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風流雲散2

作者:鳳歌
這時艙板下面傳來一片號哭,有男有女,聲嘶力竭。樂之揚只怕葉靈蘇又生殺戮,拔出真剛劍,搶先下到底艙,但見艙裏堆放了不少金銀財物,另有兩間囚牢,關了數十個青年男女,蓬頭垢面、衣不遮體,望見樂之揚,紛紛用華語求救。

  樂之揚一問,才知道這些男女均是倭寇擄來的華人,當下破開牢門,放出衆人。衆人紛紛跪謝,隨樂之揚上了甲板,見了屍首,均是又驚又喜。他們都有父母妻兒慘死在倭寇手裏,見了三個倭人,個個怒火中燒,樂之揚來不及阻止,男子們一擁而上,將那三人活活打死。

  樂之揚無可奈何,只好搖頭嘆氣。一個獲救女子看出他的心思,上前說道:“恩公放心,我們都是漁家出身,操舟弄船都是家常便飯,恩公要去哪兒,知會一聲就是。”

  樂之揚大喜過望,連聲說“好”,其他人也圍了上來,衝着三人千恩萬謝,並說起被擄的經過。

  這些人本是寧波府的漁民,爲倭寇所擄,當作奴隸帶到東瀛販賣,一路上飽受凌辱,心中本已絕望,誰知天降救星,居然逃出生天。樂之揚本見葉靈蘇殺人太多,心中有一些不忍,但聽了倭寇的惡行,又覺少女殺得一點兒不冤。

  葉靈蘇聽完,掉過頭來,冷笑說道:“席真人,倭寇危害百姓,朱元璋算不算守土失責?”

  席應真沉默一下,徐徐說道:“倭亂由來已久,本朝也不是全無作爲。信國公湯和奉了聖旨,於沿海遍置衛所,防範倭寇登陸。可是海疆萬里,實在防不勝防。四年前信國公病故,國家頓失干城,後來的主帥防倭不力,倭寇復又猖獗。”

  老道士說到這兒,臉上隱有憂色。樂之揚忍不住說:“既然防守不易,爲何不來一個直搗黃龍?倭人來中土搗亂,我們就去倭國端他的老窩。”

  “話是這麼說,做起來可不容易。”席應真沉吟道,“當年元人何等強盛,但兩次征討倭國,均爲颶風所敗。倭人自恃懸遠,輕視華夏,狂妄自大。數年之前,朱元璋遣使責問倭國親王,結果招來了對方挑戰的戰書。如今大明之患,不在海上,而在北方,蒙元一日不亡,我朝一日不能安枕,所以朱元璋得了戰書,也無可奈何,一來有元人前車之鑑,二來造船征伐,舉國震動,蒙元乘虛而入,那纔是天大的麻煩。”

  正說着,衆漁民拋完屍體,來向三人請教航向。樂之揚不及回答,葉靈蘇搶着說:“向西,到中土去。”

  其他二人大爲喫驚,樂之揚忙問:“葉姑娘,你不回東島了嗎?”葉靈蘇搖了搖頭,低聲道:“我離開東島,就沒打算再回去。”樂之揚一呆,問道:“爲什麼?”葉靈蘇默然不答,回頭看了看東南方,忽地雙目泛紅,匆匆轉身走了。

  漁民們能夠返回故土,均是不勝喜悅。樂之揚又想到對江小流的承諾,自覺有一些對不起他,但轉念一想,江小流本是東島弟子,留在東島天經地義,自己一個雜役,呆在那兒又有什麼意思?一念及此,他的心中又閃過朱微的影子,一別兩年,不知小公主可還安好,回想起攜手共遊的情形,右手掌心猶有餘溫。樂之揚想到這兒,西歸之心也迫切起來。

  葉靈蘇在海島長大,通曉航海之術,她觀看羅盤,指派水手,上下左右,無有不當。得了她的指揮,衆人揚帆起航,很快向着西南方進發。

  席應真不能久醒,一旦安頓下來,很快陷入沉睡。樂之揚閒極無聊,呆在船頭調教白隼。一人一鷹默契漸深,飛雪招之即來,揮之即去,一旦無事,就歇在樂之揚的肩頭玩耍。它雄姿煥發,銳目懾人,漁民遠遠望見,無不心生敬畏。

  也是天公作美,夜裏起了一陣東風,吹得白帆鼓盪。船隻疾馳不停,第三天中午,已然望見陸地。葉靈蘇指揮衆人,於僻靜處靠岸,又將船上的財物搬了下來,盡數分給漁民,讓他們返回家鄉。

  衆人千恩萬謝,有幾個年輕漁婦依依不捨,定要留下服侍葉靈蘇,少女費盡口舌,纔將她們勸走。

  不多時,海岸邊又只剩下三人。向西走了半日,到了一個漁村,詢問之下,才知地處寧波府定海縣,向北不遠就是京城。樂之揚一想到與朱微相距更近,一顆心登時火熱起來。

  是日住在農家,樂之揚帶飛雪去村外捕獵。白隼小逞威風,不一會兒就捉到了三隻野兔。樂之揚提着獵物凱旋,到了住所外面,忽見葉靈蘇坐在樹下,凝神看着什麼,有人來了也沒知覺。

  樂之揚望她背影,起了頑皮心思,放下獵物,湊上去一看,但見葉靈蘇手捧一頁薄紙,上面寫滿了蠅頭小字,不是別的,正是那張《山河潛龍訣》。

  樂之揚吃了一驚,他本想這祕訣在席應真身上,誰知幾日不見,竟然落到了葉靈蘇手裏。想到這兒,大喝一聲,葉靈蘇應聲跳起,慌慌張張地將祕訣揣入懷裏,回頭一看,見是樂之揚,登時面紅過耳,恨恨道:“你鬼叫什麼?”

  樂之揚笑道:“葉姑娘,我知道了,你一定偷了人家的母雞。”葉靈蘇麪皮緋紅,啐道:“你才偷雞呢,黃鼠狼、臭狐狸。”樂之揚笑道:“要不是偷雞?鬼鬼祟祟的幹嗎?”葉靈蘇一時語塞,雙頰染紅,更添嬌豔。

  樂之揚見她神色,忍不住問:“《山河潛龍訣》怎麼在你這兒?”葉靈蘇揚起臉來,捋了捋鬢髮,冷笑說:“那又怎樣?席應真能看,我怎麼就不能看?”秀眉一挑,眼裏透出一絲挑釁,“怎麼?你也要看?哼,好哇,你求我,我就給你看一眼。”

  樂之揚聳了聳肩,滿不在乎地說:“不就是一張破紙麼?有什麼好看的。”

  “大言不慚!”葉靈蘇冷冷說道,“這可是古今少有的武學,多少習武之人,做夢也想瞧上一眼。哼,我就不信,你一點兒也不動心?”

  樂之揚笑道:“我要看早就看了,何必等到現在?武功麼,區區興趣不大,能學就學,不能學也無所謂。”葉靈蘇聽了這話,將信將疑,兩人四目相對,少女的耳根微微發燙,垂下目光,低聲說:“你、你真的不看?”

  “不看,不看!”樂之揚雙手亂擺,“一個字兒也不看。”

  葉靈蘇望着他,目光忽又柔和起來,輕聲問道:“樂之揚,以後你有什麼打算?”

  “回京城啊!”樂之揚臉色陰鬱,“我要查明殺害老爹的兇手!”

  葉靈蘇咬了咬嘴脣,過了一會兒,才說道:“那個人呢?你見不見她?”

  “誰啊?”樂之揚一愣。

  “朱微啊!”葉靈蘇漫不經意地說,“她不也在京城嗎?”

  樂之揚心頭一亂,不知從何說起。葉靈蘇看他一眼,眼神微黯,低頭望着腳尖,幽幽地說:“怎麼不說話啦?到了京城,你不就能見到她麼?”

  樂之揚見她神氣古怪,隱約猜到她的心思,忽地鬼迷心竅,衝口而出:“葉姑娘,你還記得江小流麼?”

  葉靈蘇沒好氣道:“你提他幹什麼?”樂之揚話已出口,硬着頭皮說道:“你不知道,他還誇過你呢。他說天下的美貌你佔了一半,剩下一半才歸其他人平分。他這個人,咳,粗魯是粗魯,心腸卻不壞……”

  他知道江小流愛慕葉靈蘇,故意極力爲他說合,不料話沒說完,忽見少女臉色發白,眸子忽地渾濁起來,彷彿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霧氣。樂之揚與她目光相接,心口驀地一堵,滿口吹捧之詞,再也說不下去。

  葉靈蘇瞧着他,忽道:“說呀,怎麼不說了?”樂之揚見她目光不善,乾笑兩聲,說道:“唉,反正呢,他就是個好人。”葉靈蘇掉頭看向遠處,冷冷道:“他好不好,與我有什麼相干?”

  “這個……”樂之揚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葉靈蘇微微冷笑,忽道:“樂之揚,你爲江小流說好話,是想讓我喜歡他嗎?”她一語道破,樂之揚反倒張口結舌。打心眼裏說,他也感覺江小流和葉靈蘇不是一類人物,但義氣在先,自己若不爲他說合,只怕葉靈蘇一生一世也不會知道江小流的心意。想到這兒,無奈點頭。

  葉靈蘇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忽地點頭說:“好,樂之揚,你很好。”樂之揚不勝尷尬,撓頭說:“我好什麼……”葉靈蘇默不作聲,一掉頭,快步走進農舍。

  樂之揚狠狠一拍腦袋,暗罵自己糊塗,不該這個時候跟葉靈蘇說這些混話。跟着又埋怨江小流,什麼女子不好,偏偏看上了葉靈蘇,這少女美則美矣,心思卻如海底之針,根本叫人捉摸不透。

  入夜時分,席應真醒來,三人照例同桌喫飯。藉着油燈光亮,樂之揚偷看葉靈蘇的臉色,但見她神氣恬淡,舉止如常。樂之揚猜測不透,權當她怒氣平息,當下抖擻精神,說了一通笑話。席應真無精打采,不過應景笑笑,葉靈蘇卻是神思不屬,始終一言不發。樂之揚自說自笑,大感無味,心頭彷彿壓了一塊大石,隱隱生出不祥之感。

  次日一早,樂之揚備好早飯,到房外叫喊葉靈蘇。叫了兩聲,無人應答。這時房東娘子出來,說道:“你叫那位小姐麼?她一大早就走了。離去時讓我告訴你,今日一別,再無見期,望你善自珍重,好好照顧那位道長。”

  樂之揚如受雷擊,剎那間,心中生出了無數個念頭,尋思天地廣大、世道艱難,葉靈蘇一個孤身女子,如何能夠到處遊歷?她武功是不弱,但只憑武功,也未必事事如意,好比從今往後,她住在哪兒?喫些什麼?若是生病落魄,又有誰來照顧?

  一時之間,他心亂如麻,驀地擡頭,忽見房東娘子盯着自己,眼中大有責備之意,忙問:“大娘,她說了上哪兒麼?”

  “怎麼?後悔啦?”房東娘子咬牙冷笑,“那小姐多俊的人兒啊,你錯過了她,可要一輩子後悔。唉,可憐見的,看那孩子落淚的樣子,我這老婆子的心也碎啦。”

  樂之揚吃了一驚,結結巴巴地問:“你、你說她哭了?”

  “怎麼沒有?”房東娘子說,“她說着說着,眼淚就下來了。我問她哭什麼,她只是搖頭,一句話也不說。”

  樂之揚心頭髮堵,忙問:“大娘,她到底走的哪邊?”房東娘子想了想,指着西邊:“那裏……”

  樂之揚不待她說完,快步出門,向西飛奔,心想雲虛去了崑崙山,崑崙山在西方,葉靈蘇向西而行,準是去找雲虛。

  他發足狂奔,心中又焦急、又迷茫,他也不知道爲何要追趕少女,只是心中感覺,倘若趕不上葉靈蘇,今生今世一定大大的後悔。

  一口氣跑出十里,直到三岔路口,方纔停了下來。樂之揚招來飛雪巡視四周,仍沒有發現少女的蹤跡。葉靈蘇分明早有防範,用了某種法兒,躲過了海東青的利眼。

  樂之揚望着前路,不勝沮喪。道上空無一人,一邊的樹林裏傳來畫眉的啼叫,起初甚是婉轉,聽了一會兒,漸漸變得悽楚起來。

  站了一會兒,樂之揚返回農舍,等到席應真醒來,便將葉靈蘇不辭而別的事情說了。

  席應真默默聽完,見他垂頭喪氣,不由笑道:“你擔心什麼?小姑娘機警果決,不是平常的女子。當初,衝大師說出她的身世,本意一石三鳥,毀了雲家三人。結果雲家父子全都上當,走的走,藏的藏,顧念一己榮辱,卻將東島置於險地,只有小姑娘忍辱留下,沒有落入和尚的圈套。後來花眠被擒,衆人束手,又是她抱了玉石俱焚的念頭,不顧一切地發出金針,死中求活,扭轉了局勢。只憑這一點,東島數百弟子無一可比。再說無雙島上,衝大師將你拿住,逼迫我交出《天機神工圖》,老道我一籌莫展,又是她挺身而出,力挫強敵。衝大師一向來算計別人,結果卻栽在了小姑娘手裏。呵呵,想起來就叫人解氣。”

  樂之揚聽了這話,稍稍安心,嘆道:“可她脾氣倔強,動不動就跟人打架,遇上能人,怎麼得了?”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席應真漫不經意地說,“她得了雲虛的真傳,天下勝過她的人已經不多。再說,《山河潛龍訣》在她手上,小姑娘未來的成就,只會在你之上,不會在你之下。”

  樂之揚心頭一動,忍不住問:“《山河潛龍訣》是道長給她的嗎?”

  席應真沉默一下,徐徐點頭,“昨天你去打獵,她向我討要祕訣,說我身爲大明帝師,一旦喪命,《山河潛龍訣》一定會落在朱元璋手裏。東島、大明勢不兩立,所以讓我把祕訣還給東島。”

  他說得輕描淡寫,樂之揚卻聽出了其中的蹊蹺:席應真武功已失,葉靈蘇縱然恃強奪取,他也無可奈何。

  想到這兒,樂之揚心頭一亂,他本以爲自己瞭解葉靈蘇,可是如今想來,少女的心思他從未真正領會,情也好,義也好,許多事情,不過都是他一廂情願罷了。

  席應真見他一臉茫然,問道:“你想什麼?”樂之揚遲疑道:“這件事,她、她怎麼一個字也沒有提過?”

  席應真笑了笑,問道:“跟你說了,你又如何?”樂之揚一愣,心想自己如果知道,一定會百般阻止。席應真看出他心中所想,點頭說:“是啊,你若知道,必會阻止。但她不願跟你翻臉,所以趁你不在方纔下手。所以說,小姑娘縱然厲害,對你卻有許多不忍,如果你也對她有心,她一定不會離開半步。唉,我本以爲,你二人共經患難必生情愫,誰知道彩雲易散、鴛夢難諧,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竟然拒人於千里之外。”

  老道士說得萬分直白,樂之揚呆了呆,忽一咬牙,跪了下來。席應真不勝驚訝,忙問:“小子,你這是幹嗎?”

  樂之揚面紅耳赤,悶了半天,方纔說道:“席道長,有一件事,我說了,你可不要責怪我。”席應真點頭道:“你先說來聽聽。”

  樂之揚便從誤入皇宮說起,將結識朱微、互生情愫,直到設計離宮,又與朱微分開的經過一一說了。

  席應真聽得驚奇不已,一雙長眉連連挑動。待他說完,沉默良久,方纔拍手嘆氣:“原來你一身內功出自‘靈道石魚’,無怪圓融自在、淵深莫測。更叫人想不到的是,你的意中人竟是我的徒兒。”說到這兒,他大皺眉頭,想了想,又連連搖頭,“可惜,可惜。”

  樂之揚見他神氣,忙問:“可惜什麼?”

  “可惜朱元璋出身寒微,稱帝以後,唯恐世人輕視,較之常人更加看重門第。他若知道此事,必定殺你而後快。此人心如鐵石,決定的事無人可以左右,縱然如我,也改變不了他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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