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

作者:謜
天化十四年,二月初三。

  “當——”

  朝暮亭的鐘聲緩緩盪開。

  預示着辰正將至。

  陸雙樓打着哈欠跨進西山書院的大門,環顧一週,站着的十來個人都是熟面孔。

  “還沒來呢?”

  雖未指名道姓,但大家都知道他說的是誰。

  “指不定不敢來了呢。”

  “不能吧,聽說人專門堵郡主,跪了一個時辰才求來免費入學的恩典,這肯定得來啊。”

  “一個時辰?不是半天麼?”

  “你們都哪聽的,我在府衙的二舅親眼看見,只跪了一小會兒。”

  “管他跪了多久,你們說,一個突然冒出的私生子,怎麼就入了郡主的眼?”

  ……

  少年們在初春清晨的寒氣裏談得熱火朝天,半晌纔有人意識到他們還不知這個私生子的名字。

  “對了,他叫什麼來着?長期,你兄弟你總得知道名字吧?”

  被叫到字的少年站在最邊上,身材高大,面上卻像罩了一層冰霜:“滾。”

  陸雙樓站在他身後,靠着雕了千里江山圖的影壁,抱臂“嘖”了一聲:“一大早地喫冰碴了?”

  賀長期冷笑一聲,回頭看他:“站着說話不腰疼是吧?”

  後者撩起眼皮,與對方視線在半空中相撞,才吐出兩個字:“是啊。”

  “你討打?”

  眼看他倆□□味兒漫開,衆人都漸漸熄了聲音。

  人羣中擠出一位胖胖的少年,白臉白衫彷彿一團雪球,即時岔開話題:“好像是叫賀旼吧?日文旼。”

  “旼旼穆穆?”有少年搖頭道:“可這行事倒不似有君子之態。”

  “噗!”又有少年笑出聲:“私生子,上不得檯面的東西,也能和君子沾上邊?”

  “當然不能。外室之子,只配與下九流爲伍,諸位說是也不是?”

  一圈少年都笑起來。

  “他即將與諸位同堂共學。”

  陸雙樓也笑,卻是仰頭看着天,漫不經心地:“上不得的是哪個檯面,又與哪些螻蟻爲伍?”

  嬉笑着的少年們皆笑容一僵。

  那胖胖的少年在此時又開口道:“這,私生子按理是不能進書院的,但畢竟郡主有命,學監及諸位先生也不好拒絕。”

  “對啊,”有人反應過來:“郡主下令,學監聽從,他才能進小西山。非我等自願同他一堂進學,又豈能硬與我等扯上干係?”

  “我等只當他是空氣罷了。半點好顏色也不給,他待久了自然明白這裏不歡迎他。”

  “要我說,最好現在就能讓他自動退學。”

  “不過,這到底是賀家的家事,該怎麼辦還是得看長期。”

  少年們又熱烈地討論起來,搶着給賀長期出主意,諸如下瀉藥、套麻袋、夜裏扒了人衣裳吊學齋裏的梨子樹上等等,層出不窮。

  激切的討論中忽然插入一把清澈而平淡的聲音。

  “諸位是在說我嗎?”

  氣氛一滯。

  諸人循聲看去,只見一位揹着行囊的少年站在門外。

  在聚目注視下,少年笑意盈盈:“我叫賀旻,表字今行。”

  “確是日文旻,但非和謙之旼,而是——”

  他斂了笑。恰有長風自山上呼嘯而下,穿透衆人衣衫,都不自覺打了個抖。

  “蒼天之旻。”

  正主來了。

  在場皆是十五六歲正膽大包天的年紀,往日各種場面都不怵,此刻卻面面相覷。

  一來,聚衆背後議論人,還被聽了個全,略有些尷尬。

  二則,這人,和他們想的不太一樣啊。

  一個月前,皇帝要爲長安郡主選婿、不論貴賤的消息傳出,哪怕郡主要先爲母守靈三年,也半點不減天下人的震驚和蠢蠢欲動。

  聖上無子,也未過繼,這江山最後落到誰手裏還大有變數。但若有長安郡主背後的十五萬西北邊防軍做籌碼,勝算則大大增加。

  只要能尚郡主,自有大把橄欖枝等着挑,混個從龍之功還不容易?

  然而對於稷州日常打馬鬥雞的少年郎來說,近日裏談論更多的,還是賀傢俬生子找上門的事。

  半月前,就在長安郡主上門討嫁妝的第二日,一個自稱他爹是賀家三老爺的小子敲開了賀家大門。

  三老爺睡夢中被夫人砸醒,初時拍着胸脯說肯定是認錯了人。誰知父子一照面,不到盞茶功夫,便相見恨晚。

  然後拉着私生子的手要上街去買衣裳,說什麼也拉不住,氣得賀三夫人當即追着人打出幾條街。

  不到半天,全稷州都知道了這個笑話。

  賀三夫人是出了名的潑辣娘子,一干看熱鬧的人都等着看這個私生子是如何被趕回去。

  誰知這個私生子竟然和長安郡主攀上了關係,還把三夫人逼得回了孃家。

  讓人大跌眼鏡,直呼刺激。

  只是在他們的認知裏,這私生子出身鄉野、做事莽撞、不顧廉恥,自然而然就聯想成了無甚學問且形容鄙陋、行事猥瑣之人。

  再看眼前少年,身上明灰色的棉布袍子雖舊,卻乾乾淨淨沒有絲毫褶皺;頭髮扎得整整齊齊,露出光潔額頭;一雙桃花瓣似的眼清清亮亮,仿若春日湖水。

  氣質溫和,整潔大方,叫人一眼便心生好感。

  怎麼看怎麼不像私生子。

  有好事者不由拿斜眼往邊上瞟。

  這私生子名義上同父異母的哥哥就在那兒站着呢。

  賀今行看着衆人變幻紛紜的臉色,大約能猜到他們在想什麼。

  少年人,大多容易心思外露。

  他並不在意,擡腳跨過門檻,拱手作揖。

  “從今往後便是同窗,還請諸位多關照。”

  周遭鴉雀無聲。

  他擡起頭,卻見眼前少年們的視線都集中在側方,他也隨之看去。

  邊上的高大少年正向他走來。

  賀今行定住腳步。

  一衆圍觀人等亦皆屏住了呼吸。

  賀長期走到他面前兩步遠,一雙杏仁似的大眼睛裏似有熊熊怒火,咬着牙道:“你也配踏進小西山?”

  少年比他高約兩寸,他得仰着頭,才能直視那簇火焰:“大哥早就知道我要讀書的事,何故此時責問我。”

  “那是你跟個兔子似的找不着人,而且你他娘地別這麼叫我。”賀長期咬着牙道:“我嫌惡心。”

  賀今行心下好笑,“哦”了一聲:“那我叫你什麼?長期?”

  “你!”

  圍觀的少年“噗嗤”一聲,被當事人陰着臉回頭一瞪,立刻沿嘴做了個縫上的動作。

  “滾回去。”賀長期壓着怒意。

  賀今行迅速回答:“不可能。”

  他花了那麼久的時間才走到這裏,絕無可能退讓。

  眼看前者雙手捏緊成拳,陸雙樓淡淡地插話:“賀長期,別太過了。賀今行能入小西山,是郡主的恩典,你我甚至學監都不能阻攔。”

  胖胖的少年看他一眼,也跟着道:“對對,終歸是郡主的意思。況且你倆到底血脈相同,打斷骨頭連着筋,是兄弟就好好說話……”

  “他也配和郡主相提並論!”賀長期越發咬牙切齒:“不知哪兒來的東西,也敢污上我家門楣。”

  有少年趁機笑話:“哎,賀長期,你這話就不對了啊。私生子固然身份低微,可那也得先怪你爹偷腥還要留種啊是不?”

  “我爹沒有!”賀長期豁然轉身,盯着開口那人:“不會說話就閉嘴。”

  面前易燃易炸的少年就要到爆點,賀今行輕輕呼了口氣。

  他很少面對需要安撫的人,也不知該如何安撫,就仔細思考了一下該怎麼說才能不讓人更加憤怒。

  “我只是想讀書,家裏實在沒錢支撐,纔想到要找……我今後不會再回賀家,你少生些氣。”

  他自覺姿態已是極低,說完便越過對方,走向另一側最裏的位置。

  少年們皆避之不及。

  他目不斜視走過,把行囊卸下放於地上,輕輕地做深呼吸。

  來時趕得急,在書院大門外的短暫休憩顯然不夠。

  與其在意少年們的態度,不如抓緊時間放鬆身體。

  “別動氣,別動氣。賀三老爺的事兒咱都是後輩,就別議論了。且說咱們西山書院向來以才學收人,郡主也知道這個理兒。”

  先前胖胖的少年趕緊插到那個笑話賀三老爺的少年和賀長期之間:“想來今行肯定是有真才實學的,不然郡主也不會破例。”

  說着踮腳想要拍拍後者的肩膀,被他一手揮開。

  “是嗎,真才實學?”賀長期鷹隼似的目光直射向賀今行:“我倒想看看,到底是何等淵博學識,才騙得郡主爲你開恩。”

  “這……”胖少年似乎覺得自己說錯了話,白麪似的臉皺成一團,也看着賀今行:“要不,今行啊,你就給我們露一手?也好堵上你大哥的嘴。”

  其他少年們雖相約要與他割席,卻因只知他攀上了長安郡主,不知箇中內情,都十分好奇,便拋了約定七嘴八舌地催促起來。

  “是啊,賀今行,你就露一手唄。”

  “對啊,讓我們也看看,什麼樣的水平能讓郡主都折服。”

  “文章此地不便寫,就做一首詩如何?不拘什麼主題。”

  羣情激動,一衆目光都聚集在了賀今行身上。

  賀長期亦冷冷瞧着他。

  他莞爾一笑,沉吟片刻,擡手。

  衆人見他架勢,皆是一稟,等着他出口成章。

  賀今行疊掌一揖,直起身朗聲道:“實在抱歉,我不會做詩。”

  少年們皆是一愣,隨即爆發出一陣大笑。

  “好你個賀今行,我還以爲你要學那七步成詩。”

  “這耍我們呢?”

  “非也。”他輕咳一聲:“我是真的不會。”

  “打油詩都不會?”

  “會一點,但恐污了諸位耳朵。”

  “那你會什麼,詩詞曲賦述論文章你總得擅長几樣吧?”

  “對啊,不然郡主憑什麼賜你入小西山讀書的恩典,難道憑你這張臉?”

  “住口!”賀長期喝道:“郡主豈容你污衊?”

  “抱歉抱歉,一時口快。”

  衆人鬧了一陣,復又炯炯有神地盯着賀今行:“你到底怎麼和郡主搭上線的?”

  “這……”

  “快說快說!”

  大家都伸長了耳朵,卻聽一聲震雷炸開。

  “大老遠就能聽到你們吵吵鬧鬧,書院門口清淨之地,成何體統?”

  轉頭一看,一位峨冠博帶蓄有美髯的中年儒者並兩名少年一齊走進來。

  諸生立刻閉嘴站直了,將八卦統統拋於腦後。

  賀今行不着痕跡地背起行囊,融進隊伍裏,站在末尾與其他人一起躬身行禮,恭敬稱道:“蘭開先生。”

  李蘭開點了點人數:“都到齊了,那就走吧。先分齋舍,再行入學禮。”

  到了學齋,他拿出一串鑰匙,頭捏在手裏,尾朝外,向衆人示意:“十間齋舍,兩人一間。鑰匙一人抽一把,隨機分配。一炷香後集合,記得換衣服。”

  賀今行等在最後,拿了剩下的一把,仔細一看,鑰匙柄上刻有“頑石”兩字。

  一間間齋舍找去,正是西側正中的第三間。

  擡手推門時,另一扇門也貼上一隻手掌。

  四目相對,對方正是隨李蘭開而來的其中一位,神情羞澀:“顧橫之。”

  他也微微一笑:“賀今行。”

  兩人入內。

  書案、衣櫃、木架、牀榻皆左右對稱,簡潔而規整。

  倒也合了賀今行的心意,他看向舍友,片刻後:“我右?”

  顧橫之頷首:“好。”

  衣櫃裏有書院發放的院服,四套天青色襴衫,兩套同色騎裝。

  他抖開來,很快換上,微微勾起嘴角。

  省了買衣裳的花費,很不錯。

  少年們很快整理完畢集合,皆穿上了天青色襴衫。

  李蘭開帶着他們前往禮殿。

  幾位先生已然等待多時。

  孩童啓蒙時的入學禮繁複耗時,到得他們這個年齡,便只需要祭拜先聖。

  孔夫子的畫像高掛堂上,賀今行隨先生們一齊行祭祀禮。

  想到崇華殿那本《陰符經集註》,心下輕輕一嘆。

  禮畢,李蘭開面朝諸生,高聲道:“諸位既入小西山,我等必勉力教導。望諸位上承家國,下順己心,勤奮讀書,砥礪德行,敬師愛友,方能學有所成,不負韶光。”

  二十名學子一齊伸出雙手,如抱鼓一般合攏於胸前,雙手交疊,左手在外,右手在內,舉至與下顎平齊,再欠身作揖。

  寬袍廣袖的襴衫匯成一片流動的天青色,如雨後紛紛破土的竹筍,又如滾滾向前的翠海波濤。

  清脆嘹亮的和聲響起:“謝先生們願教授我等!”

  “我等必勤讀書,修德行,尊師長,友同窗,抱定本心,不廢寸光陰!”

  李蘭開鼓掌:“恭喜諸位正式入學。”

  今日無課,入學禮過後,學生們便回齋舍收拾行李。

  賀今行落在人羣后面,回到學齋,卻見一人站在庭院中,面向來路。

  天光明媚,院中綠草茵茵,桃李皆掛了花苞。

  賀長期伸出一臂指向他。

  “我替我娘,向你和你娘,討個說法。”

  有風吹起衣角袍擺,賀今行的襴衫看起來空蕩了許多。

  “我很抱歉。但出生非我能選擇。”

  他雙手拂過清風,認真地看着對方的眼睛:“那就打一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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