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作者:張佳音
少年的風姿,着實出乎了厲長瑛和翁植的意料。

  風華正茂,意氣風發,固然燦爛奪目,可高傲者低下頭顱,鮮衣怒馬的天之驕子跌落塵埃,顛沛流離,是造化弄人的具象。

  他不該出現在這裏,可他就是出現在這裏了。

  更引人唏噓同情,放大了感官,然後千般萬般便匯成了過客一剎那的驚爲天人。

  而似乎平平無奇的厲長瑛,並未入少年的眼,視線水過無痕地劃過。

  厲長瑛坦然接受這忽視,她本就只是個獵戶,若非一念之間,此生也不可能有這樣的際遇見到魏家這樣的人物。

  魏堇目光落在鼻青臉腫的翁植身上,沒有任何對翁植如此形狀的好奇心,寂然無神。

  翁植觸及到他的目光,心下一涼,神思迴歸,試探着問:“不知可是堇小郎?”

  這個稱呼,很久遠了。

  魏堇眼神恍了恍,再凝神也帶着幾分空茫,“我是……先生與我魏家有舊?”

  翁植沉默少許,否認道:“翁某身份低微,不過一介寒門學子,毫無建樹,無緣得見魏老大人,只是心嚮往之。”

  魏堇半垂眼睫,“祖父病重,怕是不能親自接見迴應了。”

  翁植忙道:“只是帶了點喫食,聊表心意,並無煩擾魏公之意。”

  厲長瑛是個合格的陪客,安靜地把木盆給他。

  翁植捧着,想到這雞的來源,不免羞愧,“翁某潦倒,還望堇小郎莫要嫌棄。”

  “如今我等這境地,有何臉面嫌棄……”

  魏堇向他道謝,情緒語氣皆無甚起伏。

  忽然,魏堇表情一變,人彷彿也從半枯變得鮮活起來。他無暇再強撐着與人寒暄,驚喜地望向他握着的手,又望向魏老大人的臉,“祖父!您醒了嗎?”

  一句話,其他魏家人也都含着淚望向牀板上的老人,激動地呼喚不斷

  “父親……”

  “祖父~”

  “曾祖!”

  翁植也跟着急切地向魏老大人張望。

  板牀上,面上帶着死氣的魏老大人眼皮微動,似有醒來之勢。

  魏家人喜極而泣地繼續呼喊着他。

  厲長瑛尚站在門口處,她是陪客,是外人,便識趣地退到屋外,順手關上了什麼都擋不住的門,背對着屋內,雙手環胸靠着門框上,仰頭望月。

  人在這樣的環境中,除了同情,也會想起自己的家人。

  值得慶幸的是,她的家人還在,她不必爲“子欲養而親不待”愧疚自責。

  屋內,魏老大人在陣陣呼喚聲中,終於艱難地睜開了沉重的雙眼。

  “祖父!”

  魏堇握緊他的手,腰腹硌在板牀邊緣,強忍哽咽,“您好些了嗎?”

  魏老大人眼球微微轉動,試圖看清他,也試圖看清魏家的其他人。

  魏家衆人全都靠近。

  可屋內只點着一盞油燈,光線黯淡,他們一涌到魏老大人跟前,牀週一方田地更是昏暗。

  形容憔悴不堪的年輕婦人,大房的二兒媳詹笠筠立馬去取油燈,手小心地護着油燈,照亮牀前。

  魏老大人眼球轉動,看着魏家遺孀遺孤們,大房的長媳,長孫媳母子三人、次孫媳母子二人、孫女魏璇和二房僅剩、也是魏家三代僅剩的男丁——魏堇。

  他攥進魏堇的手,虛弱無力地交代:“如今魏家只剩下你們……”

  門內外的兩個外人,即便有所猜測,此時親耳聽到,也都露出驚色。

  魏老大人還在說着遺言。

  “一切……一切皆是我之過……我這一生,自詡、忠君……卻與君主離心,自詡愛民……卻教子不力,陷百姓於水火……切勿因怨而縛,相互扶持,方可絕處逢生……”

  魏家人皆泣不成聲。

  “祖父,阿堇會撐起魏家,您要儘早養好身體,切莫再傷懷。”

  魏堇不願去想天人永隔的到來,分明五內如裂,仍要藏起悲痛,“有客人特地來拜見您,您可要見見他?”

  這個時候,還有誰敢跟魏家走近?

  魏老大人微微提起精神,“是什麼人?”

  魏家衆人聞言,紛紛讓開板牀前的位置,請翁植過來。

  翁植近鄉情怯似的躊躇須臾,方纔抱着木盆穩步走近,放到一側,便伏身大拜,“學生翁植,見過大人。”

  “阿堇……扶我起來。”

  魏堇哪怕再不願,也不希望違背祖父的意願,讓祖父留下遺憾。

  是以,他順從地起身,可跪了太久,餓了太久,身體虛弱,身體打晃,扶着板牀穩住後,才小心地扶起祖父,坐在他身後,用他清瘦的身體撐着祖父。

  魏老大人靠在孫子身上,仔細辨認着翁植的面容。

  翁植有些不敢擡頭直視。

  魏堇低聲道:“翁先生說,他是先帝三十二年的進士,未曾與您見過。”

  “三十二年的進士?”

  魏老大人思緒緩慢,反覆呢喃着翁植的名字和這“三十二年”,許久後恍然、沉痛,“你是……受春闈舞弊牽連的學子吧。”

  翁植猛地擡頭,他沒想到魏老大人竟然知道他,作不出任何表情來,只本能地應“是”。

  魏老大人苦笑,滿目痛惜:“寒窗苦讀十數年……還未授官,便因朝堂傾軋功名盡失,無法施展抱負,老夫……老夫未能替你們爭得清白,老夫愧對你們……這些年來……可有受苦,可……有怨?”

  當然是怨的。

  翁植怨世道不公,怨朝堂黑暗,怨他爲何要求取功名……

  所以這些年來,他憤世嫉俗,也放逐自己。

  “學生便是爲官,怕是也隨波逐流,倒也省了朝中多一個不作爲的官……”

  翁植刻意作出玩世不恭之態包裹住自己,可藏不住的激憤一暴露在病重的魏老大人面前,又生悔意。

  “不……”

  魏老大人喫力地伸出手。

  魏堇抓住祖父的手送出去,而後對翁植請求道:“翁先生,可否再近些。”

  翁植見狀,跪着向前挪了幾步。

  乾癟的手落在了他的頭上,“孩子……不要妄自菲薄……”

  一聲“孩子”。

  翁植一箇中年男人,真的像是個犯錯的孩童,茫然無措委屈……充斥着眼和心。

  “你今日能來,老夫便知道,你未曾變過……”

  短短几句話,一下一下地扣着翁植的內心,到這裏,終於徹底擊碎了他。

  事實不是魏老大人以爲的那樣,不是……

  翁植突然崩潰,痛哭流涕。

  他訴說着他功名盡失的痛苦,訴說着這些年低劣的行徑,訴說他爲何會出現在此,“我帶來的雞是騙外面那姑娘的,她一個人捶我們兩個廢物,全無還手之力,嗚……我還不如一個獵戶女仁義……”

  “她罵得對,學生枉讀聖賢書啊!”

  他怎麼能用魏老大人作筏子行騙?

  他真是該死啊!

  翁植臉上掛彩,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越加難以入目。

  魏家衆人未曾想到這裏面還有這樣一番緣由,怕他影響到老爺子心情,紛紛擡頭查看着魏老大人的神色。

  魏堇木然不動,他頭腦裏冷靜地明白,祖父不會斥責怪罪。

  人之將死,魏老大人包容、仁慈地看着他,悠悠長嘆一聲,“你來了,不是嗎……”

  他來了……

  他來了……

  可他險些沒來……

  翁植哭得忘乎所以,幾欲昏厥。

  屋外,厲長瑛已經換成了蹲姿,一下一下地戳着地上的螞蟻。

  她全都聽見了,回了幾次頭,怕鬧出動靜兒引來人,還是推開個門縫,提醒:“翁先生,咱們只有一刻鐘的時間。”

  屋內,魏堇和魏家衆人再次看向她,眼裏的情緒都有了變化。

  魏老大人衝她招招手,“孩子,到近前來。”

  他像是有了點兒精氣神兒,聲音高了些,眼神也清明瞭許多。

  魏家衆人卻全都不見絲毫喜色。

  魏堇半垂着頭,遮住了眼眸,單薄的肩膀微微顫抖。

  迴光返照。

  死氣覆蓋之下,隱約能瞧見曾經的儒雅和威勢,此時他不是什麼尚書令,也不是什麼罪臣,只是一個日薄西山的普通老人。

  厲長瑛心中微沉,走上前。

  魏家人除了魏堇,全都跪在地上流淚,翁植更是哭得幾乎趴在地上五體投地了。

  真正清風高節之士,值得一拜。

  厲長瑛實誠地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見過大人。”

  魏老大人如慈愛的長輩一般,問:“孩子,多大了?”

  “十七。”

  “與我家阿堇和璇兒同歲。”

  魏堇扶着祖父雙臂的手微微收緊,右手末尾的兩根手指不自然地屈伸。

  貌美的長孫女跪在一旁,啜泣出聲。

  悲傷蔓延。

  低泣聲中,氣氛極致的壓抑低迷。

  厲長瑛有些無所適從,便主動道:“我是東郡人,東郡被濟陰的起義軍佔領了,我們一家便打算出關避難。”

  魏堇倏地擡頭,緊盯着她。

  魏家衆人也有些緊張、不安。

  他們獲罪連坐,對濟陰軍十分敏感。

  魏老大人愛民如子,視天下百姓爲親,是以能夠包容翁植,也更爲百姓之苦而罪己,厲長瑛也算是苦主,她若是怨怪……

  魏家人不敢想,眼神裏甚至帶出祈求。

  而厲長瑛沒評判起義軍如何,也沒評判什麼功過是非,閒談天兒似的樂觀道:“翁先生告訴我,從上黨、太原經雁門郡出關更安全,到時候,我們一家會在關外落腳,生活……如果有一天關內重歸太平,我們應該還會再回來。”

  她使了個小小的心眼,魏家人肯定更清楚這條路可行與否。翁植這人騙她在先,多少有些不值得信任,但魏公人品既是有目共睹,只要他們沒說不妥,就是可行。

  厲長瑛特意停了幾秒,觀察他們的神色,才話鋒突地一轉,“我和我爹都是獵戶,這隻雞就是我在山上獵得,大人,您要嚐嚐嗎?翁先生燉的,不知道味道如何。”

  魏家衆人緊繃的精神鬆散,又稀罕地瞧向她。

  真刺眼啊。

  對比他們從高處墜落的悽苦,她一個獵戶,不怕苦嗎?爲何像豔陽天一樣刺眼。

  “好。”

  魏老大人輕聲應了,眸光中閃動着欣慰,“眼明心亮,立心力行,少年人,當是如此。”

  被誇獎了。

  厲長瑛明朗地道謝。

  她半分不謙遜、內斂、剋制,魏老大人卻開懷展顏,死氣都散了些似的。

  魏家衆人再次喜極而泣。

  長孫女魏璇急忙起身,取了一隻碗和一柄木勺,含淚衝厲長瑛福身後,盛了一碗湯,送到祖父跟前。

  魏老大人喝了。

  厲長瑛便拎起翁植,有眼色道:“翁先生,咱們先出去吧。”

  翁植哭得腦仁子疼,完全沒有思考能力,直接被她薅出門。

  魏老大人目光始終落在那雞湯碗中。

  他已經喝不下去了……

  這一碗雞湯,並不是簡單的雞湯,是慰藉,也是認同。

  他曾經爲百姓所做的一切,並不會因爲陛下的猜忌和後代的錯處就全都抹殺。

  可魏家的罪過啊,哪裏是抹消的去的……

  整個人瞬間灰敗。

  魏堇心在顫抖,自欺欺人地勸說:“祖父,您喝了湯,便躺下休息吧,咱們早日養好病……”

  “將雞分食了吧……免得明日不能吃了……”魏老大人虛弱地幾乎發不出聲音來,堅持說道,“最後幾句遺言,魏家子必須遵守……”

  屋外,小吏邦邦敲着柱子,不耐煩地催促起兩人。

  翁植抓緊朝着屋內跪拜,道別。

  魏家衆人悲鳴慟哭陡然增大。

  厲長瑛和翁植皆意識到了,一時憮然。

  小吏又在敲打催促。

  這時,破門打開。

  魏堇周身籠罩着哀莫大於心死的頹然,卻又被什麼吊着一口心氣兒,黏着他快要破碎的靈魂,彷彿只是一個活着的精緻皮囊,昳麗的行屍走肉。

  魏堇睫毛溼濡成一撮一撮地微微下垂,眼下暈紅至眼尾,眼裏水色浸潤。

  顯然是哭過。

  也整理過。

  雖然看不見溼潤的淚,男人……他還不算男人,只是少年,少年竟然也能哭得梨花帶雨,彷彿全世界都辜負了他。

  包括厲長瑛。

  這很怪異。

  厲長瑛渾身不自在。

  然後她一轉眼便看見了旁邊兒哭成豬頭的翁植。

  “……”

  原來是因爲臉。

  厲長瑛又坦然了。

  魏堇走到他們面前,“二位,魏堇有一事相求……”朝着厲長瑛和翁植躬身,深深拜下。

  “不用不用……”

  厲長瑛嚇一跳,她受不起,想也不想便也彎腰,還回去。

  魏堇拜一下,她立馬就還回去一拜,絕不佔這個便宜。

  小吏催得更加厲害,聲音煩躁。

  厲長瑛和翁植只得匆匆答應下來魏堇地請求,匆匆離開。

  魏堇目送他們離去,方纔拖着如有重荷的身體,返回屋中。

  ……

  厲長瑛和翁植一路隨小吏往後門,便聽了他一路指責。

  “趕緊走!”

  後門啪地在兩人面前合上。

  厲長瑛眯了眯眼,對翁植低聲道:“你等我一會兒。”

  翁植情緒宣泄過度,根本沒聽清她說什麼,虛飄地應聲。

  厲長瑛拽着他到牆邊,手動加上指令,讓他做人梯,隨即便踩上他的膝蓋、肩膀,借力使勁兒一蹬,翻身上牆。

  而翁植被踩得毫無防備,直接摔了個大馬趴,擡起頭時,鼻子下兩股液體滑落。

  神志迴歸,不明所以。

  厲長瑛重新跳了進去,不能立即給他解惑。

  翁植便又陷入悲傷,眼淚和鼻血混着流。

  不知過了多久,牆裏又有了動靜。

  厲長瑛助跑幾步,蹬着牆,翻上,雙腳穩穩落地,“走了。”

  翁植遊魂一般跟在她後面。

  直到走了許久,翁植才冷不丁地問:“你跳回去作甚?”

  厲長瑛勾起嘴角,不懷好意。

  驛館,兵房——

  小吏倒頭就睡。

  然而沒多久,睡夢中的人便開始扭動,抓撓、拍打全身。

  渾身都癢,甚至像是鑽進了身體,癢入骨髓。

  衣服裏密密麻麻癢無法消去,又隱隱作痛。

  小吏的手越來越重,抓出一道道的傷口……

  “放螞蟻?!”

  翁植震驚,“你從哪兒弄來的?”

  “屋外啊,你嚎的時候抓的。”

  翁植掩面羞愧。

  片刻後,他放下袖子,遲疑地開口:“你與堇小郎那時對拜……”

  厲長瑛挑眉,“如何,我反應快吧,我可不能讓他折我壽!”

  “……”

  翁植想說像拜堂,無語地說不出了。

  。

看小說網

看小說網是您最喜歡的免費小說閱讀網站。提供海量全本小說免費閱讀,所有小說無廣告干擾,是您值得收藏的小說網站。

網站導航

熱門分類

© 2023 看小說網 版權所有

首頁 分類 排行 書架 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