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收兵_889
嚴傑崆跑了這麼多天,謝神策也追了這麼多天。加上期間數次大戰,馬累,人更累。謝神策面對的已經不是擁有數萬大軍佔據絕對優勢的太行山山賊,而是魚死網破絕地求生的兩千哀兵。
這是截然不同的。
之前,謝神策纔是需要拼命的一方,而此時,雙方的位置已然互換,謝神策面對的阻力不止增加了一倍。
嚴傑崆的意圖不言自明,就是虛晃一槍,看似避開了山西道某些世族,實則是兜着大圈子將謝神策引到了自己的主場。
留守山寨的,至少還有數千可戰之兵,這是很明顯的事情。就算嚴傑崆攻打晉城是孤注一擲,像一個賭徒那樣將自己的內衣褲都押上了,也不會把自己容身的小茅屋拋出來。
畢竟嚴傑崆到底還不是一個喪心病狂的賭徒。
山寨裏面的人,他們的親人都被謝神策或殺或俘了,如今嚴傑崆逃回去了,謝神策追上來了,山賊必然拼死反撲。
打上門的仇人,沒說的,一個字,殺!
而在山賊經營了十數年甚至是數十年、歷經數代人的太行山周邊,他們與當地世族之間的關係,已經可以用脣亡齒寒來形容了。
這樣的情況下,山賊的勢大,是他們絕對不願意看到的,但山賊的徹底消亡,更是他們所不希望的。
沒人願意自己見不得光的盟友比自己強大,但也沒人願意能爲自己創造巨大金錢利益的人,被別人幹掉。尤其幹掉盟友的還是自己的敵人。
在這個時代,金錢本身就象徵着權力與權利——支配別人的權力,和不履行義務的權利。
敵人的敵人是朋友,而且他們本來就是朋友,世族們沒有理由不幫忙。
斷人財路等若殺人父母,此仇不共戴天——在這些世族身上得到了完美的詮釋。
山賊每年能獲得多少的利益,謝神策不知道,但是通過三蹦子的報告,陽泉四姓的積累,謝神策就能大致的推算出山西道太行山周邊的三四流小家族,到底有多富。
四姓算是前朝貴族,在本朝又得以延續,底蘊不是一般的小貴族能媲美的。然而底蘊畢竟是底蘊,不僅僅靠金錢來衡量。然而爆發戶不一樣,他們完全就是靠家產擺勢,所以暴發戶雖然被看不起,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賬面上的實力非常強大。
根據之前做的準備,謝神策對這些世族的認識還是比較清晰完整的。這些世族固然不敢像四姓那樣直接對自己動手,但在暗處動動手腳,噁心自己一把,幫幫山賊,還是可以的。
第二天,果然下起了雨,謝神策徵用了姬氏的一個莊子,用以暫時休整。數天的追殺,緹騎與太原府的精銳並沒有損失多少,只是因爲輕裝簡行沒有輜重,就地徵集的糧草又不能保證數量與質量,所以人馬俱乏,亟需休息。
姬家送來的糧食並不多,僅僅是堪堪夠喫,而且酒發酸,肉發臭。烏山揪着送酒菜來的管家一路質問到姬家當到家主姬則名面前。
姬則名以極爲恭順的態度對烏山說道:“大人,不是在下不提供食物,以次充好,對提督大人不敬,只是實在是能力有限啊。大人有所不知,近兩年糧食收成極低,我姬家又在太行山,時常受到山賊侵擾,因此並無幾多存糧,就算是族中父老,也只吃粗糧啊!兩千人馬的給養,我姬家無力擔負啊!”
一名姬家族老也愁眉苦臉的說道:“是啊,大人有所不知,爲了給提督大人提供足夠的軍糧,連我三歲孫兒的口糧都給擠了出來啊!大人啊,要不是實在困頓,誰敢給對提督大人不敬啊!”
說完,還擠出了幾滴淚水。
烏山自然是不信的,一地大族,居然連兩千人的用度都拿不出來,這怎麼可能呢?山賊有沒有洗劫你們家。烏山只是不幹,要姬家拿出上等的米糧草料來。
人可以隨便喫些,填飽肚子就好,但是馬匹得補充能量啊!只吃乾草,沒有豆類雞子的添加,馬匹過度使用,體力很難自然恢復。而這千餘匹戰馬,又是兩千人中的絕對戰力,不能受到半點損失。
烏山逼得緊,姬家只說沒有更多,無奈之下竟然將伙房的泔水都擡出來證明確實沒有餘糧。
烏山看着空空如也的泔水桶,勃然大怒。
姬則名說道:“大人吶,你也看見了,連泔水桶都是空的......我姬家確實是拿不出來更多的糧食了,您就放過我姬家吧,我姬家僅剩的一點口糧,可都是要上交國庫的......那點糧食要是孝敬提督大人了,可是要滿門抄斬的,求大人爲我姬家留條活路啊,莫要趕盡殺絕啊......”
姬家在場的男女老少齊聲痛苦,求緹騎饒過姬家,不要逼姬家罔顧國法。
烏山七竅生煙,恨不能當場將姬則名的腦袋一道削掉,以解心頭之恨。他只是來借糧的,不想在姬則名的口中變成了催命的。
姬則名說的明白,姬家還有一點糧食,但那糧食是上繳國庫的稅糧,不可能拿出來。要是一定拿出來“孝敬”謝神策的話,那就完不成稅糧的上繳,就是欺君,就會族滅。
在姬則名的意思裏,烏山不是來討糧的,而是逼他姬家大逆不道欺君罔上的。如果烏山用強,姬家一家人都會死。
這種情況下,烏山就是再憤怒,也不敢動姬家的人分毫,否則傳了出去,就成了緹騎的爲討好謝神策而逼迫地方世族欺君罔上。
這個罪名一旦鬧開了,人盡皆知的話,就是謝神策再受晉帝寵愛,都不可能繼續擔任緹騎司提督了。謝神策辛苦豎立起來的大好形象就會毀於一旦,不死也要掉層皮。
烏山不敢動人,就是姬家的糧倉他都不敢查看,否則衆口鑠金之下,緹騎的名聲就會臭大街。於是烏山只能含恨而歸。
謝神策見到烏山空手而歸,就知道發生可什麼事。等到烏山把事情複述一遍之後,謝神策微微笑了笑。
果然與他料想的一樣。
這些地方世族不愧毒瘤的稱號,玩起陰謀詭計來更是爐火純青。
謝神策說道:“隨他們去吧。先讓將士們飽餐,馬匹暫時就不用管了。先讓人護送傷員回去,帶走一部分馬匹,留下騾子驢子,這些牲口耐力好。嚴傑崆既然已經逃脫了,那我們也不可能真的進山搜捕,再等兩天,等到雨停了,就回去。”
烏山大驚,說道:“這、提督大人,就放任嚴傑崆回去麼?打蛇不死必受其害啊!提督大人,卑職,卑職願帶人前去搜捕,將敵人引誘出來,再一舉殲滅!”
搖了搖頭,謝神策說道:“此法不通,嚴傑崆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不會那麼輕易出來的。除非是有什麼值得他拋卻生命也要得到的......你不行,我......”
烏山驚道:“難道大人要以身犯險?不行,卑職絕對不答應!”
“額......”謝神策怔了一怔說道:“我是說,我也不行。”
烏山語塞。
“他的軟肋,緹騎一直找不到,先前的情報中沒有,在交戰的時候,我也沒有發現。所以,對於嚴傑崆這種怕死的人來說,大敗一場之後,他必然會躲起來,不到完全恢復的時候不會出來的......既然如此,要引他出來,真的很難......”
烏山悔恨的一跺腳,說道:“早知道上一次就將南邊的人抽到東北方去,那樣的話就能徹底圍住他了。”
“不是這麼簡單的加減法。”謝神策說道:“嚴傑崆是死命一搏的,就算像你說的那樣將南面的人手調到東北路口,也照樣圍不住的,嚴傑崆一樣會從南面突圍的。當時的情況太複雜,瞬息萬變,誰也沒想到臨死之前嚴傑崆會做出那樣的反撲。或者說,誰也沒想到,嚴傑崆臨死前的反撲是那樣的兇猛。”
烏山猶自不甘心,但也無法,只能恨恨的說道:“但願提督大人的那一箭,要了他的小命!”
“他死不了,那一箭射偏了,沒有傷到他的要害。”
看着天空中灑下的細雨絲,感受着沁沁的涼意,謝神策隨後去查看傷員的狀況。
在十月二十四的那天,謝神策追上了嚴傑崆,然後設計圍三缺一,在東北面的路上埋伏下了五百陌刀手,嚴傑崆被逼無奈,只能向東北小道逃竄,結果被五百陌刀手纏住。
在混戰中,嚴傑崆被謝神策正中左胸,一箭設下了馬,山賊頓時羣龍無首。就在衆人包括謝神策都以爲嚴傑崆必死的時候,豈料嚴傑崆竟然斬斷了穿胸而過的箭矢,重新上馬了!山賊氣勢大振,最終以慘重的代價突破了陌刀手的包圍圈,數百人護着嚴傑崆逃進了深山。
陌刀本是平原陣地才能最大限度發揮戰力的兵種,在山道上設伏,本就不是最好的選擇,但無奈謝神策手下除了陌刀就是普通步卒與騎兵,都不能擔任“缺掉的一”的重任,因此也就只能趕鴨子上架。
不過這就已經是最好的搭配了,騎兵驅趕,陌刀攔截,已經是教科書式的設計了,怎奈嚴傑崆終究是命大,躲過了謝神策必殺的一箭,逃出生天了。
下午,一隊百人騎兵護送着近三百輕重傷兵往晉城去了。謝神策要求只要傷口長度超過兩寸、全身傷口超過兩處的,都要回去醫治,於是在當天晚上,近兩千人的隊伍,只剩下了一千五百餘人。
在激戰中晉軍也有傷亡,只是相對於山賊來說,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
在傍晚,尹中和帶着一百名黑鴉軍回來了。
尹中和的先鋒如今已經變成了偵察兵,在上午的時候謝神策派他偵查周圍動向。
在這場追擊戰當中,尹中和與黑軍鴉建樹良多,不僅在前兩次發現了嚴傑崆的蹤跡,而且在上一次包圍嚴傑崆的戰役中,起到了箭頭的作用。
謝神策就是想讓尹中和的刀子上沾滿山賊的血,唯有如此,才能使得他與山賊徹底決裂,真正歸順自己。
尹中和不愧軍帥的名號,在這場追擊中,無論是判斷還是執行,都非常到位,麾下一百黑鴉軍也是極爲英勇善戰,比之府兵還要強出一籌。黑鴉軍的傷亡也極低,在謝神策有意的”磨練“之下,也才只死了十幾人。
方圓十里無異常,然而這一次,尹中和也沒能發現嚴傑崆的具體蹤跡,進了山,只要順山跑,哪裏都是方向,黑鴉軍是騎兵,就算對地形再熟悉,也無法進山查探,況且山中多有陷阱,這一片不是他的山頭,他也不知道具體的陷阱會安放在哪裏,因此也只偵查了周圍十里的情況,不敢深入。
謝神想了想,說道:“不去管它。再等兩天,天放晴了我們就走。”
兩天後,天放晴了,但是謝神策卻沒能走成。
戰馬大批的病倒了。
或是因爲天氣,或是因爲疾病,或是因爲食物,總之,數十匹戰馬就這樣病倒了。
一起病倒的,還有上百名士兵。
只是一天的功夫,就倒下了這麼多人。晉軍之中人心惶惶,生怕是做錯了什麼觸怒了神靈。
當然不會是山神精怪之類的東西鬧鬼,還是人禍罷了。
問題就在送來的是食物中。
每樣食物在煮好了喫之前,都是讓姬家送飯的大管家和姬則名的小兒子試毒了的,他們沒事所有人才敢喫,這幾天下來也沒發現什麼不正常。
只是在天放晴了之後,有人倒下了。
謝神策讓烏山去看了,姬家沒有一個人倒下,姬則名的小兒子還在大管家的陪伴下快樂的當着鞦韆。
謝神策將這幾天送來的喫食都檢查了一遍,最後斷定,這些事物都沒有毒,只是在混合着吃了幾天之後,溫度上升,就會催發病症。
謝神策本身是能判斷出來的,只是近幾天實在勞累難得休息,又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思考,因此也就沒有注意到這一層。
要是楊總司在這裏,這種事情就一定不會發生。
有人走不了,馬匹也病了許多,謝神策就被滯留了下來。
這種度不難解,只要往後半個月不喫其中的任何一樣東西,就會自然痊癒,只是此時,謝神策卻不可能在姬家的地盤上停留多久了。
嚴傑崆鐵定是沒有恢復的,但天王方農時與小吳起文山還在,有他們在,山賊就不會亂。一旦謝神策要滯留半個月,期間山賊定然會在晉城援軍來到之前,進行報復襲擊。
這個時候的晉軍不一定能擋住數千紅了眼要報仇的山賊。
謝神策當天下午就下令,撤軍。
十月二十九,在白巖寨中,彷彿整個山寨都充滿了濃濃的藥味。
大頭領嚴傑崆打了敗仗,身受重傷。
整個山寨從十月二十八一直轟動到十月二十九。
數萬大軍啊!竟然沒能打下一個小小的晉城!不是說一定能打下來麼?不是說即將有好日子過了麼?
可是......居然打敗了?
爲什麼打敗了?
這是十幾萬山賊老弱婦孺的疑問。
這個疑問,自從大頭領重傷昏迷不醒開始的消息傳出來開始,就成了白巖寨最熱門也讓人最揪心的話題。
有人看到大頭領嚴傑崆面如金紙被擡這進了聚義廳,有人看到威嚴方正的方天王鬍子燒沒了,有人看到玉樹臨風的小吳起文山失了一隻眼睛,有人看到黑大漢橫牛胸前包裹的嚴實,有人看到賴家二哥賴盛杵着柺杖。
這是看到的,還有沒看到的,比如軍帥尹中和,軍神桓石,玉獅子韓到臨,黑魔王趙長灞
號稱“戰將滿百”的聚義廳,如今有一半座椅沒了主人,那一半交椅中,還有一半的人只能躺在牀上。
白巖寨幾經擴建,如今規模依然不亞於中等城市了,雖然環境惡劣,多是低矮的茅房,但也在山中修起了圍牆,有了鄔堡,有糧倉,有銀庫,有類似於朝廷官制的各個“衙門”,也有各種機構,專門處理山賊的日常生活。
白巖寨的人們在談論這場大敗,爲自己的丈夫兄弟父親揪心,逢人就問自家那口子(娃兒)可還活着。每天都有人嚎啕大哭,每天都有人鬧着要上吊。
陸續的有人回來了,那些潰兵一回來,立馬就會被自己的家人以最快的速度擡回家,然後燒水沐浴拜佛謝神,給回來的人好喫好喝,重新恢復了笑臉。
有人歡喜自然就有人愁。有些人沒等到自己的親人,看到和自家親人一營一伍的人回來了,就連忙跑上去詢問,有人問過之後坐在地上拍着心口慶幸不已,有人則是面無人色神情呆滯。
嚴傑崆經過幾天的搶救,傷勢穩定下來,撿回了一條命。文山失去了一隻眼睛,原本俊美的臉上,此時佈滿了恐怖的刀痕,只是刀痕被繃帶遮蓋,外人看不出來而已,
在聚義廳中,天王方農時暫代了嚴傑崆的位置,坐在主座下手,看着擡進來的,扶進來的,一瘸一拐進來的幾十人,心中滿是苦澀。
曾幾何時,盛極一時的山寨,在一個半月的時間就迅速衰落到了這附模樣。
(PS:唔,週末結束了,今晚一章......期待放假,回家掃墓......白巖寨新添的衣冠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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