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4 章 九十四

作者:謜
“主持大師。”賀今行認得他是弘海法師,合掌躬身,“晚生來看望老師,他姓張。”

  法師瞭然,回頭點了個小沙彌的法名,“就請老衲這弟子爲施主帶路。”

  年輕人向他道謝,隨小沙彌折身去山石小徑。

  法師看着他們的身影掩在青松之後,目光轉朝少年人來的方向,天地渺茫,白雲蒼狗。

  “阿彌陀佛。”

  這會兒太陽正好,沒有風,張厭深便到院子裏練五禽戲。然而歲月不饒,有心將養,動作卻已不如去年利索。

  他看到少年前來,慢悠悠地收攏陣勢,詫異道:“怎麼來得這麼早?”

  “老師。”賀今行端正地向他一拜,才扶着他進屋,“大家都還有差事要忙,就學生得閒些。”

  然後將帶來的東西一一歸置好,“這些書和文章是學生在江南所收所記,這些抄本是明憫準備的,這些喫食都是從塵水那裏拿來的。我今日沒去找與疏,但他也十分掛念老師。”

  “你們的心意我知道,但忙些纔好,好好辦差要緊。先生我在這兒如魚得水,再沒有更愜意的時候了。”

  張厭深的炕上還鋪着一件遠山紫的外袍,學生收拾時,他便慢慢地穿好長袍。而後按着炕桌坐下,倒上兩杯清茶,才問:“倒是學生走江南這一遭,可有體悟?”

  賀今行便先將他從下江南到回京這兩個月時間裏所遇所見所聞,皆簡要地說了一遍,再談起自己從中所感所得。

  張厭深一直注視着他,仔細聽了小半個時辰,嘆道:“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悵言越千年,其情其景卻毫無改變,不可說不是作孽。”

  賀今行喝盡一杯茶,繼續說:“學生從前讀詩文,雖皆能解義,對家國時弊一類的理解卻總不如山水田園或是邊塞思鄉之類,有切身實地之感。但一出仕,尤其是到江南賑災之後,卻漸漸體會到那些字句間所蘊含的痛苦與掙扎。因爲我們個人實在太過渺小,對太多的事無能爲力,抗不過山河一怒,拗不過大局權衡。到最後,徒哀民之艱難,空恨我之無能。”

  這些想法在他心中盤桓已久,不止令他痛苦,還令他茫然不安。

  他所受到的教育一直是要坦誠,要勇敢,要不懼不恥說出心中所想。但他如今能夠傾訴這些的人,只有面前的老者。

  張厭深聞言,一改溫和之態,嚴肅地說:“你纔剛剛踏入仕途,不過一介從七品的中書舍人。江南官員禮敬你兩分,一是因欽差副使的超然,二則是因你由秦毓章舉薦。但你不被虛相矇蔽,不因此而狂妄自大,恪職守分,不論何時何地都能盡心竭力做事,已經足夠,何須自責自傷?”

  “一人之力有限,古今如此,聖王賢相也跳不開去。但人之一族,自茹毛飲血到精衣細食,數千年改天換地,爲什麼?因爲一人之力雖有限,但一族之力無限,齊心協力,衆志可成城。你的同窗,你的同僚,難道盡是庸碌貪腐之輩?難道就沒有志同道合,可攜手共進之人?”

  賀今行沉默地給自己倒茶,再喝盡,才低聲說:“我與從心同窗同學,與他姐姐也……有些舊誼,但柳氏家變,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我心中有愧。但從心堅持柳氏完全無辜,我不忍反對,但也無法認同。”

  “律法與人情,常難兩全。”張厭深緩了緩神,靠着扶手,皺眉道:“我不評判柳氏如何,只提一句詩,‘西江賈客珠百斛,船中養犬長食肉’。王朝以農爲本,江南路的商業發展至此,百姓大半口糧要從別路買下運回,柳氏也因此飛速壯大。然而糧食生產與河路轉運皆靠天喫飯。像六月洪災一出,全境遭災百姓即刻斷炊,雖有常平倉貪腐影響,但與重商的風氣未必沒有關聯。這一次稷州有餘糧可借,如果稷州同時遭了災,出不起呢?那江南路立時就要全面崩盤,天下也將大亂。”

  賀今行回想這句詩的全文,若有所思,“土地和糧食纔是根本。”

  “商業可便利百姓生活,若在任何時候都能保障基本的衣食供應,發展商業未必是壞事。但這次洪災的結果你看到了,國庫虧空,籌措賑災銀歷經曲折,朝廷遏止這股風氣,也是必要之舉。”

  張厭深並不在意四民之分,所言只純粹考慮當前局勢:“而柳氏商行作爲江南商賈之首,太平大壩連接的可不只是江水航運,保的也不止是江水沿岸風調雨順;最重要的,它是支撐雁商將買賣做遍大江南北的基石。太平大壩一塌,他們的天,豈能不塌?”

  “按佛家講的‘因果’,柳氏依靠江水發家,就註定會被江水吞覆。”

  “天行有常,如此說來,不管怎樣掙扎,從心都一定要經受生離死別之痛?”自事變之後,賀今行看到柳從心麻木與消沉的模樣,就難免會想起對方在小西山的時候,哪怕帶着些疏離的傲氣,神采依然飛揚動人。對比之下,更令人難過。

  “嗯?”張厭深思索着說:“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如今他揚帆出海,不失爲一條生路。”

  “可這不是道家的學說嗎?”能這麼通解嗎?

  “兼收幷蓄,能爲所我用者皆可收爲己用,不必拘泥於一家之言嘛。”老人笑眯眯地說,哪怕身在禪房,也毫不心虛。

  老師坦蕩包容的態度奇異地驅散了賀今行悵然的情緒,他在自己背來的書篋裏取出一冊寬本的賬目,擺在炕桌上,“柳家大小姐曾交給我一匣子賬冊,我上交給了刑部。但我這裏還有一本賬冊,與太平大壩有關。”

  “我不看。”張厭深按住推向自己的賬冊,搖頭,“先問在前頭,這本賬冊裏所涉及到的所有人,現在下場如何?”

  賀今行不解其意,收回來自己翻看,按着名目一一查對下去,越看心越涼。

  “其中江南路的官員,除了齊宗源二人,其他人都死了。”他回憶,“我認得出是漆吾衛的手法,但總督府發出去的訃告,死因或暴病或意外。當時正值淮州起疫,百姓之間風聲鶴唳,我雖猜測與大壩有關,但仍認爲許輕名是不想引發動亂而大事化小。現在看來,他或許早就。老師知道漆吾衛吧?”

  張厭深微微頷首,“顯而易見,對於這件事,我是說太平大壩可能因爲監工貪墨維修款項、瀆職失察而潰壩一事,皇帝早就做了決斷。”

  “陛下……”賀今行默唸,猶豫道:“如果執行任務的漆吾衛並非聽命於皇帝呢?”

  “不可能。”張厭深直接否定,“大宣祖制嚴密,皇帝之所以是天下共主,就是因爲他手裏握着全天下的人、財、物,猶如蟄伏於九路三十三州之上的盤龍,其勢非任何人能比。這等大事,除非他親自下令,否則是瞞不過他的。”

  但賀今行心中卻猛地升起一個念頭,他竟寧願是皇帝遭受矇騙,是有人僞冒他下令行事。

  只是這無異於自欺欺人,他很快壓下這個念頭,正視事實,唯餘不解:“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禍及千萬百姓,中傷國用歲計,其罪罄竹難書。陛下爲什麼要選擇息事寧人,爲這些貪官污吏兜底?”

  話音落下,張厭深卻沒急着開口爲他解惑,而是定定地凝視着他。待他平靜得再不能更平靜,才緩緩開口:“天下聰明人滿百,則九十都在朝廷和皇帝的掌控之中,以科舉,以官制,以仕林。然則能吏尋常見,公廉第一難。太平大壩年年維修,年年撥款數十萬兩白銀,至今多少年,滿朝文武,有幾個人敢說自己沒沾過這筆錢?”

  “若是讓全天下的百姓都知道,是因爲朝廷任用放縱貪官蠹材,才致使太平大壩潰壩,進而導致江南水患。且這些從百姓手中徵收賦稅而來的款項,或許流進過大半個朝廷官員的口袋裏。那傷的就不止是國用,而是國祚了。”

  “若國祚動搖,則亡國不遠。”賀今行接着老師的話說下去。

  掰開揉碎了講,與在臨州時許輕名所說無二,他後知後覺自己並非不能理解,而是不願往這個方向去想。

  這令他感到深深的悲哀,“可朝廷到了傷害百姓還要欺騙百姓才能穩定大局的地步,那國祚又能綿延幾年?”

  他想起那些因公殉職的人,“孟大人屍骨未涼,朝堂上的沉痾竟已重到如此地步。”

  “朝廷幾十年來風氣如此,公挾私,廉挾貪,有時候由不得他們選擇。你看孟若愚一生清廉剛直,得罪不知多少人,所以滿朝文武都防着他,想要把他弄下去,任何消息他都慢幾步。衝突劇烈,逼不得已之時,甚至需要捏着衆官把柄的永貞反過來威懾他們,令他們忌憚,不敢對孟大人動手。”

  張厭深嘆了口氣,自己這個學生就是什麼都好,才容易受到傷害,遂有意寬慰:“皇帝並非袒護這些人,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尊貴如皇帝,也不能真似神仙一般爲所欲爲。這些人捅了天大的簍子,漆吾衛殺人滅口,許都得崩壞幾把執汝刀。只是不能將他們的罪行公之於衆。”

  “可還有一些京官在這本賬冊上,比如傅禹成,他府上就要辦喜事。”賀今行合上賬本,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處理。就像他不知自己在朝廷,該何去何從。

  “這個不難解釋,能殺的都已經殺了,沒死的就是對皇帝還有用處,不急着殺。”張厭深沉吟片刻,信手拈來,“傅禹成貪婪成性,但論起找錢的能力,無人能及。這一次撿條命回去,朝廷急需的礦產和年底的缺用,想必就快有着落了。”

  “如果學生非要將太平大壩維修款貪污一事抖落出去,鬧得人人皆知,以求個真相討個公道呢?”

  “學生,老師才說,這天底下一等一的聰明人,有九成九聚集在這宣京城裏。六部往上,都是千年的老狐狸,難道不知其中貓膩?就算真沒有親身參與,光視風向就足以讓他們嗅出危機。”

  “看清局勢不難,但要怎樣才能扭轉局勢,按照你所求所願發展?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朝廷,無異於蚍蜉撼樹,最終的結局往往也只是互相消耗。於個人的志向,於民生的維持,有何益處?”張厭深說着,蒼老的面容上浮現出自嘲的神色。

  “所以絕大數人的爲官之道,就是不斷地選擇,不斷地妥協。”

  包括他自己,壯年之時掛印棄官,未嘗不是一種逃避。

  賀今行盯着賬本封皮,靜默許久。

  再開口時,嗓音染上晦澀的沙啞:“偌大一個朝廷,無人不知,無人敢言,無人求變。”

  如何叫人不羞愧。

  “古往今來,‘變’之一字,難於登天吶。”張厭深極知求變之艱辛,意味深長地問:“學生,你打算放棄了嗎?”

  賀今行收好那本賬,神情隨着思考幾經變幻,最後輕聲說:“我還記得去年遊學,在甘中路興慶縣借宿的那一日清晨,天有大雨,老師給我們講了《孟子》大同篇。我在想,真的有那樣的世界嗎?”

  “你覺得呢?”

  “學生不知。但學生很喜歡孟夫子所描繪的大同世界,所以我會用我這一生去探尋。”他下榻,向老師告辭,“若是學生有幸找到,那時再來告訴老師。”

  張厭深一怔,隨即大笑,笑過之後,眼眶溼潤。

  “學生啊。”他在院子裏止步,展臂相送,洗得發白的遠山紫大袖隨秋風抖落。

  “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賀今行揹着書篋,疊掌躬身相應。

  下山時,山風隨行,山門前臘梅依舊從容。

  哪怕與它共處的生靈萬物皆走向蕭瑟,它也要以繁密花朵傲雪欺霜,與凜冬相擁。

  休沐結束,他依舊白日按時上衙,勤懇做事。從至誠寺回來時買了幾本農學著作,晚間就專看這些書。

  舍人院多是些起草公文、抄錄文書的活,雖得嚴格按照規制不可出格,但內容過了眼,卻能留在心裏。

  除去江南路,還有其他各路,大宣所有非機密的政務文書皆匯聚於此。哪怕中書舍人只是末流小官,然則只要肯用心,也能瞭解天下之事。

  同僚見他做事又快又好,屢屢被錢主簿委用,私下詢問關竅,他便傾囊相授。偶有不足,也不吝請教。

  某一日,新任的秦掌印也來偷偷問他怎麼儘量不惹秦相爺生氣,他好笑之餘,認真回答。

  相爺吩咐什麼事,就認真做什麼事,任何不懂的地方直接問,不要拖延時間。要是相爺正忙,轉頭去求問錢主簿也是可以的。

  就這樣?

  嗯。

  舍人院的所有人漸漸忙碌起來,走路都帶着風,吹散了值房裏沉澱許久的悶氣。

  賀今行和幾名同僚擡着籮筐一起回來,互相搶着抱走一摞,放到自己整潔的桌案上,便抓緊時間開始處理。

  他一邊記錄一邊想,從堅持自己開始,去影響所有可以改變的一切。

  他絕對不會是一個人。

  無盡的昏迷過後,時宇猛地從牀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節內容,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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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鮮的空氣,胸口一顫一顫。

  迷茫、不解,各種情緒涌上心頭。

  這是哪?

  隨後,時宇下意識觀察四周,然後更茫然了。

  一個單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現在也應該在病房纔對。

  還有自己的身體……怎麼會一點傷也沒有。

  帶着疑惑,時宇的視線快速從房間掃過,最終目光停留在了牀頭的一面鏡子上。

  鏡子照出他現在的模樣,大約十七八歲的年齡,外貌很帥。

  可問題是,這不是他!,閱讀最新章節內容無廣告免費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歲氣宇不凡的帥氣青年,工作有段時間了。

  而現在,這相貌怎麼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紀……

  這個變化,讓時宇發愣很久。

  千萬別告訴他,手術很成功……

  身體、面貌都變了,這根本不是手術不手術的問題了,而是仙術。

  他竟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難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牀頭那擺放位置明顯風水不好的鏡子,時宇還在旁邊發現了三本書。

  時宇拿起一看,書名瞬間讓他沉默。

  《新手飼養員必備育獸手冊》

  《寵獸產後的護理》

  《異種族獸耳娘評鑑指南》

  時宇:???

  前兩本書的名字還算正常,最後一本你是怎麼回事?

  “咳。”

  時宇目光一肅,伸出手來,不過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開第三本書,看看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時,他的大腦猛地一陣刺痛,大量的記憶如潮水般涌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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