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作者:張佳音
風雨飄搖間,天地一逆旅。

  世間仿若陷入虛空之境,只有厲長瑛一個活物。

  頭戴斗笠,雨水依舊打得人睜不開眼,耳朵裏除了雨聲,什麼聲音都沒有。

  板車上,一層草蓆遮蓋,上面又鋪了厚厚的乾草,勉強遮一些雨。

  厲長瑛蓑衣下,兩肩上揹着拖板車的粗麻繩,空出來的手,一隻拿着白幡,一隻從蓑衣下拿出一張又一張紙錢,高高揚起。

  她深一腳淺一腳地拖着板車在泥濘中艱難行走,雨水太重,紙錢暴露瞬間溼透,脫手便墜地,在身後拉成了一條線,指引着歸客的黃泉路。

  早晨他們得知消息時,魏家人已經離開驛館要出城,太過匆忙,玉墜當不出去,便是多問兩家急當出去肯定也是被壓價賤賣,怕是連一口棺材都買不起。

  他們只能劃拉出身上所有的東西,弄來板車和一些辦喪事的用品。

  英雄也爲五斗米折腰。

  翁植他們沒有能力出來再回去,她一個人,兩手空空,也進不去縣城,只能帶着收斂起的屍首獨自冒雨上路。

  厲長瑛記得,她來鄴縣走得那段路,路過一間廢棄的破廟,便打算去那裏暫時避雨。

  ……

  熟悉的山頭——

  厲長瑛走前,可三人平躺的小棚屋外搭了更大的新棚子,沒有圍擋。

  棚下,乾柴靠棚屋牆堆成一垛,夫妻倆並排坐在門前,腿前火堆燒得正旺,上頭架着鍋,熱氣騰騰。

  玉珠墜珠簾,營造出一方只有夫妻彼此,沒有孩子打擾的靜謐世界。

  厲蒙大手不老實地緩緩撫上妻子的腰……

  “啊——哦,啊啊——”

  溫馨的氣氛“啪”地碎了。

  厲蒙:“……”

  沒有閨女,還有驢。

  林秀平膝上搭着厚衣,雙手握着熱水碗,擔心,“阿瑛不會冒雨趕路吧?”

  厲蒙一碗熱水灌入腹,脾胃皆暖,“虎也沒那麼虎吧?”

  廢棄破廟前——

  厲長瑛拽着板車,出現在廟外。

  這時節的雨,冰冷刺骨,饒是她身強體壯,也難捱,終於見着建築物,有種歷經苦難終於到家了的歡欣雀躍。

  木軲轆上粘滿了泥巴。

  厲長瑛吃了大力丸似的,完全不受影響,雙手握着板車把手,三步並作兩步踏進廟門。

  廟裏,早有兩夥人,隔着距離各佔一邊。

  佔西邊兒的一夥有六個人,全都是身強體壯的男人,年齡看起來從十幾歲到四五十歲不等,面貌相似,像是一家人。

  另一夥人更多一些,十幾個,佔的地方更大,偏中間都是他們的位置。多是男人,眼神更兇邪,兩個看不出年齡的女人在其中,神色畏畏怯怯的。

  他們全都盯着突然出現在廟門前的厲長瑛。

  “女的?”

  人多的那夥人裏,一個絡腮鬍男人不懷好意地打量着厲長瑛和她身後的板車。

  外面大雨紛紛,厲長瑛的斗笠蓑衣下着小雨,嘩嘩滴水,手裏的白幡完全飄不起來,水順着木棍成溜地流下。

  整一個落湯雞。

  她只有一個人,雙拳難敵四手,女人在亂世也更危險。

  萬一,他們再以爲她帶着什麼值錢的玩意兒,危上加危……

  厲長瑛眼神在兩方人來回,衡量片刻,坦白交代:“我路過此地,板車上是一具屍首,可否容我帶進廟躲雨?”

  “死人?!”

  兩夥人發出此起彼伏的震驚聲,眼神也都變得更詭異。

  東邊兒那男人全都拉着臉,“死人不能進!”

  西邊兒那夥兒人裏,一個身材高大、頭髮鬍子潦草的像野人的男人則發出疑問:“這是你死去的親人?”

  他聲音渾厚,比外表年輕一些。

  她帶着死人,進到別人先落腳的地方,旁人也忌諱也是正常。

  厲長瑛好言好語地回道:“不是。”

  潦草男人霎時眼神厭惡,“不是你還帶着他?你該不是……”

  厲長瑛反應了一下,飛速打斷:“停止你邪惡的想法,沒有,不可能!”

  “打什麼啞謎!”

  另一夥兒人言辭激烈地反對,“滾出去!晦氣!”

  厲長瑛沒理他們,轉頭對明顯更講理的潦草男人道:“這裏本就是廟,就算廢棄了,從前應該也停過靈,我只停在門口,不淋雨便好。”

  男人身邊,一個年紀更輕的半大小子滿眼好奇,“不是親人,是友人嗎?”

  厲長瑛認真道:“是個大好人。”

  好人還不止,還加個大?

  半大小子問:“有多好?”

  “我與他萍水相逢,他也待我如子侄。”

  半大小子一本正經地點頭,“那真的是好人。”

  厲長瑛鄭重地點頭,“所以我爲他收屍,也要幫他入土爲安。”

  “那你也是好人啊。”半大小子扭頭,衝着潦草男人道,“哥,讓她進來吧。”

  另一夥人被他們忽視,惱怒不已,紛紛站起來,兇惡外露,“你們還嘮起來了!臭娘們兒,你沒聽到老子說話嗎!”

  厲長瑛從蓑衣裏擡起手,彈出兩根手指,“少數服從多數,二比一,我能進來。”

  少數服從多數是這麼用的嗎?

  那夥人腦子短路了一瞬。

  半大少年單純,手指在他們自個兒的人上點過,又加上厲長瑛,心虛地小聲道:“咱們不是人少嗎?”

  潦草男人看了眼厲長瑛,繃着臉,喝斥他:“閉嘴。”

  半大少年不知道他哪兒說錯了,委屈巴巴地閉嘴。

  厲長瑛衝他們友好一笑,而後轉身,雙手從板車車把上挪到板車兩側,直接舉起來,牙關咬得死緊,蓑衣下手臂和雙腿肌肉緊繃,手背上青筋暴起,表面上卻是輕而易舉地端着板車走進廟裏。

  兩夥人全都瞪大了眼睛。

  腳步聲敦實,隨着她的步伐捶在他們心上。

  這是個女人?!

  厲長瑛裝了把大的,“輕拿輕放”後,手臂在蓑衣裏不着痕跡地甩了甩,隨後摘下斗笠,解開蓑衣,隨手扔在板車把手上搭着。

  整個人清清楚楚地露出來。

  厲長瑛不是壯碩如熊的女子,可她身形也絕不瘦弱,廟中另兩個女子便是鮮明的對比。

  只有這樣的女子,才能在亂世裏有尊嚴地活下去。

  兩個女子看着她,眼神妒忌。

  厲長瑛是英氣勃勃的長相,不是慣常容易教男人起色心的相貌。

  不過有些低劣的男人,但凡是個女人,都能起淫邪的念頭,更何況她還長得挺不錯。

  那一夥男人有幾個打量她的目光漸漸變成令人生厭的凝視,時不時劃過她的領口、胸前、腰……

  厲長瑛很不舒服。

  想幹一架。

  可是赤手空拳,可能打不過,會喫虧……

  讓她躲閃,她又憋屈。

  而那頭的幾個人也發現了他們的齷齪,頗爲鄙夷看不上。

  半大小子對厲長瑛很感興趣,忘了閉嘴,招呼她:“姐姐,過來烤烤火吧。”

  厲長瑛看向明顯拿主意的高大男人。

  男人點了點頭,有維護之意。

  厲長瑛露出笑臉,道了聲謝,神情明朗地說:“我擦擦水。”

  衆人皆以爲她是要擦自己。

  緊接着,厲長瑛就開始對着板車忙活。

  溼透的乾草拿走,掀草蓆時手頓了頓,才掀開來。

  魏老大人幾乎還是生前的模樣,就像是睡着了一般,渾身都是髒污,沒來得及收拾。

  他應該保有死後的尊榮,厲長瑛沒有將他露在那些人面前,立起了草蓆,用麻繩固定在板車一側,擋住旁人的視線。

  隨後,她便開始替魏老大人打理遺容,邊打理,邊對着他碎嘴子唸叨:

  “我沒經驗,做的不好。”

  “事急從權,我只能粗略地收拾,您委屈委屈。”

  “壽衣買的匆忙,我們也沒啥錢,料子粗糙了些,不過乾淨,您別嫌棄……”

  期間,表情沒有任何害怕,甚至是虔誠的……愉悅的……

  極不正常。

  就像是……她已經司空見慣了。

  什麼人能對死人司空見慣?

  兩夥人全都渾身發毛。

  而厲長瑛還時不時擡頭,朝東邊兒詭異地淺笑。

  變態是吧……

  凝視是吧……

  爲了自保,她選擇忍辱負重地當個“神經病”。

  厲長瑛眼神從未有過的溫柔,也從未有過的變態。

  那些男人直面她的目光,頭皮發麻,背後發涼……哪裏還有什麼淫邪的念頭,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厲長瑛收拾完,才走向廟西那六個人。

  那半大小子縮了縮脖子,一反之前的熱情,成了膽小的鵪鶉,一對上她的視線,趕緊撇開。

  其他男人表情也都有些不自然。

  唯有那個做主的男人,看起來很是淡定。

  厲長瑛便坐在了他身邊,自我介紹:“我叫厲長瑛,是個獵戶。”

  男人沒反應。

  厲長瑛奇怪地看向他,便發現,他凍住了。

  “……”

  原來不是淡定,是害怕的僵硬了。

  其他五個人都回避着她的視線。

  氣氛怪異。

  厲長瑛不得不小聲解釋:“我故意的。”

  故意的啊

  半大小子轉瞬便活潑起來,向厲長瑛介紹他們自己。

  他們是一家人,年紀最大的爹叫彭雄,潦草男人是老大,叫彭鷹,老二叫彭獅,老三叫彭虎,老四叫彭豹,老幺就是他,叫彭狼。

  厲長瑛聽完,誇讚:“好記又有氣勢。”

  一家子兄弟都是動物園兒出來的。

  彭狼興沖沖道:“我也覺得我們兄弟特別有氣勢,都是山裏兇猛的野獸!”

  他說完,表情忽然變得奇怪,指指厲長瑛,又指指他自己,“你是獵戶,我們是野獸……那不正好打我們嗎?”

  厲長瑛:“……”

  彭家其他人:“……”

  別說,還真別說……

  厲長瑛此時情商和眼色達到了高點,轉移話題:“我這褲腿兒和鞋都溼漉漉的,得烤烤。”

  轉移的十分生硬。

  彭鷹已經緩過來,問:“你不怕嗎?萍水相逢,別人恨不得躲遠遠的。”

  趨利避害,人之常情,但厲長瑛她怕的不是死人,魏老大人也並不可怕。

  非要說的話,她怕的,其實是死亡……

  厲長瑛道:“人有血有肉地活着,總有些事情,一定得做,怕會生退,那還不如無所畏懼。”

  彭家兄弟幾個對視,認同地點頭,瞧着她的眼神都更溫和了。

  外頭雨一直下,不見小。

  厲長瑛和彭家人圍坐在一起幹烤火,期間就喝了點兒燒的熱水,餓了也喝熱水。

  她這處境,完全是飽一頓,飢一頓,飢兩頓,飢三頓……

  爲了轉移對飢餓的注意力,只能閒聊。

  厲長瑛好奇地問了一句:“你們也是逃難嗎?家裏沒有女人嗎?”

  彭狼大喇喇地掀了家底,“我娘前幾年病死了,我們家窮,我哥他們都娶不上媳婦兒。”

  “彭狼!”

  彭家四個兄長齊齊喝止他。

  農家娶不上媳婦兒也是極丟人的事兒,更丟人的是,那麼多男人,一個都娶不上。

  厲長瑛作爲“沒人願意娶”的姑娘,勉強也能理解他們,再次有眼色地略過這個話題,轉到逃難的問題上。

  彭狼沒心沒肺,“我哥他們當兵,打輸……”

  “彭狼!”

  這一次,彭鷹的表情格外嚴肅,滿眼的警告。

  彭狼立時捂住嘴,渾身上下都寫着“我不能說”,明顯的不得了。

  厲長瑛:“……”

  看來她又轉移錯了話題。

  今日的社交不太成功,總是聊死天兒。但癥結也不全在她,彭狼可能是他們家的臥底。

  兩個罪魁禍首對視一眼,消停地不再繼續交談。

  雨下了半日,終於停了。

  厲長瑛急着趕路,便起身向彭家人告辭。

  外頭肉眼可見地更加泥濘。

  厲長瑛瞅了眼板車,思考片刻,打算棄車揹着人走。

  正要動作,彭家兄弟幾個走過來。

  彭鷹道:“我們幫忙擡吧。”

  厲長瑛意外,“不耽誤你們行程嗎?”

  “不是大好人嗎?”彭家四個兄長一人站一個角,彭鷹道,“那就不是耽擱,是積德。”

  紅事不請不到,白事不請自來。

  無人擡棺,潦草收場,人生最後一程走得不夠體面,是天大的事兒。

  厲長瑛一個人也會盡力,可有其他人即便不知道魏老大人的過往,也願意送一個萍水相逢的好人一程,厲長瑛胸中鼓脹,重重地答應。

  “嗯!”

  她重新爲魏老大人蓋上草蓆,固定好邊角,便舉起白幡。

  彭狼接過紙錢。

  彭父走到前面,大聲喊起號子:

  “衆人聽好嘞--”

  彭家兄弟中氣十足地應:“哎--”

  “日落西山了--”

  “哎--”

  “最後一程了——”

  “哎——”

  “起棺手穩了——”

  “哎——”

  四人穩穩當當地擡起了“棺”。

  “白幡開路了--”

  “哎——”

  厲長瑛跟着彭家兄弟一起大聲應,踏出步子,引路亡魂。

  “小鬼打發了——”

  “哎——”

  紙錢灑向天空。

  “腳下莫打滑——”

  “哎——”

  “善人走好了——”

  “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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