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試探

作者:波羅揭諦
第160章試探

  老監正很快就放下驚詫。

  道門追求逍遙自在,崇尚清靜無爲。

  既然是不該他知道的事情,那就不知道好了。

  當作沒有聽到老邋遢說了什麼就行。

  反正這一次來找老邋遢,老監正也只是出於對老朋友的關心,沒有別的意圖。

  畢竟老邋遢是一個比他還更宅的癡書生,突然之間要離開國子監,離開神都天京,肯定要關心關心。

  這般想着,心境恢復淡泊寧靜的老監正說道:“老邋遢,這件事你不用和我細講,你自去做就是了。只是有一點,想提醒下你。”

  祭酒擡起雙手,雙手一左一右,從儒冠開始,從上往下正衣冠,口中同時吟誦着:“吾聞之,新沐者必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這件事可能與祝青鸞現在的異樣有很大關係。

  目的就是激起景妤的心氣,讓景妤出聲反駁,然後在反駁的過程中,表明真實看法。

  忽地,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主要要求與景妤在一個房間裏休整的祝青鸞冷不丁發問。

  “吾去矣。”

  站在觀星塔頂樓,負手而立的老監正看着從國子監中生出的氣象,默然無語。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要麼,祝青鸞經受打擊以後,真的性情大變;要麼,現在躺在另一張牀上的祝青鸞,只有皮相,沒有骨相。

  祝青鸞沒有玩賣關子那一套,徑直道出原委:“了無和尚出家之前,乃是當今皇后的舅父。皇后幼時,家道中落,是這位舅父,撫養皇后與皇后的大兄長大成人。皇后視這位舅父宛如生父,在皇帝陛下與皇后的婚禮上,主婚人也是這位舅父。你說,李監副敢隨意對待了無和尚嗎?”

  因而對祝青鸞接下來要說的話,景妤還是有些期待的。

  不到片刻的時間,祭酒身上的污漬全部洗去。

  哪怕景妤一直沒有迴應的意思,祝青鸞都問得津津有味。

  “唔……”

  背對着祝青鸞的景妤忽地想到了一件事。

  一邊走,一邊吟誦隨意拼湊的散句:“舉世皆濁我獨清,衆人皆醉我獨醒。”

  老朋友去做他的事了,老監正當然也不能閒着。

  這不像是她以前認識的那個祝青鸞的說話風格。

  “師姑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祝青鸞看着直面自己的景妤,咧嘴一笑,反問一聲:“你知道了無和尚會被關進哪裏去嗎?”

  無需景妤詢問,祝青鸞主動提及了此事:“朝野內外對於皇后舅父出家一事,議論頗多。皇后的大兄更是幾次三番勸阻,均無果。後來,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無和尚的真實身份,也在皇帝陛下的意志下,漸漸隱藏起來。只有少數一些人,方纔知道這件事。”

  祝青鸞見狀,瞥了瞥嘴角,吐槽道,“年紀輕輕,就這麼無趣,太過死氣沉沉了,不好。”

  “這是發生什麼事了?”

  她想念家裏的飯菜,家裏的牀榻被褥,家裏的親人,家裏的夫君。

  然而她必須把思家的情緒深深藏在心底,不敢顯露半分。

  “唉!”

  祭酒擡起雙手,將披散的頭髮歸攏,解開身上有着很多墨跡的衣裳,渾身脫得赤條條,坦蕩蕩。

  因而,景妤以默不吭聲迴應祝青鸞。

  良久,老監正開口,以老朋友最喜歡的做法,朗聲吟誦,爲老朋友送行:“北冥有魚,其名爲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爲鳥,其名爲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祝青鸞冷冷吐出兩個字,隨後接着說道,“你剛剛絕對在想什麼!”

  說着,祭酒向身後揮了揮右手:“且去。”

  “什麼?”

  告訴祝青鸞,她景妤絕對不會上這個當的。

  然而有能力是一回事,會不會這麼做是另一回事。

  “假話!”

  按理講,這種情況,是應該把了無和尚關進宗人府的。

  話音落下,祭酒打了個哈欠,轉了個身,背對着老監正,而面對池塘。

  “沒意思。”

  吟誦起從天外偶然找到的竹簡上辨認出來的散句,祭酒擡腳,緩緩走進池中。

  心中存疑,面上卻不顯,景妤鎮之以靜,依然保持沉默。

  景妤默然。

  “沒在想什麼。”

  聽到這裏,景妤終於忍不住了,轉過身來,認真問道。

  但是現在的祝青鸞,很是陰陽怪氣,讓景妤感到非常陌生。

  老監正語重心長說道,“禍從口出的道理,你肯定清楚,我就不多說了。但是你的臭毛病,唉……一言難盡啊。”

  喫飽了撐的,纔會不嫌麻煩,不怕抄家族誅,主動攪合進這樣的事情中去。

  如祝青鸞所言,景妤確實不清楚了無和尚到底是什麼人,而且對這一點比較好奇。

  就連生了許多塵垢的頭髮也在激起來的水花中變得乾淨柔順。

  祝青鸞嘴角笑意不退,只是帶上了些許其它意味,語氣也戲謔了一些。

  剛剛回到皇宮不久,侍立在一旁的入內內侍省都知欒武垂着頭,視線不敢有絲毫逾越。

  務本坊裏,有兩處特殊地方。

  景妤聞言,還是沒有被激起火氣,只是覺得奇怪。

  不管發生什麼事,能讓祭酒如此姿態出行的,絕對是朝廷的大事。

  在黃天所瞭解的信息中,國子監中會做出這樣“輕佻”或者說“輕狂”之事的,只有那位十年未出國子監一步,傳言邋里邋遢、神神叨叨的祭酒。

  但是,真要讓景妤說一說對這件事的看法,她的回答只有一個:

  “我站着看。”

  這句話是毫不遮掩的激將法。

  祝青鸞也沒有隱藏自己在使用激將法這件事,明明白白告訴景妤,我就是在激你。

  若說景妤心中沒氣,那是不可能的。

  一連串的問題就這麼被祝青鸞問了出來。

  話音落下,祭酒四下看了一眼藏在諸多參天大樹底下的池塘,看了一眼已經十年沒有走出去的國子監,隨即雙手一揮。

  祭酒伸了個懶腰,漫不經心說道,“九州能殺死我的人,你算一個,宮裏有幾個,軍隊裏有幾個。那些所謂江湖,所謂世外宗門,可沒那個能力。放心吧,我不會有事了。”

  最爲不解的,就是了無和尚爲何要出家當和尚。

  祝青鸞輕笑一聲,“我還以爲你是一個能夠獨立思考的人,沒想到也是如此貨色。沒有主見,盲聽盲信盲從,活得渾渾噩噩。”

  家與夫君,正在成爲景妤的弱點,甚至是最大的弱點。

  景妤當時在場,看得一清二楚。

  幼年時候,偶然間獲得幾枚從天外而來的竹簡,辨認出一些散句,便深深地認爲,自己正是散句中描述的“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的鯤鵬。

  攘奸衛,天牢。

  “伱多年未出國子監,未出神都天京,未出九州,遠離塵世,不聞時事,到了外面,埋頭做事就好,改改你的臭毛病,不要四處高談闊論。”

  太極殿。

  這當然不是她的真實想法。

  那麼,顯露如此驚人氣象之人必然是國子監的人。

  景妤所認識的那個祝青鸞,能少說話,絕不多說話,能直接說話,絕不陰陽怪氣。

  若是這一弱點被有心人得知,絕對會加以利用。

  如果祝青鸞所言爲真,了無和尚的真實身份,是皇后的視作生父的舅父。

  左手從池塘裏撈了點水淋進嘴裏,祭酒咂摸一下嘴脣,語氣慵懶說道:“我醉欲眠君且去。”

  牢頭值房中,黃天霍地扭頭,看向務本坊的方向。

  但是景妤剋制得住自己的脾性和情緒反應,不會明知眼前有陷阱,還直直跳下去。

  人都有弱點。

  一爲國子監,二爲梁國公、中書令房公的宅邸。

  聽完這則祕聞,景妤心中生出諸多想法,也有許多疑惑。

  黃天呢喃自語,隨即不再關注。

  祭酒位於漩渦中心,張開雙臂,享受着漩渦水流的沖洗。

  祭酒,姓堃(kūn),名蓬,蓬頭垢面的蓬。

  祭酒身子側轉,右手屈臂握拳,支起腦袋,左手順勢捏住草根,隨意問道。

  景妤背對着祝青鸞,頭也沒回,敷衍回道。

  右手一攝,一頂儒冠同樣跨空而來,戴在祭酒不知何時束好頭髮的腦袋上。

  景妤沉吟着回道:“了無和尚既已成爲‘淫祀’,當然是與那些‘淫祀’關在一起。”

  房公作爲皇帝陛下的左膀右臂,朝堂柱石,自然不可能如此“輕佻”。

  “師姑爲何要告訴我此事?”

  “你真這麼認爲?”

  “呵……”

  老監正見狀,又發出一聲嘆息,卻沒說什麼,也沒做什麼。

  這麼一想,祝青鸞的很多變化都能得到解釋。

  不就是看好神都天京半個月嘛,沒什麼困難。

  確定老監正的身影已經從池邊、從國子監消失,祭酒一改先前的慵懶與漫不經心,從內到外都散發出認真。

  那麼,大雍朝廷從上到下,都不會過早承認了無和尚的“淫祀”身份。

  景妤懶得和祝青鸞掰扯,將敷衍進行到底。

  “你在想什麼?”

  黃天現在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平平靜靜地熬過這半個月,期間不要發生任何意外。

  池水先緩後快流動起來,形成一個小漩渦。

  說到這裏,老監正長長地嘆了口氣,感傷說道:“這些年老朋友一個接一個地去了,還在九州的,沒幾個了。”

  正在批閱奏章的皇帝陛下手腕微微一滯,馬上便繼續行雲流水往下書寫批語。

  不然的話,她在意識到無生劍宗的真面目以後,如何能安穩“臥底”那麼久?

  洗乾淨身體,祭酒轉身,從池中往岸上走去。

  寬大的袍袖張開,宛如大鵬之翼。

  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都不是好事。

  皇宮。

  祭酒振翮(hé)高飛。

  只出來兩天,景妤就開始思家了。

  所謂了無和尚的事,指的當然了無和尚攔下聯合隊伍,並當着聯合隊伍所有成員的面,自我敕封爲佛一事了。

  就在這個時候,祝青鸞又開口說道:“啊,我想起來了,你可能不太清楚了無和尚到底是什麼人,爲什麼會讓欽天監的李監副那麼束手束腳,不敢隨意處置。”

  能在神都天京之中,光天化日之下,顯露出如此驚人氣象,必然不是一般人。

  欽天監。

  不承認“淫祀”的身份,那就得把了無和尚當“人”來處理。

  若是妻子景妤能夠在那時或在那之前,出差歸來,就更美了。

  屆時,無論是對景妤自己,還是對家和夫君,都會造成極其惡劣的影響。

  祝青鸞不以爲忤,卻也略過了這個話題,話鋒一轉問道:“了無和尚的事,你怎麼看?”

  或許,祝青鸞問的,並不是她景妤,而是祝青鸞以爲的那個站在景妤身後的存在。

  送別老朋友,老監正轉過身走了幾步,走到觀星塔頂樓正中心的位置,盤膝而坐。

  祝青鸞渾不在意這些,自顧自問道:“你覺得了無和尚這個人如何?對他的做法又怎麼看待?白馬寺的住持圓覺和尚死得值不值?明明白馬寺都已經交出了所有‘淫祀’,在朝廷和陛下那裏交得了差了。爲什麼在了無和尚一番作爲以後,圓覺和尚又要冒着得罪朝廷,得罪陛下的風險,以自身圓寂爲代價,給了無和尚成佛補上最後一環,即來自白馬寺的私下敕封呢?”

  國子監中,祭酒、丞、主簿,以及少數幾位博士皆能做到這一點。

  經歷過新婚之夜的波折,景妤不想再給夫君帶來任何麻煩。

  躺在茅屋中的泥炕上,輕輕摩挲着藏在袖中,一直溫熱的棗木符印,景妤緩緩舒緩好情緒,盡最大可能做到不“露餡”。

  半個月後,調往書庫,繼續清閒。

  真的就在“且去”聲中去了。

  景妤這時也很想回家去。

  走到青石上,祭酒左手一招,幾件潔淨乾爽的衣裳跨空而來,自動穿在祭酒身上。

  但是,祝青鸞既然這麼鄭重其事地問了,肯定沒這麼簡單。

  一個與自己相關的地名蹦進了景妤的腦海。

  攘奸衛天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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