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妖星
九孃的淚水唰的一下復又滾落。
原來她並沒有如她所想的那樣徹底心死,仍存有最後一絲希冀。
她希冀着,不知是失蹤了,還是死了的父親,沒有宛如心智喪失般盲目迷信。
她渴求着,父親的心裏能有她,眷念着她,發現她身處苦海會奮不顧身來救她。
“太乙雷聲應化天尊?”
淚眼朦朧中,九娘無聲複述先前“聽到”的神祇名號,心裏生出疑問。
老張冷冷反問。
“不能商量?”
這一切變故,都源於那一年。
九娘立時喪失了反抗能力和躲避能力,眼角不斷滾落淚水,眼神透出哀求。
鄭大剛剛是在拿攘奸衛天牢的施刑手法,在虐待九娘。
在青樓,什麼情況纔會讓龜公出聲提醒客人輕些?
豪強,悍匪,強人,惡霸,世家,門閥,官府……
龜公敲了幾下,隨即推開房門,送進一位客人,口中說道:“九娘,大爺又來看你了,三次。”
鑽心般痛已經不足以形容九娘所受折磨的程度,好似無數只毒蟻在骨頭縫裏啃來啃去。
坐在梳妝檯前,側對着房門的九娘心中疑惑,臉上卻堆起媚笑,轉過身來,嗲聲喊道:“哎呀,大爺,說書先生都講,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纔多久,九娘我可想死大爺了。”
從那以後,世間再無張仲堅,攘奸衛天牢獄卒裏多了一個有些心灰意冷的獄卒小張。
“你說的有道理。”
又因爲一些事情,兩人和另外幾人結成團伙,同志同行了一段時間,最後分道揚鑣。
倘若真能一直麻木,也是好的,不用感知到痛苦。
“救……”
紅衣女見了少俠,當即哭訴求救,聲稱自家突遭匪患,全家老小拼盡一切,助她逃走,怎料還有匪徒窮追不捨,求少俠救命。
手中握着的褲腰大瞬間繃直,然後鞭打空氣,發出清脆的啪聲。
老監正一眼就相中瞭如今真實姓名已無法提及的少年,直言這個少年磨礪十年,便能坐欽天監監正的位子。
“啊!張仲堅,好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了。”
妖星突現,白蓮教作亂,皇帝陛下慍怒,攘奸衛絞殺白蓮教,少俠被事後證明是白蓮教聖女的紅衣女誘騙,存在一條層層遞進的邏輯鏈。
老張直接認下瞎子阿杜的反譏,大方承認自己的卑鄙,隨即說道,“可我不會像你這麼虛僞,用所謂痛苦與愧疚,來爲自己開脫。”
“呵……”
“看”不到,就不會痛苦,就不會愧疚。
很明顯,這個契機已經出現了。
“呵……”
欽天監領命占星,觀測吉凶。
倘若心眼也跟着瞎了,他就“看”不到鄭大先前跑回來找他借錢,而他借出去之後,會引發怎樣一件事。
這麼些年來再無聯繫,直到昨晚,瞎子阿杜突然找到獄卒老張,牽扯出妖星與鄭大一事。
“我沒有!”
她死死咬緊牙關,勉強爬起身,走下牀榻,到浴桶裏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再卸掉所有妝容,穿上從沒受過玷污的一身白衣,來到院子裏。
結果自然慘淡不已,落了個瞎眼下場。
觀測出來的“吉”更是不被採納。
“那你先前對我起了兩次殺心。”
當然是客人有特殊需求,又給出了一大筆銀子的時候。
瞎子阿杜沉默,無言以對。
一個又一個疑問不斷冒出。
“行俠仗義。”
瞎子阿杜給出一個往老張心裏紮了一刀的理由。
九娘聞言,眼角不禁抽動起來。
九娘被嚇得花容失色,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瞎子阿杜這時重重地嘆了一口氣,垂下頭,轉過身,瞪着滿是眼白的眼睛,“看”向獄卒老張,認真說道,“老張,待得這件事情了了,你把我殺了吧。”
一旁的龜公這時出聲提醒了一句,方纔關上房門。
躺在牀榻上,痛不欲生的九娘感到莫大的諷刺。
撲倒過程中扯下來的紅肚兜被鄭大揉成一團,塞進了九娘嘴裏。
金銀銅錢最重要!
老監正速登觀星塔,欲作防護,再行觀測。
那一年,白蓮教聞訊而動,迅速在大江南北鋪開,妄圖煽動大亂。
就這樣吧。
頓了頓,老張身上殺氣四溢:“可殺!”
怎麼從沒聽過啊。
“他怎麼又來了?不是沒錢了嗎?”
“我不知。”
收在附近的龜公面無表情,毫無觸動。
“只是什麼?”
因爲老監正觀測出的結果是“平”,不吉也不兇,全在人爲。
鄭大見狀,臉上的獰笑愈發燦爛,右手用力揮了一下。
“唉!”
留下一個痛到蜷曲着身子一抽一抽,無法發出丁點聲音,差點休克過去的九娘,獨自忍受痛苦。
然而……
追殺紅衣女的幾個黑衣人近得前來,揮刀便砍,連少俠也納入攻擊範圍。
哐當。
事後才知,黑衣人乃攘奸衛密探,正在剿滅一個白蓮教據點,之所以祕密行動,是爲了避開無處不在的眼線。
瞎子阿杜深吸一口氣,強行收斂起心中的痛苦與愧疚,站起身來,仰頭“望”月,開口反譏:“你躲在我房梁頂上的時候,正是鄭大找我借錢之時。顯然,你是跟着鄭大一起來的。他借錢想做什麼,你會不知道?你身爲公門中人,你都不阻止,我又爲何要拒絕?”
歡愉最重要!
然而時移世易,少俠已老,暮氣沉沉,少年眼瞎,困頓沉淪。
慈悲?
“大爺,輕些,碧雲樓是尋歡作樂之地。”
甩完褲腰帶,又嚇了九娘一跳,鄭大哈哈大笑,隨後宛如餓虎撲羊一般,撲了上去。
“沒得商量!”
“大爺慢走!”
那一年,陛下初即位,妖星突現。
倘若當真不小心弄死了九娘,碧雲樓追責起來,鄭大賠不起。
老張冷冷問道,“只是發現你成了你年輕時最討厭的樣子,而彷徨迷茫,然後放大對那位不知名、不相識的娼妓的痛苦與愧疚,來掩蓋這一點嗎?”
無論不平事的對象是誰,張仲堅都敢於亮刀,敢於討平。
九娘心緒大亂。
萬一呢?
砰、砰、砰……
兩人聊完這幾句,便沒什麼話聊了。
少俠含怒出手,一番拼殺,輕鬆殺死幾個黑衣人,回頭去看,紅衣女不見身影。
老張算算時間,離開瞎子阿杜的家,往平康坊一曲碧雲樓去。
嗬嗬嗬……
也是在那一年,有些心灰意冷的獄卒小張和頹喪落魄的瞎子阿杜偶然相識。
這是什麼神?
現在,瞎子阿杜痛恨自己只瞎了肉眼,痛恨自己的心眼沒有一起瞎掉。
想來這個時候,鄭大已經宣泄完他的獸慾,現在過去,不會髒了眼睛。
“起殺心是因爲你該殺!”
不知爲何,瞎子阿杜的情緒猛地爆發,大聲嘶吼起來,“我沒有爲自己開脫!我沒有!我只是……”
稍微擦了下水漬,披上一件紅肚兜,補了點妝,九娘對門外喊了一聲。
有的時候,瞎子阿杜痛恨自己瞎了眼。
揮手一抹,鄭大解開捆住九娘手腳的褲腰帶,系回腰間,居高臨下,俯視皮膚無痕而痛在內裏的九娘,一邊嘴角微微上翹,“你個臭婊子,出來賣的,有資格瞧不起大爺嗎?”
仰頭望了一會兒潔白銀月,九娘深吸一口氣,端正了心意,緩緩跪下。
先前聽到的呼喊和名號,就當做是幻聽了吧。
本以爲自己是行俠仗義,豈料錯殺好人。
那麼鄭大身上必然有與妖星的聯繫,這個契機必然會出現。
哈哈……
九孃的房間裏傳出一聲高過一聲的慘叫。
九娘高聲驚呼,卻馬上便被鄭大撲倒在牀榻上,用手捂住嘴巴,發不出聲。
“是嗎?”
相鄰的小院聽到這種動靜,票客興致大漲,娼妓……
或許不會危及性命,但是痛苦絕不可免,而且會極其劇烈,極其悲慘。
“你該不該殺?”
老張喟嘆一聲,左手拄着腰間佩刀,走到瞎子阿杜身邊,仰頭望月,“我們都變了,變得面目可憎,變得……”
“哼!”
無論是少俠張仲堅,還是獄卒老張,都想知道,引得自己錯殺好人、攪得天下局勢大變的妖星,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
用刀砍上一砍,妖星會不會流血,會不會死亡。
“該殺!”
“我亦不知。”
“嘿嘿……。”
就在九娘無法反抗,只能任由鄭大施爲的時候,瞎子阿杜跪在了臥室窗前。
在九娘這裏,只有一位熟客叫“大爺”,那就是先前已經光顧了一次的鄭大。
瞎子阿杜不肯給出妖星的線索,老張又不想開殺戒,便只能緊盯着鄭大。
同樣三十多年前,瞎子阿杜還不是瞎子,也不叫阿杜,更不姓杜,而是一個未進欽天監就以占星之術聞名於世的天才少年。
老張避開諸多視線,來到碧雲樓外的某處陰影裏時,鄭大正好結束宣泄,停下施暴。
儘管十年與一萬六千五百六十多個客人,無論是時間,還是人數,都是近乎不可能熬過去的數字。
不重要,娼妓的感受在票客、龜公、老鴇、幕後權貴眼裏,一點都不重要。
平康坊,一曲,碧雲樓。
須知少年挐(ná)雲志,曾許人間第一流。
也是巧了,話音剛落,不遠處便火光沖天,喊殺聲沸反盈天。
這是攘奸衛天牢鞭刑的施刑手法。
三十多年前,十六七歲的張仲堅是江南赫赫有名的少俠,憑着腰間三尺刃,討平九州不平事。
瞎子阿杜雖然在很多人眼裏是個半吊子的觀星師,但是老張知道,瞎子阿杜是真有本事,也是真的曾被老監正當作傳人。
眼下,還是得接客。
鄭大呵呵冷笑一聲,臉色很是難看。
粉紅的燈光中,一直留心九娘神情變化的鄭大注意到了九娘眼角的抽搐,很是滿意,獰笑一聲,解下褲腰帶,緩緩逼近。
一來二往,兩人漸漸熟悉。
瞎子阿杜聞言冷笑,脖子間青筋暴起,努力剋制自己不知爲何爆發的情緒,譏諷反問,“你不也是如此嗎?曾經行俠仗義,豪言“憑着腰間三尺刃,討平九州不平事”的張仲堅又是什麼時候變得可以漠視不平事的獄卒老張了呢?”
就在九娘身後的梳妝檯擋住了九孃的去路,檯面上裝着化妝用品的瓶瓶罐罐搖晃起來。
褲腰帶一抖一揮,瞬間將九孃的手腳捆住。
誰知這淚水與哀求的眼神,更是刺激了鄭大肆虐宣泄的慾念,愈發兇狠,怎麼粗暴怎麼來。
少年年輕氣盛,對老監正的“迂腐”做法嗤之以鼻,又想在剛登基的皇帝面前立下大功,施展祕術,直接以肉眼觀星。
麻木被痛苦驅散以後,九娘眼底浮現出一絲決絕。
老張微微搖頭,沉聲說道:“俠以武犯禁,我早就不做行俠仗義之事了。你想死,自己上吊便是。”
小院裏,龜公熱情向鄭大揮手,隨即走到門邊,衝裏面喊道,“九娘,花姐慈悲,你今晚可以休息了。”
什麼時候這種行爲成了慈悲?
呵呵……
世間已無眷戀,哪怕永墜無間地獄,生生死死飽受折磨,九娘也不想再這般活着了。
三跪九叩,九娘無聲祈禱:“太乙雷聲應化天尊在上,信徒九娘頓首再拜,懇請賜福,救信徒脫離苦海。”
而且,父親以前入的不是白蓮教,信的是明明上帝無量清虛至尊至聖三界十方萬靈真宰,也就是無生老母嗎?
怎麼她渴望得到父親的拯救的時候,會聽到這麼一位陌生神祇的名號?
無論客人的特殊需求是什麼,對於娼妓來講,都是無法拒絕但難以承受的傷害。
倒不是鄭大宣泄夠了,而是繼續下去,就不是三次的價錢。
不知何時去而復返的老張發出一聲輕笑,語氣無比譏諷,“貓哭耗子,假慈悲!既然你這麼痛苦,這麼愧疚,爲何明明預見了鄭大借錢所爲何事,還要借錢給他?”
這麼些年來,曾經的少俠張仲堅,後來的獄卒老張,一直在暗中調查妖星。
“我爲何要殺你?”
“大爺我又來了,沒想到吧。”
少俠路遇紅衣女夜奔,身後還有幾名黑衣人揮刀狂追。
撂下這句話,鄭大趾高氣昂地轉身離開。
九娘用手撐住梳妝檯,方纔沒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九娘咧嘴想笑,卻笑不出聲。
既然瞎子阿杜在鄭大身上“看”見了與妖星的聯繫,而且在鄭大身邊一呆就是十年時間,就爲了捕捉一個契機。
“好了。”
“休息好了嗎?”
“有朝一日,你會不會殺了自己?”
真是太痛了啊。
臉上笑容燦爛,嘴角淚水滑落,眼中滿是悲哀,然後麻木。
房門外,龜公的催促讓九娘回過神,起身離開浴桶。
被刻意遺忘多年,也黯淡多年的妖星微不可見地閃爍了一下。
已經睡下的黃天猛地驚醒。
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