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31:見立意象 作者:未知 [ 旁觀者 ] -那麼,是誰割掉了你的頭皮? 空山。 如果坐在半山的日式別墅的見月臺,可以以一種享受到白日早晨的所有感受。 積雲在流動,離山腳尚遠的城市方塊,交駁着光影。 江鸞緩緩地仰着頭,眯眼看檐緣。光斜斜地透過上面栽種的藤本枝葉,綠色透出青藍色,像雷諾阿畫的草地。 於是她把頭歪下來,試圖顛倒重力,讓白石英的檐緣上的綠葉成爲草地。 她的身子貼着椅子歪過來,一點點往地上伏過去。 須臾,江鸞閒無聊地收斂了表情,慢慢地,拉着欄杆坐回去。 因爲剛纔上樓的腳步聲,在到了拐角處後,並沒有走上叄樓,而是極微罕見地轉向二樓和叄樓之間的小閣室。 那裏是這棟別墅收藏品的臨時儲藏室,只有替換畫或收藏品時纔會打開。 江鸞閉上眼,桌上紅茶的甜的馥郁香飄過來,干擾心神,屏蔽耳覺,快聽不見臨時儲藏室的腳步聲。 她清楚那種落步的力度、頻率。 最後,腳步聲的主人邁着尤爲沉而平的步伐,離開了樓梯。 她慢慢收拾起散落在地毯上的書,擡眼看了下時鐘:寂靜的淺藍色錶盤上的金色時針指向十二點。 江鸞想了想,躺回地上。好像不是這麼想喫午飯。 可能是她在早飯後還吃了早晚飯,那碟融合苦和甜味的鮮酥。 於是她有點躺屍狀,把自己雙手交着放在身上,假裝自己是個視力超羣的白日觀星愛好者。 然而頭頂這一片方形玻璃,比一片固定的純藍色幕布還平整、還像暫停靜止。一片雲都沒有。 終於,她在從叄樓來時,看到玻璃外接近下午的天空上、小小的蒼白月亮。 心情好點了。 江鸞踩着腳步往廚房去,皺着眉就要發她大小姐的脾氣,今天週六,你忘了做飯。 然而等她把手搭在餐廳時,那裏只有柏竹的網籠罩着午餐。而午飯時間已經過了半個小時。 下午,氣溫越來越熱。 江鸞抱着兩盒雪糕就往樓上跑,又折回來。 雪糕在樓上化的快,喫一盒來回跑麻煩,索性盤腿坐在廚房的地上。 等她慢慢舀完雪糕,再啃完一條冰棍,離開廚房、路過一樓書房上去時,忽然扭頭看了看門。 關上的。 最後, 江鸞是在池塘邊的仰式木椅上睡着的,也不知道是因爲下午翻的詩集讓讓人頭大,還是真的無聊。 近來的夢裏,還開始斷斷續續地回憶,從她生命的起點開始,像對自己過去的清算。 從夢裏冷醒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赤腳的睡姿開始僵麻,她發誓這把躺椅不會活過明天。 她真的太無聊了。 又不願意承認這是孤獨。 她只看得到乏味。覺得自己的情緒毫無意義,隨後開始試圖尋找:該如何凸現自身的存在? 忽然,明白了爲何無業遊民更容易犯罪。她現在就按捺不住。 冗長的下午,她快無力朝庭院大喊一聲,他的名字。而背山無風的庭院安靜地像日落時分的空氣。 江鸞靜下耳朵,忽然能聽到遠處、像被實體物隔住後的海浪聲。 有種透明的涼爽感,她轉過頭,從庭院盯向別墅背靠的丘陵,那是全市中心最高的觀賞物。 江鸞的視線彷彿越過了空中,掠過山頂。 山的後面是一片遼闊的海域,遙遠的對面,環抱它的是半島海岬。 最明亮的那個月牙形的邊角,如果仔細去看,會發現,矗立着一座藍白色木質的海邊別墅。 人變遷、把它遺忘,而它始終平靜地立在那裏。 ——海浪聲一直在耳朵裏的。 只有江鸞十分仔細、且認真地集中注意力,才能聽見。 接近傍晚,日暮還未落下,涼快的過堂風穿過了走廊,穿過江鸞的袖子。 庭院的東北角栽了很多綠色楓樹和細密的喬木,掩映着後面湖泊上的望月臺。 江鸞腳步交替在走廊的地板時,帶着些重音的節奏。意思是她有焦躁和按捺不住的氣,現在就要發。 她能氣他什麼? 其實是在氣自己。 望月臺,那像一座海上樓閣,江鸞要跨越數米才能走近樓閣的主人。 這裏的光線比周圍晦暗一些,因爲方正的亭檐上,都被嚴謹地貼上一層灰綿色的布。好不容易來到了所謂的望月臺,才發現這裏和別墅正門上的見月臺完全不一樣。 來望月的人,並不能在亭中直接觀月。只能耐下性子坐在亭子正前方,低下頭: 月亮在夜晚的湖水上。 這是一片空白,只剩黑色真空,和漣漪波動的湖面的白光。和她居住的這顆懸空的星球一樣。 現在,天色還沒有隨着黃道的軌軸,轉下那些橘色的光線,甚至很明亮。 天光的暖調和湖上折射的光線倒映在亭子深色、光滑的地板,玻璃一樣,在亭子的櫸木地板上看到了青綠細密的竹葉。 從地板上擡起眼,可以看到一位約莫而立之年的男人,正端坐在亭子正中木桌的南面。 明亮的光線照在桌上,而他穿着一襲深灰色的亞麻長衫,永遠寬闊而平穩的肩膀,像某個幕府的家主。 而他筆直地坐在桌邊,沉心看着手上拿起的書籍。 江鸞要發作了。 江猷沉早發現她腳步裏的焦躁,手掌伸過來抓住她要作惡的手。理解她的喜怒無常的最佳方法是,別去理解她的喜怒無常。 他的嗓音有點低和磁性,頭都沒擡,“··· ···等一下。” 語氣還是平時交流的平淡,只是江鸞一旦要再使點勁,他就要把她扳到跌倒地上。 浪尖的風就此停歇,江鸞忍着耐性抽回手,坐在他身邊,看他讀什麼。 “有首短歌想請你翻譯。” 中年男人要玩他的情趣了。 於是她探過身,去看他讀的是什麼——《新古今和歌集》。 帶資本家江先生很少讀詩歌,看的書多爲歷史和政治、管理學,還有一段時間一度對宗教研究產生興趣。 第一次放下心來欣賞詩歌,還是她那本洋溢西洋古典氣息的日本小說譯本,裏面有一句他熟悉的和歌。 他略微傾過有些寬闊的身子,環繞對方的身子骨時還能留出一截空檔,這種體型對比讓人奇異甚至反常地,笑起來,意味不明。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香的煙味,這是江鸞年少時期第一次偷偷學抽菸的契機。所以講了,二手菸的危害阿。 那種低醇的聲音來讓人走入陷阱了,這個人永遠知道自己該如何拿捏語氣。手指向書頁的日語,他說,“我想聽你念。” “··· ···”她扭頭去看自己哥哥,啊?轉過頭時,半晌纔開自己的金牙玉口,“山深み春とも知らぬ鬆の戸に絶え絶えかかる雪の玉水。” 她念日語時有種特別的柔軟溫糯的聲音,江猷沉低頭,看她說話時微微晃動的頭,和頭髮璇兒。 “哥哥,你在聽?” 江猷沉的眼眸才撐起點精神動了動,低頭來靠在她肩上,看到那一綹黑髮後的耳朵,明白了爲什麼日本作家喜歡描寫這個地方,朝耳朵旋吹氣,“聲音太小了,可不可以再念一次。” 江鸞邊念,還要分神從他的懷裏出來,擾心神。好不容易能在他面前展現他沒有的優點,面對這種令人可恥的干擾,非常不悅地皺眉。 她十分清楚這個人的調情,單純的想念和想做,有着細密如蜘蛛網的不同。 但逃脫不了的,他花了太多年讓她明白,他們是不可分割的同一個體。 “最後一次,”江猷沉看出來她的不快了,只有這個時候她的反應才能放在正常水準來共情。於是語氣放軟,一步步的棋子,“翻譯一下,可以嗎?你的譯本會比書上的好很多。” 江鸞是真的想向她表現自己的能力的。快速地掃一眼譯文,對照原來的短歌看了一下,想了想。 他結實的臂膀探過來,環住她的肩膀,把書移到她視線更舒適的位置。聽過她念短歌的聲音了,這次纔是聽具體內容。 “山深 不知春—— 融雪斷斷續續 滴珠於 松木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