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宵衣旰食(上)

作者:御井烹香
前前後後,算下來沈曼君已在買活軍治下住了有四五個月了,她逐漸地習慣了和陌生外男共事不論是走上講臺當老師,還是在辦公室的另一角坐着許多男同事,甚至偶爾還能說上幾句話,也不會招來旁人異樣的眼光,這種種的改變,若放在吳江那都是不可思議的。

  沈曼君自己也有個抗拒接受習慣的過程,一開始極不自在,只是形格勢禁,抱着豁出去的心理勉強忍受,到現在反而覺得,倘若是在買活軍治下,那也沒什麼大不了。因爲外頭的顧慮在這裏是不存在的倘若有男人敢對老師或同事展示出非分暗示,那買活軍就會讓他們知道花兒爲什麼這樣紅。

  大多數能來雲縣這裏上課的學生,都是爲了謀生,真正的地痞流氓刺頭兒,纔剛剛伸出一點爪牙犄角,便在一輪又一輪的掃蕩中被送到彬山去了,光是沈曼君住在雲縣的幾個月裏,就見證了兩次掃蕩,甚至其中一次還將幾個和地痞流氓勾結過的更士也送到了彬山。

  凡是港口,必定是三教九流雲集之地,治安也要比別處敗壞,像雲縣這樣,如此繁榮而治安如此太平清明的城市,是沈曼君和丈夫生平僅見。就這一點來說,在雲縣居住得也還是滿舒服的,不過,沈曼君今天還是有些不安,如果不是傳信使者也是女娘,而且從學校到縣衙的一路上都有女娘走動,大家依舊是談笑無忌的樣子,她將更爲畏懼她還保留了夜黑不出門的習慣,這是第一次晚上和幾個男子走在一起,而且稍後還要坐在一起開會。

  雲縣的縣衙也是新修的,如今的雲縣和從前的小城幾乎都沒有什麼關係了原本雲縣的老城,最繁華的不過是兩條街而已,裏外數百戶人家,現在的雲縣光是常駐人口就有二三萬,還有頻繁造訪的客商、外地來討生活的流民買活軍只留下了臨海一面的城牆,其餘的老城牆全都拆掉了,往外建了一排排方方正正的水泥院落,新縣衙就坐落於其中。沈曼君一行人從學校過去,一路上都很繁華,時不時還能聽到客舍飯肆中傳出的鬨笑聲這些小飯店,價格並不貴,味道又好,很多來雲縣做工的單身漢,一人喫飽全家不餓,也不考慮將來,便可以時常在館子裏歡笑聚餐,雖然喝不起酒,但能將滋味豐富的菜餚儘量喫飽,對於他們就是極大的快樂了。

  “原本還覺得買活軍扒城牆有些過於自信短視,”這個張家少爺是很愛說話的,一路上都回蕩着他清脆的聲音,“若是有敵人來犯,雲縣豈不是無險可守了但如今見了那天河大舟,才知道是小子狹隘了,有此大舟在,又何用城牆呢壓根便是無法比擬的,城牆恐怕連大舟的三分之一都比不上呢。”

  “確然比不上,”徐世伯似乎也頗爲寵愛他,好脾氣地笑道,“雲縣城牆高十米,而那大舟的高度,經我們測量,光是水面上便有三十米,在岸邊看來還不顯眼,近處一看,直是龐然大物,的確動人心魄。”

  原來如此麼沈曼君的耳朵也不覺豎了起來,這是她沒有想到的,倘若事先知道,便是節衣縮食也要包一艘小舢板,讓小兒開了這個眼界,不過,那幾日舢舨的確是貴,幾乎都被大海商包了去,他們也是少了幾分見識,便沒有捨得做太昂貴的花銷。

  “若是能登上甲板看一看就好了”張家少爺稚氣未脫地嘟囔着,很快又雀躍了起來,他的心情似乎非常不錯,沈曼君從他的話頭裏大概聽出,張家少爺最近寫了許多文章,大概是其中一篇投合了買活軍的胃口,因此便被叫去開會。他這是想着自己將要飛黃騰達了,是以格外的恣意歡欣麼

  到底是之江佬,不知該如何去教曉家中的子弟大約是被張家少爺這樣無憂無慮地牽連到自己給觸怒了,沈曼君的評價有幾分刻薄,但很快又在心中暗斥自己小人,調整心態,使其重歸平和到底這也不能怪張家少爺,他也是被綁票來的,只是隨遇而安,何時都能自得其樂而已。

  謝六姐作爲義軍首領、在世天人,她簡直是處處都和世間人大有不同,沈曼君對於買活軍的觀點,十層裏九層半都是不贊成的,還有一些則讓她混亂、好奇又迷惑,比如不定期刊發的吏目參考,不論是謝六姐自己的手筆,還是吏目們的投稿,都滿溢着虎狼之言,但她的舉動也不是沒有好處,沈曼君承認買活軍這裏,百姓的日子過得比別處要好,而且謝六姐一點也不嗜好享受,或者說人家根本就看不上平常的享受,在她心裏,什麼章臺歌舞、長信風流,都不如水泥屋和新式蠟燭,所以謝六姐從來不曾給自己興建什麼宮殿,她到雲縣來的時候就住在官衙裏,而且院子也的確不大。

  “幾位請用茶。”

  他們到的時候,謝六姐還在另一間會議室裏開會,透過玻璃窗可以看到裏頭的景象新式蠟燭不要錢一樣地點着,圍着長桌坐了很多買活軍的吏目,男女都有,謝六姐站在一塊黑板面前,指着黑板上的字眼正說着什麼,其餘的吏目們都滿臉的嚴肅,還有人高舉了手,似乎示意自己想要發表意見。

  “但是這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沒有估算出足夠的容錯量”

  他們經過的時候,談話聲從門板底下流泄了出來,前來迎接的小書辦說,“六姐還在開會安排工業生產,稍後開完了就會過來。”

  謝六姐使用的祕書人數應該是很多的,來回的書辦臉上都有疲色,他們下班的時間似乎較晚,還有一些人要留下來加班,比如這個祕書,他把人帶進會議室裏,又取來幾份文件,一一發到衆人手中,沈曼君翻閱了一下,似乎是張家少爺撰寫的一系列關於纏足的文章,看來稍後的會是以這個爲主題,她便立刻翻看了起來,並不禁入了迷。沈曼君之前從未接觸過折骨纏的女子,她甚至不知道還有這樣的纏足法,毫無疑問,買活軍這裏雖然缺乏傳統文獻,充斥的都是一些亂七八糟的低俗話本,但云縣這裏的信息要比吳江老家豐富得太多了。

  看着看着,許多問題便不禁浮現了出來,若這文章是徐世伯撰寫,沈曼君說不得就要問一問了,但偏偏這是張家少爺寫的,她便只能聽着旁人的感想,自己默不作聲地坐在一邊。

  “哦原來纏長足也會使得女子受害嗎”李我存先生也看得津津有味,“扁平足,何謂扁平足赤腳醫生手冊上似乎沒有這個疾病呢。”

  “這是生物課上有提過的。”張宗子倒很在行了,順口回答道,“人的腳正常是有足弓的,傳統上以高足弓爲不美,覺得扁平足憨態可愛,猶如幼兒,穿鞋也好看。但實際上足弓是承重用的,若是扁平足,無以承重,走久了大拇指會外翻,足心也會疼痛,其實也是做不了重活的。”

  “原來如此”李我存先生髮出了輕輕的笑聲,“宗子,你做這篇文章是用了心思在裏頭的,只是有些話罵得也太狠了。”

  張家少爺摸了摸頭,有些訕訕然地說,“非如此,不足以發泄心中的怨氣,這世上怎能有人知曉了纏足的真相後,還給女兒纏足的還有做那折骨纏的,真是不積陰功虎毒不食子,畜牲都不這樣狠心”

  說到這裏,他臉上猶存憤憤,沈曼君看了他幾眼,心中對張家少爺倒是頗爲改觀,不過又覺得他失於苛刻了,折骨纏且不說,這扁平足一事也不是人人都知道的,若是不知,爲了美觀纏長,似乎也不能說存了多少的壞心。

  這幾人在這裏輕聲議論,沈曼君不便參與,只能保持沉默,她也察覺到徐先生等人的尷尬正因爲沈曼君是舊式的女娘,便使得他們的禮儀也舉棋不定,倘若是買活軍這裏的活死人,那麼男女對談是很正常的事,因爲買活軍沒有這麼複雜的禮儀,說不準現在衆人便已經高談闊論了起來。而倘若按照舊式的禮儀,那麼沈曼君壓根就不能出現在這裏,她在夜裏和這幾個外男獨處本身就是極其嚴重的逾矩。

  尷尬,這是沈曼君在雲縣感受到最主要的情緒,這尷尬時深時淺,但從來沒有徹底消散。她知道歸根結底,在於她既不能堅決地抵抗買活軍,又不能全盤地接受她總是要回去的,如果在這裏完全地接受了買活軍的方式,回去之後該如何自處

  而要說堅決抵抗,那就更是無稽之談了,她是自己情願到這裏來的,也是自己努力考了第一名,分明還在往上爬呢,只是暫沒有取得很好的效果,在此時若是顯示出了抵抗來,那豈不是會被譏笑爲喫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了

  這種尷尬,浸透了沈曼君這段時間的生活,她像是被買活軍用仙藥釣起的魚兒,不上不下地撲騰着,甩出尷尬的水星,讓她身邊的人也跟着尷尬了起來。衆人談論了一會,買活週報的編輯來了,這幾個編輯年紀都很輕,也是有男有女第二個女性的出現稍微緩解了沈曼君的尷尬,她不時和女編輯談幾句,但她自己知道,她心裏始終還有一口氣,一直梗在那裏,讓她比平常更難挺起胸膛來了。

  外頭傳來一陣嘈雜,是隔壁散會了,一羣人嗡嗡地說話,散到了院子裏,幾個疲倦的祕書甩着手走了出來,而謝六姐還端坐在長桌後閉目休息,幾個人也都止住了話頭,不約而同地透過兩重玻璃窗望着謝六姐。

  沈曼君在過年看仙畫的時候,確然見過謝六姐一面,這個女賊酋鼓動人心的本領極強,活死人對她如癡如醉、奉若天神,就連沈曼君夫婦也不由得心生敬畏,在當時的強光之下,只覺得她龍行虎步,大有天人之資,至少也是個亂世天魔星。但這一次在縣衙裏見到開會的謝六姐,又見到了會畢小憩的她,感覺又不同了。

  謝六姐的姿色反而不是她留意的重點,沈曼君也不知道自己在觀察什麼,只覺得這些事情太過實在,反而比神乎其技的那些仙器更爲令人驚奇一個仙人,大灑神通,對神州大地造成這樣的改變,這好像還是可以接受的,畢竟是仙人。也不必去猜想她是如何辦到的,百姓爲何會擁護仙法,爲何能擁有這麼多神乎其神的東西,還有那艘大船仙法。

  但此刻,當她看到謝六姐擰着眉心小憩的時候,這種對仙法的幻想已經悄然崩塌了,一種新的,沈曼君不太喜歡的認識逐漸浮現,買活軍買活軍也是靠着一個接一個的會議,靠着軍主的勤政創造下自己的統治,雖然仙器是離奇的,但統治卻似乎確然是實在的。

  這意味着什麼她不清楚,但沈曼君不喜歡這樣的想法,她強行挪開眼神,看了看其餘的會議成員幾個編輯對謝六姐似乎已經看得夠了,正一臉死到臨頭的模樣在翻閱文章,同時交頭接耳地寫着什麼。徐先生和李先生則是一種頗有趣的樣子,像是沒想到謝六姐也會疲累。那個小祕書不失時機地低聲說起,“天沒亮,四點多就起來了,到現在沒怎麼歇過”

  這會都已經晚上七點多了,確實說得上是宵衣旰食,一旁張家少爺望着謝六姐的眼神便更崇敬了,他完全呈現出一副忠實擁護的態度,這讓沈曼君心裏都不禁犯嘀咕這要不是被六姐的仙法迷惑了,都有些說不過去

  不過,謝六姐也沒休息太久,很快又跳了起來開始做一些怪異的運動,隔着玻璃也能看到,她彷彿吐氣開聲了下,隨後便開始活動肩頸,又躬身上下蹲起,明顯這是一套健身的拳腳,只是相當怪異,並不怎麼雅觀。

  “深蹲,這就是深蹲吧”張家少爺更興奮了,“鍛鍊腿力麼放足科有些小娘子也要做這個,我看他們教的,說是提高腿力便有助於分擔足弓壓力。”

  “是了,腿有力了,重量便不會完全壓在足弓上。”李我存先生現在儼然是養生大家了,捻着短鬚說道,“不過這要佐以充分的蛋白質攝入,否則不能蘊養肌肉,反而會消耗元氣呢。”

  這是沈曼君真正感興趣的內容凡是讀書人就沒有不喜歡養生的,她的面孔不禁轉了過去,今晚第一次強烈地想要搭腔,不過衆人都習慣了她不說話,反而並不留意,而謝六姐此時也短練完了,又抖擻起精神,龍行虎步地走到了這個會議室來。

  “久等了。”她言簡意賅地說,衆人都站起身向她問好,但買活軍這裏竟不讓人行跪拜禮大家又很快坐了下來,小祕書倒了茶,並把懸掛着的黑板翻面,同時坐到下首處做了開始記錄的姿態。“張少爺、沈娘子,聞名已久,初次見面不要多說話,祕書字寫多了要恨你們的。”

  剛好出口的遜謝怎敢當一聲少爺六姐過譽,便被卡在了喉嚨裏,沈曼君訕訕一笑,便只是起身盈盈一福,而張家少爺捂着嘴,似乎要提醒自己不能上來就得罪了謝六姐身邊的要人。

  “先說一下今晚的議程,今晚要針對報紙的新編輯做一個簡短的培訓,對於報紙未來的定位和發展方向進行探討,在這個階段,報紙的兩名顧問旁聽。這是第一個議程,第二個議程大家都可以參與進來,便是如何斷絕纏足傳統,以及補救已纏足的女子,要拿出一個系統的辦法來。”

  謝六姐開會,還真如傳說那樣,言必有中,而且很少雲山霧罩地說一些空話,她的語速很快,而且會用手勢來彌補說明,比如她說報紙的新編輯時,便指向張家少爺,而兩個顧問則是徐先生、李先生,沈曼君在這裏一直是沒有角色的,是以謝六姐說完之後,又特意地對沈曼君說,“沈娘子在這裏,承擔一個典型受衆的角色,也算是市場調研吧,你纏過足,又放了腳,而且是名門世族出身,最是裹足高發的階層,今日找你來是隨時有些問題要問你,你如實回答就好了,不用擔心中聽不中聽,不過,問題可能會讓你覺得有些冒犯,也請你先包涵。”

  是夠客氣的了

  以謝六姐的身份,便是要對沈曼君揉圓搓扁,她也沒什麼辦法,只要不讓她來當編輯,那就已經是叨天之幸了,即便她根本不想和外人談論自己的纏足,但畢竟在雲縣這裏住了半年,也不至於現在就起身一頭碰死,聞言只能竭力鎮定,點頭道,“些許微薄見識,只怕要讓六姐見笑了。”她倒不在乎得罪祕書,得罪光了纔好呢,下次再別叫她來開會了,嚇人。

  謝六姐點了點頭,便不再注意她,而是對張家少爺說道,“你的文章我都看了,寫得很好也很快,不過五篇,版面是放不下的,甚至或許連一篇都放不下,張少爺你先說幾句,你覺得如果只能放一篇的話,你會放哪一篇,最後,這幾篇文我到底會不會放上去,會的話,我會放哪幾篇”

  這個問題考教的味道很重,看來張少爺能不能當上編輯,就要看他是怎麼回答的了。連沈曼君都不由爲他掬了一把汗,她看得出來張少爺是很想要當編輯的。但張少爺自己倒是不緊張,他先忍不住就發出了一陣笑聲,“怎麼可能不發是我的文章還不夠好嗎”

  但很快,謝六姐的表情讓所有人都知道,這文章還是有不發的可能的,這下就連徐、李二先生都有些詫異了,而張少爺也愕然了起來,“居然還不發”

  這似乎是激起了他的脾氣,他也不顧謝六姐的身份,便頗有些質問味道的大聲說,“這怎麼能不發呢既然是知道了纏足的真相還有些良心的人怎麼能不禁,怎麼能不發”

  說着,便將文章拍到了桌上,“那,還請六姐開示,這有什麼不發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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