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不適合
他有一絲說不清的緊張。
纔到門口,他脣角便自然而然地勾起完美的弧度,白色的襯衣乾淨清爽,帶着草木的清香。
以前是沒有這種味道的,他買不起好的洗衣液。他偷得了別人的味道。
“明也來了,快快,樓上303的客人,點名要你,趕緊去,別耽擱。”
裴明也一愣,還來不及說話,已經被人推着往樓上走。
他摸向口袋,他還沒來得及吃藥,嗓音裏藏着不易察覺的忐忑:“哪位客人?”
“昨晚等你半天的那位,怎麼回事,盯上你了?”
那人的語氣還有些羨慕嫉妒,同樣是服務生,裴明也的生意一直是最好的,今天來的這個錦衣華服,一看就氣度不凡,竟又讓裴明也釣上了。
盯上了?大概吧。
可客人什麼都沒做,把他領回家,好好睡了一覺,又喫飽了飯。裴明也垂眸,笑意有些僵。
那人將他推到門口,見他發怔,道:“快敲門啊。”
裴明也還沒來得及敲門。
客人就像是等在門口一樣,預先給他打開了門,笑着打招呼:“請進。”
裴明也不敢看那雙眼睛,他某種程度上就是別人口中的“賣笑”的,酒都是順帶,誰都懂酒不值這個價,但許然笑得比他還好看。
服務生吸了口氣,彬彬有禮地鞠躬:“您久等了。”
動作漂亮又利落,但腰還沒彎下去,就被一雙手製住。
裴明也努力放鬆自己微僵的身子,笑吟吟道:“您……”
客人進了屋,坐在沙發上,擡頭看一眼還在門邊的服務生,輕笑:“怕你又被別人拐走了。”
裴明也聽懂客人話中的意思,提前來,免得又被自己放鴿子。
“對不起。”他抿了抿脣,這句話輕到沒讓人聽見。
巧言令色的服務生給太多人道過歉,卻頭一次生出這麼真誠的歉意。
許然打開自己帶來的電腦,催促門口的小木樁:“快進來啊。”
裴明也躊躇片刻,關上門走了進去,站在沙發邊上。
這流程他很清楚,他現在該賣酒了。
可裴明也沒說話,他的酒不是什麼好東西,比米粥,熱牛奶都要壞得多。
今天一天不賺錢也沒關係,他勸自己。
許然在工作,這個世界的階級是不可跨越的鴻溝,叫裴明也去努力,太難了,這次可以換他養家。
裴明也就默不作聲地站在那兒,偷瞟一眼客人的屏幕,看不懂。
許然抿了抿乾澀的脣,裴明也注意到這個小細節,職業修養告訴他,這是個好機會。
引導客人消費的好機會。
然後裴明也倒了杯溫水,放在許然的電腦旁。
會所裏免費提供的溫水闖入視線,許然的眼睛從屏幕上移開。
小騙子不騙人了,杵在這兒當小木頭。
許然主動幫他提業績:“想喝你的酒。”
裴明也咬了咬脣,他難得發善心,可惜客人不領情,一向對那些話術信手拈來的服務生此刻卻只能乾巴巴地道:“請您稍等。”
他拿出一瓶酒,摳摳搜搜的一瓶,他雙手攥着,指關節都有些發青。太不對勁,換作從前,他會趁機提一整箱出來,客人爲了面子,也會多買一點。
按着慣例,裴明也給自己和客人一人倒了一杯酒,酒液流淌的聲音清脆悅耳,裴明也的心跟着泛起漣漪。
他想起來自己今天沒吃藥。
他頭一次願意喝酒了,卻沒吃藥。
他優雅的端起酒杯,指尖掩着一顆小小的粉色藥片,禮儀挑不出絲毫錯處,從容地輕笑:“能陪您喝酒是我的榮幸。”
另一隻溫熱的手掌又覆上來,和昨夜一模一樣的溫度,裴明也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最惡劣的猜想是許然知道了什麼,就想看他醉酒後醜態百出的樣子,或是趁機做些什麼。
倘若是別的客人,他絕對會這樣猜想的。
事情超出預料,該想辦法逃走再做打算。
可許然不太一樣,裴明也手指顫了顫,任由那顆藥片落地,他低下頭,像是認命地接受審判。
許然端着酒杯站起來,能看見服務生眸中掩藏住的慌亂,他放下裴明也僵硬的手指,騰出手裏摸了摸他的頭,溫聲道:“你胃不好,不要喝酒。”
許然自娛自樂地喝完這杯酒,另一個漂亮的小騙子還有些懵。
見許然要去倒下一杯酒,裴明也忽然擡手,有樣學樣般,制住了許然的動作。
許然微微挑眉,以示疑惑。
裴明也語速極快,聲音冷靜:“別喝了,先生,這不是什麼好酒。”
這酒配不上許然。
裴明也垂着眸,平靜地砸自己生意。
他就是個騙子,賣劣質的酒,靠花言巧語賺錢,他攤開這些給許然看。
裴明也的掌心沁涼,許然任由他攥着,半晌才點點頭:“好,那不喝了。”
裴明也鬆開他的手,才發現自己手心竟然沁出冷汗。
許然示意他伸手,笑道:“得給你這杯酒的報酬。”
這個世界人們依舊用手機,但其實就是個叫法,如今的手機就是個芯片,在手腕處,身份認證、賬戶、通訊工具,都是它,伴隨人的一生。
裴明也不伸手,他擡頭,眼睛彎了彎,語氣聽不出什麼情緒:“我昨晚在您那裏借宿了一宿,還蹭了您的早餐。”
這一杯酒比起來簡直微不足道。
許然搖頭:“分開算。”
裴明也想起許然要的報酬,許然要他抱一下,他還沒答應。
許然提醒他:“伸手。”
裴明也看着自己露出的手腕,他沒明白自己怎麼就聽了許然的話。
或許是因爲這杯酒確實不能當報酬,它還不配,報酬另算,讓他再想想。
裴明也慢慢吐出一個數字,許然微愣,不是太高,而是太低了。
騙子不說話了,他告訴許然真實的價格,他不騙許然了。
等自己的手被送回來,裴明也看了一眼上面的數字,咬了咬牙,這酒不值得這麼多錢。
他也不值得。
溫文爾雅的客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大的虧。
他忍不住低聲道:“您給的太多了。”
他咬住自己的舌頭,恨不得將這話吞進肚子裏,他沒必要替這些上層人士省錢,這不過是從他們手指縫裏漏出來一點。以前的客人賣酒時他從來不替他們省。
許然自願掏錢的,關他什麼事?
許然揉了揉他的髮絲,過分親密的動作讓他一瞬間忘了自己在想什麼,他脣線緊繃。
許然拉着他坐在沙發上:“給的不多,我很高興,就樂意給你。”
坐在柔軟舒適的沙發上,裴明也慢慢眨眼,視線重新變得清晰,他想起來剛剛自己在想什麼了。
他想,如果客人是這樣好的人,不該哄着他花高價買劣質的酒,許然不該把錢花給他這種人。
他不該這麼輕鬆地從許然這裏得到這麼多東西。
許然又開始工作,裴明也從來沒有上過這麼輕鬆的班,他聽着輕緩的音樂聲,如坐鍼氈。
看着許然停下來按太陽穴,裴明也驚醒一般,看向房間曖昧的暖調燈光,倏地起身按了個開關,室內瞬間亮如白晝。
他有些懊惱,臉上卻帶出歉意的淺笑:“抱歉,您也知道,很少有人會在這裏工作。”
不是很少,是從來沒有。
客人從不刁難人。
但是客人看起來有點累,許然還是一樣好說話:“沒關係,別緊張。”
裴明也沒覺得自己哪裏讓他產生了自己在緊張的錯覺,他不會緊張,會所裏最難纏的客人都會交給他應付。
客人又低下頭看文件,眼睛發酸,他確實有些疲憊。
裴明也慢慢地開口:“您說的報酬……現在還要嗎?”
許然有些驚訝的擡頭,裴明也睫羽顫動,襯衫的袖口攥得皺巴巴的,他並沒有聽上去那麼遊刃有餘。
他含笑:“要。”
裴明也湊上去,獻祭一般,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甚至不敢睜眼。
會所裏其餘的房間此刻幽暗曖昧、煙霧繚繞,無數人在此縱情聲色,裴明也見過太多那樣放浪形骸的場面。
本該就是淫靡的、不堪入目的房間。
可此刻,他在清新溫暖的草木味中,和客人擁抱,只是擁抱,靜靜的,他能聽見許然沉穩有力的心跳。
兩個人待在明亮的房間裏,無端讓人安心。
許然拍了拍他的背:“謝謝,好多了,不累了。”
這有什麼好謝謝的,從來不臉紅的服務生臉頰發燙。
他從許然懷裏退出去,身上的溫度卻還沒散,他僵在沙發上,甚至不敢擡眼看許然。
裴明也的白襯衫太單薄,許然從沙發上摸出空調遙控,將房間內的溫度調高了些。
這個世界已經不再有明確的春夏秋冬之分,四季的界限變得模糊不清。如今,白天可以熱得讓人汗流浹背,陽光燦爛得讓人無法直視,而夜晚則氣溫驟降,月光總是黯淡。
月亮和星星快要迷失在這個沒有季節更替的世界。
裴明也看了看許然身上的風衣,剛剛的溫度應該很適合穿着外套的客人。
溫暖滲入冰冷的白襯衫,像一個熟悉的擁抱,他的身體漸漸回溫。
認真工作的客人再次擡頭是因爲服務生的肚子叫了一聲。
裴明也臉上又發起燒。
當真是剋星,他從未在其他客人面前這樣出醜過。
本來每晚數不清的烈酒灌下去,他的肚子是不會叫的,只會火燒火燎一樣的疼,血腥味從胃部竄到口腔,又被不容拒絕的咽回去,和着酒一起。
客人放下手中的工作輕笑了一下:“點些喫的吧。”
許然好心的替快要鑽進地縫的服務生找補:“我餓了。”
裴明也腦子一片混亂,只能憑往日地經驗撐着了,他微微頷首:“您想喫些什麼?”
許然隨手指了個點心,又側頭看向服務生:“這也算你的業績嗎?”
裴明也:“……”
爲什麼要關心他的業績?
客人似乎很喜歡當冤大頭。
他放下差點被自己揉皺的單子,笑吟吟道:“是的,很感謝您。”
許然滿意了,放任迫不及待的小系統從空間裏鑽出來。
系統:“哪兒呢?點心在哪兒呢?”
許然低笑了一聲:“你待會兒動作快點,拿了就跑。”
系統嚴陣以待。
稱職的服務生裴明也端着點心進來,擱在茶几上,在那瓶只缺了一點的酒的旁邊。
他輕輕頷首,臉上的笑意似乎真切了些:“請您慢用。”
裴明也的視線就落在餐盤上,柔和的燈光下,點心擺放的整整齊齊,淡淡的粉色,像綻放的櫻花,散發着濃郁的奶油香味,
小系統都快饞哭了:“宿主,你快讓小裴轉過去啊!”
許然:“啊?”
系統口水直流:“或者你像以前一樣親他一口!”
小裴一直看着它怎麼喫啊!騙小裴說點心會隱身嗎?
許然靜默一瞬,而後有些不好意思的低聲對裴明也道:“你轉過去一下?”
裴明也有些茫然,聽話的轉過身。
後面響起窸窸窣窣的動靜,裴明也納悶,客人還有什麼不能被看着喫點心的忌諱嗎?
許然將兩塊點心連帶着系統一起塞回空間,隨後拿起一塊自己慢慢吃了兩口,纔開口道:“可以轉回來了。”
裴明也就又轉回來。
許然看着他不明所以的神情有些想笑。
他又拿了一塊點心,示意裴明也俯身,蹭在他脣邊,裴明也下意識咬住了。
許然眼底笑意漸濃:“好喫嗎?”
裴明也悶悶點頭,平日裏說慣了的那些話術又都使不出來了。
口感綿軟細膩,甜而不膩,當然是好喫的,但是沒有許然家裏的早餐好喫。
“好了,”看着到了時間,許然起身拍了拍衣襬:“你可以下班了。”
許然把工作帶到會所裏,等這麼長時間,是爲了等自己下班嗎?
裴明也忍不住想:是因爲不想讓自己又被別人點走嗎?
“許然先生,”裴明也的嗓音有些啞:“您明日別再來這裏了。”
許然不來這裏尋歡作樂,可這裏不適合工作。
這裏也不適合這樣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