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三章 中計_886
“提督大人，依卑職看，此人留不得！”楊總司微微擡手，做了一個下切的動作。
謝神策被楊總司逗樂了，說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留下了他，那就一定要留活的。殺了他豈不是寒了想投降的人心麼？莫要胡來，晉城的糧草是夠的，撐上一月兩月不成問題，該給的衣服糧食，也別小氣了......”
兩人正說着，烏山來了，在外面請示，謝神策讓他進來。烏山進門之後說道：“提督大人，卑職適才得到消息，嚴傑崆明日將親率一萬大軍攻城，屆時我們該怎麼辦？”
烏山面露憂色，看向謝神策的眼神中有着迫切的希冀。
謝神策知道他在想什麼，無非就是那剩下的炸彈——謝神策始終不是很適應天雷這個稱呼——只要使用，嚴傑崆就是再多兩萬人，晉城也沒那麼容易被攻陷。
但是謝神策不準備使用炸彈了。
從緹騎翻出來的當年的邯鄲慘案案底記載，當時的山賊造成的傷亡，遠遠要比官方公佈的數字要多，幾乎是兩倍。而其中婦女和兒童的傷亡損失更是要比官方公佈的多的多的多。
奸（和諧之光）淫婦女，很多女子在受辱之後自殺的，忍受着恥辱生下了孩子母子共赴黃泉的......拐走兒童，然後訓練他們成爲和自己一樣的強盜，殺人取樂，板斧排頭砍去，人頭滾滾
邯鄲城陷落了兩天，對，是兩天，朝廷沒有說山賊逗留了多久，但是謝神策知道是兩天，整整兩天，老太傅告訴他的。那麼多銀子細軟，一天根本搬不完。
之所以用陷落而不是別的詞，是因爲那兩天就是邯鄲城的人間地獄，比之鮮卑進城、北燕入侵毫不遜色。
謝神策不喜歡這夥山賊。之後山賊插手開封府假聖旨一事，謝神策雖然順便的借了手將晉帝的視線引到了滎陽鄭氏的身上，但是謝神策絲毫不感謝那些人。因爲這件事情原本就與山賊無關，況且山賊跑到晉都中拉關係買糧食，無非還是因爲周邊糧食不夠吃了。爲什麼周邊不夠吃了？你怎麼知道周邊不夠吃了？
廢話，周邊夠喫的話，山賊會冒着剁手的危險將爪子伸到晉都來？
不夠喫自然是因爲周圍的村寨早已被洗劫一空了。
糧食全部帶走，一粒不留，壯年勞力與孩子帶走，其他的人一把火燒光。
這就是周圍村寨沒有人煙的原因。
謝神策不會原諒這些人。
因爲謝神策親眼見到過人喫人。
那是怎樣的眼神。
謝神策到現在都記得，有一個人蹲在門口仰起頭舔舐碗邊的液體，然後將大碗護在懷中看向他的，那警惕的眼神。
兇狠？殘忍？無知？麻木？
謝神策不知道，因爲他覺得這些形容人的詞語，他無法拿來形容一個喫人的人。
那樣的人，在經過連人也沒得喫一段日子後，僥倖沒死的，就被下山收割的山賊順手帶回了山寨，然後稍加培訓，就成爲了敢死隊中的一員。
作戰勇敢，不怕死，以傷換傷，以命換命的敢死隊。
他們不在乎生命了。
人哪有不在乎自己命的？不在乎自己命的人，又怎麼可能在乎他人的？
之後在孟津渡對自己的出手，而後數次對老太傅的刺殺
謝神策覺得有必要做些什麼。
做些什麼？
謝神策看着烏山焦灼的眼神，心道反正不是念大慈大悲之類的。
謝神策微微搖了搖頭，烏山不解的垂頭喪氣。
“不用炸......天雷，我要堂堂正正的贏。太行山山賊不靖，我不還家。”
冠軍侯有言，匈奴未滅，何以爲家？
張寇之也說過，何處得安寧，何處是我家。
如今謝神策也說，山賊不靖，我不還家。
烏山與楊總司對視一眼，均看到了謝神策眼中的堅決。
謝神策擺擺手，讓兩人退下。然後將自己一個人關在屋子裏。
上午的陽光照在身上，已經很溫暖了，謝神策呼吸着帶着淡淡血腥味與泥土味的空氣，靠在椅背上，舒服的深了個懶腰。
陡然，謝神策一躍而起，在書案前站了起來。
桌上鋪着雪白的熟宣，印着宣字號的壓印，是上等的貢品宣紙。犀角上掛着硬狼毫。
手指微動，謝神策最終還是壓下了心中的躁動與慾望。說不畫畫就不畫畫了。
謝神策長嘆一聲，想到了王解花與王青鹽。
只是因爲兩人的爭吵，謝神策被迫放棄了琴棋書畫四藝中唯一有天分的畫藝。
不知道她們怎麼樣了
一時間，謝神策眼前浮現了王解花，王青鹽，許蘆葦，綵衣綠兒，大哥，大師兄，老師，師傅，爺爺，還有......一個已經死去的老人。
淮揚道的消息自己沒有收到，想必花花也已經知道了吧。只是這個時候，自己不在身邊
謝神策原本淡然恬靜的心情，微微起了波瀾，殺機盪漾。
嚴傑崆......鄭克明......司馬弼
在十月十五日清晨，震天的戰鼓將城牆腳下正在啃食死老鼠的家犬嚇得倉皇逃竄，燃燒着的黑煙將天空薰的灰濛濛，黑壓壓的山賊陣列與城下，頗有黑雲壓城城欲摧的壯闊。
五輛樓車，謝神策真的有些佩服嚴傑崆了，是怎麼在這麼短的時間裏就趕製出來的？
一旁的尹中和看出了謝神策的驚訝，連忙解釋道：“其實在一開始的時候，就造出了一些樓車的底座，只是因爲接連的大雨，工期趕不過來，這五輛樓車，其實在前天的時候，就已經將要完工了。”
謝神策點了點頭，然後微微笑了笑。
尹中和是作爲“觀戰人員”登上城牆的，他手下的一千人都已經被打散了，有人被編入了民夫此時跑上跑下的搬石頭，有人被編入了巡邏隊，都被打散了。像他這樣能上城牆觀戰的，加上他也就三個。
說是觀戰，但是除了一身輕皮甲，什麼防禦都沒有，沒有頭盔沒有護肩沒有裙甲，更是沒有刀劍。
如果城下有成建制的弓箭手的話，只要幾撥箭雨，尹中和與另外兩人要是稍不注意就會被射死。
是因爲自己沒多好被射死，還是因爲緹騎暗中下手導致自己“不小心”被射死，那也就不重要了。
身後的兩人額頭隱隱有汗水滲出，尹中和心頭微微緊張。生怕被人懷疑了。
可是......還能怎麼懷疑呢？有什麼好懷疑的呢？都已經是待宰的牛羊了，生死皆操於人手，還有什麼好懷疑的。
然而話是這麼說，該緊張的還是要緊張的。
換做是你你不緊張麼？一羣不信任你的人，把你幾乎赤裸着放在上萬人將要進攻的城牆上，並且還都全副武裝，手上握着隨時可以出鞘的直刀......這是殺人滅口永絕後患的最佳時機啊，這個時候自己等人死了，還可以推給山賊，自己名聲也不受損失。
大不了......就跳下去吧，幾丈高，也未必就會死。只要不死，那就什麼都還有可能。
就在這時，謝神策對着烏山說道：“取盔甲來，我緹騎司的人不能只穿着皮甲作戰。”
尹中和一怔，他的兩名同伴也跟着吃了一驚。
很快，就有緹騎捧來了三套盔甲。
“尹兄弟，這裏是沒有鴛鴦服與多餘的鴛鴦刀的，這身幾身，還請見諒吧。”
尹中和與三人連忙謝恩。這樣一來，就基本排除了緹騎背後殺人的可能。
只是依然沒有兵刃。
三套盔甲明顯是臨時湊出來的，上面也還有着血跡，尹中和一眼就能看出是陣亡的士兵的留下的，他穿戴整齊之後，腹下的位置還有一個大洞。
尹中和看着下面列好陣勢向前緩緩推進的山賊，說道：“提督大人，小人有一記，可教彼等有來無回。”
“哦？說來聽聽。”謝神策好奇的說道。
尹中和微微一笑，說道：“圍魏救趙。”
“何爲圍魏救趙？”
“提督大人可修書一封，引山西道精兵來救，兩下夾攻，山賊必敗！”
“我軍兵力不足，如何敢出城？”
“山賊糧草將盡矣！”
“未必，便是，也不可輕視哀兵。”
“小人願帶兵前往！”
謝神策看着漸漸逼近的山賊，猶豫了會兒，說道：“果真軍帥，名不虛傳。”
尹中和趕忙拱手低頭道：“請提督大人恕小人妄言之罪。”
謝神策扶住尹中和的肩膀說道：“你率軍來投，卻不爲個人名利，只爲保手下兄弟，光是這份義氣，就讓本提督欣賞。且在如此情況之下，竟然敢獻上妙計不怕猜忌，是條漢子。更何況你不惜親身赴險也要證明自己的價值......你說，你想要什麼？”
尹中和看着謝神策讚賞的目光，心中大喜，大聲說道：“懇請提督大人在反攻之時，允許小人親自領一支軍，只要三百人，小人就能爲提督大人獻上嚴傑崆的人頭！”
尹中和的話說完，楊總司趕忙喊道：“提督大人不可！”
謝神策淡淡一笑，說道：“有何不可？本提督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豈是那等心胸狹窄之人？既然已經說了，那本提督就準了！”
“除了緹騎的人，三百人，整個晉城隨你挑！”謝神策大手一揮，十分豪爽。
尹中和拱手說道：“小人只要原先的三百黑鴉軍！”
“大膽！你怎敢要回自己的人！”
“不可能！”
接連有人發出了反對的聲音。
三百黑鴉軍，是尹中和的親衛，乃是太行山中數一數二的精銳，戰力就是比起嚴傑崆的親兵猛虎衛也是絲毫不差。
尹中和如今只是剛剛投降，還沒能得到上下的信任，便妄想要回自己的親兵，而且準備上戰場，這讓所有人都不滿。
先前他獻計大家也都可以理解，畢竟是投降來的，之前還殺過晉軍的，要是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那也就離死期不遠了，所以大家也都沒說什麼。但是尹中和居然會提出要上戰場，這就讓很多人不滿了。
你獻計，提督大人說好，那不就是襯托出我們的無能麼？新人出頭當着提督大人的面我們不會壓着你，可以讓你一次，但是你也得給我們面子啊。你說自己帶兵什麼意思？還說一定能殺死嚴傑崆，莫非除了你我們就殺不了嚴傑崆了？
難道嚴傑崆只給你殺，只認你的刀子？
況且你要的三百人，還是你自己的精銳。
天底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有緹騎與軍官都不高興了，連帶着看尹中和的眼神也有些不善了。
尹中和目不斜視，脊背挺得很直，彷彿沒看見沒看見那些眼神一樣。
謝神策看着尹中和的眼睛，說道：“敢不敢立下軍令狀？”
“敢！”
“好，我答應你！”
楊總司等人心頭一震。
“嗚~~轟轟轟......”牛角號響起之後，就是牛皮鼓的聲音，山賊來到了一箭之地，弓箭手開始放箭了。
密密麻麻的箭矢像是潑雨一般灑到了嚴傑崆的陣地上，舉着舉着大盾的士兵低吼着前行，更多的士兵則是跟在五輛樓車後面躲避箭矢，有序的前進。
這一次的樓車上蒙上了熟牛皮，部分容易損壞的地方包上了鐵片，晉軍木杆的弩炮基本上起不到作用了。
“換鐵質弩炮！”
“換弩炮！”
“木杆的不管用！射不穿!”
一聲聲吼叫在城頭上響起，晉軍十數架弩炮紛紛換上了極其沉重的鐵質弩炮。
“嘣！”比先前大了一倍不止的弓弦聲從城上發出，鐵質的弩炮帶着尖厲的呼嘯狠狠的扎向了緩緩靠近的樓車。
“嘭！”樓車上的山賊感到了明顯的一震。
包裹着樓車的鐵塊凹陷進去一大塊，但終究是擋住了一道弩炮。
城頭上的老王將軍大吼道：“輕了！你孃的沒喫飯麼？再加兩道弦，上五道！給老子打碎了那幫雜碎！”
士兵上完弦，老王將軍一把推開了正在瞄準的士兵，雙手扶住扳手，叉開雙腿，馬步站定，然後對準了上一箭射出來的凹陷。
矛尖微微一頓，隨即伴着弓弦的爆響，鐵矛呼嘯着轟進了那輛樓車的正面。
“咔！”
一聲巨響，鐵矛射穿了樓車。
從樓車後面跌出了兩個山賊，栽進了下方的人羣。
樓車出現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給老子對着那兒打!打散了他！”老王將軍解氣的揮舞着拳頭，大聲的吼道。
一時間城上的戰鬥熱情高漲。
這只是發生在很短時間內的事情，老王將軍雖然在瞬間算計出了擊穿樓車外甲的弩炮力道，但是弩炮上弦太慢，樓車又不容易摧毀，結果就算是換上了鐵矛，作用也不夠明顯。
搖搖欲墜的樓車最終還是沒有倒下，挨着城牆，巨大的板橋架在了城頭上。
“殺！”
“殺！”
白刃戰開始了。
弓箭手佔據角樓，不停的射擊，士兵們將裝滿滾油的罐子砸向城下，扔上火把，點燃樓車的底座。
絞索吊着檑木不停的碾壓着靠過來的雲梯，然放下又收起，絞索的吱吱聲與慘叫聲混合在一起，喊殺聲與怒吼聲連成一片，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
謝神策站在最前面，左肩頂着大盾，右手綁着斬馬。手早已握不住滑溜溜的草繩纏着的刀柄，只能用布帶緊緊纏住以防脫手。
已經不知道什麼時辰了，謝神策也不知道是低多少次揮刀，將多少個山賊捅翻了。雙臂微微有些痠麻，嗓子早就喊啞了，雙耳卻能聽的更明白了。
謝神策能聽得見撞開後距離不足兩尺遠的山賊的喘息。
他也累了
再一次相撞，謝神策頂開了他。
“嚯！”
謝神策出刀，將一人腹部捅穿，那人身體一鬆，便一個跟頭跌了下去，摔到了城牆下面，然後被守在城牆下的晉軍士兵了結。
城頭寬度有限，站不下許多人，四人並排就已經是極限，因此在謝神策將斬馬刺進了對面山賊的腹部以後，那人脫力站不住，便瞬間被擠下城頭。
這一戰，謝神策很艱難。
一眼望去，如同螞蟻一般的山賊接連不斷的往城牆上爬，直讓謝神策想到了“蟻附”兩個字。
眼角只是淡淡一撇，謝神策收回了目光，然後腳下發力，蹬着磚石，向着對方再次狠狠撞了過去。
少了一個人，就少了一份力，也因爲謝神策突然發力幹掉了一個人，對方排頭的陣形有些不穩了。
這個機會謝神策自然不會放過。
“殺！”
嘶啞着吼出這一句，兩側的府兵也在同時，微微彎腰低頭，將滲透靠在大盾上面，向前頂去。
“嚯！”
“殺！”
斬馬探出，將對面站立不穩的山賊捅翻，隨後身後的袍澤推着向前，跨過山賊的屍體，再次合力，向前頂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謝神策感覺天已經灰了。
山賊撤軍了。
留下了一地的屍體。
城頭上的屍體已經堆滿了。稍微一用力，就能將屍體從城頭上推到城下。
謝神策坐在一堆屍體上面，看着西斜的太陽，估摸着這時候最多申時。
楊總司帶人找到了謝神策，將謝神策擡上了擔架，然後擡下了城牆。
謝神策渾身是傷，零零碎碎的十來處，不過好在盔甲結實，沒有什麼大傷。
讓楊總司將自己擡下去，是因爲謝神策很累。
“什麼時辰了？”
“午時剛過。”
“這麼慢啊......”
“那......還不加快速度！”
謝神策笑了，楊總司這句話是對擡着他的士兵喊的。
（PS：想着下個月才能恢復兩更，因爲要快要忙完啦！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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