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瞬、一眼

作者:明春鳶
康國公府爲開國時高祖皇帝欽賜,尚書省工部營建,東西近五十丈,南北更足有百丈,又歷經七十餘年曆代主人精心維護修繕,府內房屋崢嶸、景象壯麗,今日又因貴客臨門格外肅穆,行走其內,人聲寂寂,唯有樹鳴風聲、腳步匆匆,便越有人生蜉蝣、滄海一粟之感。

  一個奴婢的命運,也並不比樹上的一片嫩葉更牢固。

  風掀動了青雀的裙襬,她的裙襬也生出了風。夫人“清修”處在府內西北角,楚王飲宴在花園東。相隔數十丈,只要夫人那裏尚還可控,便不必擔憂貴客聽見一二聲響。但她仍然全力奔跑着。

  因爲,上一世她就是這樣,滿心懷着對康國公府、對霍玥真切的擔憂,拼了命跑到了花園裏。

  園門自然有人守衛。兩方的人。康國公府的奴僕和楚王的親衛。親衛衣鐵甲,執長槍,槍尖寒芒似水。

  從她進入視線,這些親衛就盯緊了她,眼中只有警惕。縱有驚訝,也不過一瞬之間。唯有一人面露異色,似是既驚又怕,忙與身旁的人附耳低語。於是那一人便有些恍然,看向她的目光也轉爲了驚異。

  這兩個親衛的舉動,是否同上一世一樣,青雀記不清了。

  上一世,她心裏只有儘快進入花園、見到小姐,此時根本沒有心思關注其他。所以,直到此刻,她才生出疑惑:

  楚王府的親衛,爲何這樣看她?與楚王盯着她,是否有所關聯——

  “來者何人!”

  “這是我們娘子的人。江姑娘。”康國公府的管事忙說,“娘子命她照管家事,想必是有什麼話要回了。”

  霍玥從去歲春日執掌中饋,命青雀做妾前,青雀是她最信重的奴婢,府裏不算要緊的事務,許多都是放給她和玉鶯處置。因此康國公府上下奴僕,幾乎無不識得青雀。

  青雀也忙垂首說:“實是突發要事,必得回給娘子,還望放行。”

  楚王府的親衛點頭,單放她一人入內,還派出兩人跟隨。

  那管事便忙對青雀說明:“楚王殿下和二公子在碧濤閣,娘子就在照月亭。”

  匆忙對他道謝,讓他看好那幾個僕婦,青雀小心沿着熟悉的路走。

  一步,兩步。

  水流自東向西,蜿蜒穿過康國公府花園。花園之東,沿南岸是一帶翠嶂,碧濤閣矗立半山。沿北岸便是草木葳蕤,照月亭正在水邊。

  從半山向下望,照月亭一覽無餘。

  霍玥緊張又無聊地坐在亭邊,時不時向上望一望,又不敢看得太明顯。

  約定請楚王午初到府,本想先請用午膳,再見機行事。誰知楚王未初三刻纔到,足晚了近一個半時辰!

  這說早不早、說晚不又晚,實在尷尬。

  楚王一言不發,那些親衛也一字不吐,二郎連楚王是否用過飯都不曾問出,只好請人先進花園。

  哪知才從照月亭走到碧濤閣,楚王便向親衛要了酒,自己開始喝了!

  幸好家裏預備得齊全。她和二郎忙叫人上菜上酒,二郎陪侍,她先避下來。

  活了二十年,她哪裏受過這般委屈,賠笑賠話……便是從前入宮,連陛下、娘娘們,都不曾對她作色呢!

  二郎還在上面,只怕更要忍氣。也不知今日能有個什麼結果。

  霍玥正悶着,忽聽有鐵甲鏗鏘聲,忙回身向後。

  已有人趕來,小聲回說:“是青雀要見娘子!”

  “出什麼事兒了!”她忙輕聲問。

  照月亭與碧濤閣相去不過數丈,楚王耳聰目明,這裏聲音稍大些,他必能聽見。

  “娘子!”青雀和上一世一樣快步進來,俯身在霍玥耳旁回道,“夫人知道楚王來了,要出來,奴婢們攔不住。”

  “偏是這時候要——”霍玥一個“鬧”字只說出一半,“我去看看!”

  青雀退開一步,等霍玥整理衣襟。

  在這短暫的幾個呼吸間,她向上望了一瞬。

  是他。

  是他。

  暗紫衣、寒冰面,身如峭壁,臉蒼白得像一抹雪。可只需看到他一眼,誰也不會以爲他是孱弱無力的無能之輩。他目光像尖刀,帶着迸出的火星,目不轉睛瞄準了她,甚至,在走上前、靠近她。

  縱然知道他會有什麼樣的眼神,可真到了這一刻,青雀仍然驚覺自己不能承受。

  不必計劃好的“和上次一樣,看一眼就迅速低下頭”,她的身體已讓自己垂首、退後,再退後,跟在霍玥身後離開。

  楚王停止了向前。

  定定看了片刻藕衣女子的背影,他神色轉爲玩味。

  宋檀在袖中握緊了手。

  楚王爲什麼那樣看着青雀?難道他愛上了青雀的容色?是,青雀之容世間難尋,可她已經是他的女人!楚王既然對她有興趣,爲什麼不問一問!

  只要他問一句那是誰,他就能說,那是他妻子的陪嫁侍女、已是他的侍妾!

  說到底——

  看着楚王無言轉身,斜倚欄杆,晃起手中酒壺,宋檀一腔怒氣無處發作,只能咬牙埋怨青雀:

  說到底,究竟有什麼要緊的事,讓青雀非要自己過來?

  她便不能隨意派個人來?非要讓自己在外人面前露臉?!

  ……

  “幸好你有決斷,知道來找我。”霍玥急匆匆趕向西北角,一面後怕,“夫人深恨那一位……真叫他們見了面——哪怕沒見面,只鬧到親衛眼前,家裏罪名就要再加一重了。太后娘娘留下多少情分夠用的!”

  青雀並不答言,只扶着霍玥趕過去。

  她身體好,霍玥的更不差。兩人把餘下僕婦丫鬟們落在身後幾丈,先趕到附近,便聽見一聲抽刀聲,跟着便是夫人顫抖的怒叱:“真不要命,便接着攔!”

  “快去讓人請父親回來!”霍玥氣道,“還有,派人去公主府,無論如何也得把大嫂給找回來!”

  說完,她便衝出去,當頭跪在婆母面前:“母親!母親三思,使不得啊!”

  ……

  一陣人仰馬翻。

  雙拳難敵四手。康國公夫人雖手握利刃,終究沒有砍向兒媳。

  霍玥寸步不讓,聲淚俱下,奴僕們也跪的跪、求的求、勸的勸,把甬路堵得水泄不通。

  康國公先趕回來,一把奪了妻子手裏的刀。

  孫時悅緊隨在後,卻只站在人羣之外。

  “你這行伍裏的本事,自小的功夫,別處用不好,倒只好用在我身上。”夫人看着刀,又移向康國公,冷笑。

  “仇氏!”康國公滿面紅漲,粗喘着憤怒道,“二孃已經去了,咱們就剩二郎這一個孩子,你還不叫他好過!你還不爲他想想,他有今天不容易?你還要……害了他!”

  “我害了他?”仇夫人不可置信,“我不叫他好過??”

  她直逼向康國公,毫不畏懼方纔還在自己手裏那把刀:“我這一輩子,只養下四個孩子,大娘便不提,大郎難道不是你害了的,你怎麼好意思說!”

  康國公一滯:“這是在說二孃,你提大郎做什麼?”

  一年不見,老妻鬢髮全白,聲音嘶啞,一身緇衣,通體無飾,彷彿變了個人,讓他不免生出膽怯。

  可話還是要說清:“若不是你鼓動唆使,她哪裏來的膽子趁楚王巡邊——聖人留了你一命,你還……”

  “若非你獨斷專行固執己見,十一年前,你何至於敗?大郎又怎麼會死?你又何至於身上寸職皆無?”仇夫人根本不聽他指責,聲聲質問,“若非你在聖人面前沒了臉面,不能替她做主,二孃有聖旨賜婚,又怎麼會在王府日夜不安,生怕被一個鄉下毛丫頭取代!”

  公婆的爭吵,霍玥不便多聽,只能緩步走遠。

  孫時悅卻仍在一旁觀賞。

  她眼中冷漠,面無表情看着這對夫妻互相推脫兒女的死,無意避讓。

  康國公看見了她,仇夫人也看見了她。

  康國公想說些什麼,最終卻只拽住了自己的夫人,把人向院內“請”:“在這吵吵嚷嚷,是想叫一家子都看笑話嗎!還嫌不夠丟人!”

  婆母的事得以解決,花園那裏又不便再回去,霍玥便索性回了自己院子。

  青雀發着抖。霍玥也發現了她在發抖。她心裏仍還煩亂着,因青雀究竟有一功,便耐住性子問:“你嚇着了?”

  青雀點頭,又搖頭。

  “母親那沒事了。本也不會怎麼着。她難道還能砍了我嗎。又沒真瘋。”霍玥扶住額角想,“那就是楚王的親衛?那兩個人跟着你一個,是怪嚇人的,怪不得你跑那麼快……”

  說着,她突地想起來:“怎麼好像咱們走的時候,楚王在看——”

  青雀又一抖。

  霍玥狐疑地坐正了。

  她端詳着青雀,又翻找着那一刻的記憶,心中忽有意動。

  這念頭一起,再看青雀,她便有些不自在了,十分柔聲道:“罷了。你替我看了這一下午,也怪累的,去歇着吧。”

  “嗯。多謝娘子。”青雀哽咽一聲,又收穫了霍玥好一番溫言。

  她低下頭,跨出房門,只看着自己足尖,回到後院,緊閉房門。

  成功一半了。一手倚住門邊,她輕喘着想。

  接下來,只需等到傍晚。

  上一世的今天,她懷揣滿腹驚懼回房,終究沒能心安。捱到酉時,她根本喫不下飯,又走出屋子,想找小姐說一說心裏的害怕,想聽小姐再保證一句:楚王不會動她。

  可她才走過月洞門,宋檀就步履如飛地回來了。她不願和宋檀碰面,就在廊下躲了一躲。

  她就聽見宋檀對霍玥說:“楚王真是……豈有此理!”

  他在屋裏踱着急步:“我說什麼,他都不應!一張嘴就是喝,喝喝喝喝喝!喝夠了,還就在那躺下了!這叫個什麼事?你說,這是請的什麼客?他既一點兒不想與咱們修好,又是爲什麼來呢!就爲了羞辱你我?我是趕着叫人送枕褥去了,愛用不用!”

  “還有青雀!”他又問霍玥,“天大的事,派誰去不成,非要她自己去?母親鬧起來,她叫人傳個話不是一樣!”

  霍玥便說:“你有氣,朝我發什麼!”

  她說:“這是大事,青雀不得來麼?”

  旋即,她稍稍放低了聲音:“我看,楚王好像格外注意青雀……你也看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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