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觀星
出於一些顧忌,卻又不方便直接向黃天訴說,便只能以這種方式委宛告知。
對此,黃天表示理解,並且非常感激,然後語氣堅定說道:“母親的話,兒一定謹記在心,時刻不敢或忘。”
“嗯。”
黃母輕輕點頭,隨即話鋒一轉,說道,“妤兒出去工作,我很贊同。但是你們倆,總得有一個人更顧家一些,不是妤兒就是你。不要弄得你剛出完差,還沒歇幾天,妤兒就出差去。這樣的話,我什麼時候才能抱孫子,黃傢什麼時候才能添丁?”
說實話,黃天實在沒想到,自己逃過了催婚,卻逃不掉催生。
他更沒想到的是,黃母這種性情淡泊之人也會催生。
從腳步聲裏就能聽出鄭大打算幹什麼去,一個勁兒嚷嚷道:“鄭大,你小子不仗義啊,去平康坊都不叫上兄弟我。同去!同去!”
老劉頭仔細想了想,不得不承認瞎子阿杜在坑蒙拐騙,啊不……山醫命相卜這一塊很有造詣,從沒失過手。
“怎麼,很意外?”
這些慘象,與哀嚎、喊叫,一同入了他的心眼與耳中。
視線彷彿看穿了靈牌,看到了靈牌後面,那張光澤開始暗淡的雷擊棗木符印。
不敢大聲喘氣,瞎子阿杜輕輕地、長長地吐了一口濁氣,擡起右手拍了拍左胸口。
“天資最好又如何?還不是瞎了?”
就在瞎子阿杜嚥下最後一口飯的時候,不知何時來到瞎子阿杜家裏,直勾勾看着瞎子阿杜喫完一碗飯菜的攘奸衛天牢獄卒老張幽幽開口,“他就不知道,所謂瞎子阿杜,是當年欽天監裏天資最好的觀星師嗎?”
“好嘞。”
砸掉手裏已經拿起但還沒旋開的火摺子,鄭大怒氣衝衝地離開雜亂的廚房,到臥室裏翻箱倒櫃,蒐羅出一些銀子銅鈿,往懷裏一揣,奔出門去。
“嘿!瞧不起人不是?”
“嗯。”
黃母笑了一聲,開心說道,“你能這麼做,能這麼尊重妤兒,很好。我就等你們的商議結果,等到之前,不會再催。”
瞎子阿杜站起身來,右手並起食中二指,用指背頂開老張的腰刀,自信說道,“當年就不會躲進攘奸衛天牢。在你躲進去的那一刻,你就已經失了膽氣。”
這讓瞎子阿杜有些摸不着頭腦,嘟囔道:“嘿!這人喫什麼了?火氣這麼大?去不起南曲和中曲而已,又不丟人。除了那些王公貴族、官宦子弟,咱平頭老百姓,有幾個人去得起?”
鏗的一聲,老張拔刀出鞘,架在瞎子阿杜脖子上。
嘟囔着嘟囔着,瞎子阿杜心裏也生出火氣來,低聲罵道:“也不知是哪個孫子搞的這些門道,什麼賣藝不賣身的,到最後,還不是得滾牀單?簡直就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輕輕貼着的皮膚滲出殷紅的血珠來。
“福伯,上菜,我先去換衣服,馬上就陪母親用膳。”
刀刃鋒銳到了極點,只是揮舞產生的刀風,就將瞎子阿杜垂在臉側的頭髮一切兩斷。
“所以你就整天往平康坊一曲跑?”
瞎子阿杜右手敲了三下桌子,發出較爲沉悶的聲音,口中同時說道:“老張,你又對我動殺心了。這是多少次了?我早就勸過你,可以窩在攘奸衛天牢裏做一個不起眼的獄卒,卻也應該讀點儒家與道門的經典,遣欲澄心,自然心靜神清,三毒消滅。又怎麼會還和年輕時一樣,動不動就起殺心呢?”
“鄭大!鄭大!”
“是嗎?”
頃刻間,沒有燈火的逼仄房子裏,宛如攘奸衛天牢的施刑之地。
“別打岔,老實回答我的問題!”
“是,母親。”
“呵呵……”
“可你到底沒死。”
本就煩躁憤懣的心,因爲後悔的情緒,直接爆炸。
老劉頭心裏裝了事,不願再和瞎子掰扯下去,把瞎子阿杜推到他家門口,就轉身走了。
篤、篤、篤。
“好。”
黃天趕緊低頭賠罪,認錯道歉,“等妤兒回來,和她商議過後,一定給母親一個答覆。”
老劉頭可不慣着瞎子阿杜,懟了回去,“還有血光之災?有血光之災你怎麼硬往上湊?”
“好!好!好!你命硬!就你命硬,行了吧?”
站定以後,黃母沒有什麼別的動作,只是靜靜地看着令牌。
渾然忘了大嘴巴一說。
將黃天與福伯的配合看在眼裏,黃母只是眼露笑意,並沒有阻止。
瞎子阿杜絲毫也沒所謂羞愧的表現,坦然說道,“只有在陰陽交會,和諧往復之中,我才能體驗到生命的美好。其它,一切都無所謂。”
鄭大回到自己冷冰冰的家,聽着左鄰右舍的歡聲笑語,看着街坊鄰居的團圓和美,心中第一次生出些許沒有早日成家的後悔之意。
說着,黃母的神情嚴肅起來:“你父親早早棄世而去,你整天不着家,妤兒性子溫婉但骨子裏要強,也是個閒不住的,你們倆不早點給我生個大胖孫子,真想看着我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你如果敢的話……”
不過黃母很快便收斂起了外顯的情感,仿若無事一般,在黃天換過衣服後,坐回了高背椅。
老張收刀入鞘,先問了一聲,然後自問自答,坦然點頭,“是的。”
黃天趕緊答應下來。
瞎子阿杜感受着左手端着的碗傳出來的溫熱,嗅着飯菜熱氣騰騰的香味,腳下往自己家走去,口中還嘴硬說道,“我一個瞎子,成家做什麼?別耽誤了人家。”
老張以同樣平淡的語氣回了一句。
“嘿,瞎子,你都瞎了,拿什麼看出來的?”
一母一子,其樂融融用起了晚膳,十分歡喜。
腰刀入鞘,老張轉身向屋外走去,一邊走一邊說道:“我確實不敢殺你,但我想問的問題,不止是我在問,有很多人在等你的答案。你可以試一試一直不給,或者讓他們一直等下去。但是這樣的話,下次來的人,就不會是我了。”
而是這種話題吧,黃天實在不願多聊。
目光幽幽。
然而瞎子阿杜不爲所動,絲毫不慌,淡定說道:“你不敢殺我。”
鏗鏘一聲,老張手中用力,腰刀出鞘些許,說話的語氣也冷到極致。
令人窒息膽寒的殺意隨着腰刀出鞘的動作如潮水般涌向瞎子阿杜。
嘴脣微動,黃母發出一聲細如蚊蚋的嘆息。
“母親言重了,兒不敢。”
“沒成家有沒成家的好處,一個人過,舒坦!”
瞎子阿杜很是不服,當即反問:“你就說,我瞎子阿杜這麼些年摸骨看相算命,有錯過哪一回?”
看出了黃天的心思,黃母莞爾一笑,“我只是篤信佛法,又不是避世出家,更沒有不重視血脈延續、家族傳承。”
老劉頭白了一眼嘴硬但是心腸好的瞎子阿杜,沒好氣地應了一聲,“說誰大嘴巴呢?你才大嘴巴!”
瞎子阿杜當作聽不出老劉頭的語氣,自顧自說道:“我看着鄭大啊,氣色不好,氣象有災,而且是血光之災。老劉頭你這幾天可別離鄭大太近,小心他死的時候濺你一身的血!”
罵完以後,瞎子阿杜深深吸了幾口氣,冷靜下來。
阿杜瞎的只是肉眼,心眼仍舊完好。
都說瞎子眼瞎心不瞎,可阿杜這傢伙,心不僅不瞎,還很花。
“對。”
然而不歡喜的大有人在。
頓了一下,老張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瞎子阿杜,右手悄無聲息搭在了腰間佩刀的刀柄上:“你應該告訴我,你有沒有找到那顆妖星的線索,線索又是什麼了。”
“嗯,你說。”
瞎子阿杜這時又自顧自說道:“再說了,我瞎子阿杜是什麼人?當年用肉眼直接看連欽天監老監正都不敢看的妖星,除了瞎了一雙眼,沒落下什麼災病,我的命硬着呢。小小鄭大,怎麼可能妨了我。”
留下瞎子阿杜自己一人,慢悠悠推門而入,慢悠悠摸索着喫飯。
嘴角咧出一抹譏笑,老張諷刺說道,“一曲的小娘子火熱的身軀,能溫暖你傷痕累累的心,對嗎?”
“飯菜挺香的,你鄰居人也挺好啊。”
許是被“攘奸衛天牢裏當差”幾個字給戳中了傷心事,鄭大怒從中來,理都不帶理瞎子阿杜,轉身就走。
只是待黃天進了西臥,福伯轉身去廚房催菜,黃母站起身,來到堂屋正中供着的“黃公諱唯明靈位”靈牌之前。
罵着罵着,瞎子阿杜嘿的一聲樂了起來,笑道:“大哥不說二哥,咱兩個都差不多,你鄭大每次去的不也是一曲嗎?”
罵着罵着,瞎子阿杜又樂起來,嘿嘿冷笑道:“怕不是他們就是要消磨時間,才能舉!嘿嘿嘿……”
聽着老張的腳步聲在門外消失,又聽到了一聲拔高飛起生出的風聲,瞎子阿杜懸着的心放回了肚子裏。
當年強觀妖星,不僅瞎了肉眼,連帶着一身修爲盡廢,只餘下一些諸如“心眼”、“聽聲辯位”的小能力。
片刻後,確定老張已經去不復返,瞎子阿杜不禁有些氣極生怒,咒罵起來:“艹!艹!艹!老張這個瘋子,剛剛真想殺了我啊!艹!殺我一個還不了手的瞎子,他老張不害臊嗎?”
“該死!該死!該死!”
“我兒啊……”
瞎子阿杜這就很不高興了,啐聲嚷道,“我瞎子阿杜不像你鄭大能在攘奸衛天牢裏當差那麼高貴,卻也有門營生,能攢下個三瓜倆棗,去不起南曲和中曲,還去不起一曲嗎?”
這一聲嘆息包含了太多太複雜的情緒,包含了太多太複雜的感觸。
瞎子阿杜絲毫也不驚訝,慢悠悠放下手裏的碗筷,語氣平淡回道。
老張笑了幾聲,略過這個話題,轉而說道,“十年前,你搬到這裏,搬到鄭大附近。那時你就斷言,從鄭大身上,你能找到那顆妖星的線索。昨天深夜,你突然找上我,說異變將生,讓我伺機搞出點可以改變鄭大生活的動靜。今天上午,了無和尚被關進攘奸衛天牢,十年不出國子監的祭酒高調離京,趕往江南。這兩件事,應了你說的異變,我也如約將鄭大趕出了天牢。現在……”
鄭大循聲望過去,發現是這條巷子裏的另一個老光棍,瞎子阿杜。
倒也不是怕黃母反悔,又來上一次或幾次催生,弄得耳根不清靜。
瞎子阿杜站在桌旁,輕輕應了一聲。
說着,瞎子阿杜很快改口,以善意回報善意:“老劉頭,告訴你一件事兒,你可別大嘴巴到處亂說啊。”
這時,住在瞎子阿杜隔壁的街坊老劉頭端着一碗飯菜走出了門,把碗筷往瞎子阿杜手裏一塞,推着瞎子阿杜往回走,邊推邊說:“瞎子,你就別糟踐你手裏的幾個爛錢了,安安心心攢錢過日子,討一個好婆娘纔是正理。你看那鄭大,在攘奸衛天牢當差,多好的差事,就愛往平康坊去,把錢都糟踐了,現在都還沒成家。”
瞎子阿杜睜開眼皮,翻起只有眼白,不見瞳孔的眼睛,十分瘮人地盯着老張,冷冷說道,“你知道我這麼些年是怎麼活着的嗎?你知道活着對我來講,有多痛苦嗎?”
對瞎子阿杜的說法也就更上心一些,決定回家以後,好好叮囑叮囑,順便告訴街坊鄰居們。
鄭大停下腳步,冷冷瞪着敲着竹竿走來的瞎子阿杜,冷冷開口:“你兜裏有錢嗎?就敢去勾欄聽曲?”
出門沒走幾步,便有相熟的街坊呼喊起來。
“這倒是。”
向站在堂屋門外的福伯招了招手,黃天起身往他與景妤居住的西臥走去。
“爲何不敢?”
福伯這時也領着幾名女使端來飯菜。
福伯立即答應一聲,“這就上菜,夫人和少爺稍待。”
種種酷刑,種種慘象,聲聲哀嚎,聲聲喊叫,仿若真實發生一般,環繞着瞎子阿杜。
平日裏平靜無波的雙眼,泛起了絲絲淚光。
“我寧願當時死去。”
就連心境,也做不到持續保持,故而情緒波動很是頻繁。
勉強平復好心境,瞎子阿杜轉了個方位,朝着平康坊的方向,滿是眼白的雙眼彷彿看到了正在走進一曲的鄭大背影,喃喃自語:
“鄭大,你一個腌臢之人,到底會和妖星有什麼關聯呢?”
“想不通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