
睜開眼,四周的陳設,熟悉又陌生。
這是……鳳宮。
她終於回來了。
蘇蘭掙扎着爬了起來,心口一陣劇痛,連連咳嗽了幾聲,正想下牀倒水,一隻翡翠玉杯出現在眼前。
她怔了怔,順着杯子看上去,見到孩子漠然的臉。
“阿嬰……”
聲音沙啞。
蘇蘭皺眉,喝了口水,遲疑片刻,虛弱的問:“你父王——”
“有完沒完!”阿音面目猙獰,忽的厲聲打斷,搶過她手裏的杯子,擲到對面的牆上,玉杯摔得粉碎:“在下界整天你爸爸,你爸爸,回來了還是一開口就是你父王!他是他,我是我——你趁早分清楚了!”
“阿嬰。”蘇蘭輕輕喚了聲,將暴怒的孩子摟入懷中:“對不起……阿孃待你不好。你、你生氣是應該的……”
阿嬰小小的身體僵住,半晌無言,眼裏有一滴滴淚水落下,在眼眶裏是溫熱的,流了出來,卻冷的像冰。他顫聲道:“你不公平……在下界,你尚且明白,沈修可恨,他的孩子卻無辜……可你,我不管你與父王的恩怨,我……我從未得罪你……爲何不要我?”
蘇蘭抱緊了他,眼淚無聲掉了下來,沙啞道:“對不起……”
長久的靜默。
阿嬰恨恨地擦乾臉上的淚,擡頭看着她,語氣生硬:“你記住了,我只原諒你一次……就一次。”
作者有話要說:喏,你們要的七天七夜。
本以爲可以加上男主視角和天帝那段的,字數根本收不住,是我圖樣圖森破。
所有人裏面最無辜的是阿嬰,放蘇蘭跳下輪迴臺,是因爲他打定主意走上當主神的康莊大道了。
——我對你,沒有不喜之處。
用人話翻譯一下,大概就是:我愛你愛的要死。
然而男主有特殊的表達方式┑( ̄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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