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法之疏漏

作者:御井烹香
還好是師生二人共餐,孫初陽一時失言,徐子先便仿若未聞,二人不過各自用幾口茶,便又行若無事,繼續議論起來,既然論證了禁菸花業的合理性和緊迫性,接下來自然便是論證如今這些手段的可行性。天下政事,無論如何總是要遵循這幾個道理,若是在合理性、緊迫性和可行性上,無法達成統一,那麼政令的執行自然也是不會徹底的。

  孫初陽也是剛剛學會了一點買活軍的新道法,正是技癢,便不等老師開口,自己先試着分析,“即便如此,禁嫖的難度也依然是極大的,因這是普天下最隱蔽的事情,更難以和交往分開,這便譬如是喫飯,我做了飯,叫朋友來喫一碗,這是交際,還是生意他給我些錢財,誰說得清是上門的表禮,還是報酬”

  “是了,要抓,難度是極大的,甚至可以說根本就抓不了,任何兩個人不分男女,只要是一個人以上,在任何處所都能達成交易,便是此刻,雲縣內外也一定還有這樣的買賣,這種事若只是靠抓,是無法徹底禁絕的。”

  以買活軍的政務執行,這種事是不可能有一處完整的住所供給的,也便不會有公然成形的體系與行業,沒了老鴇、龜公,那些零碎買賣便很難抓了,尤其是買活軍這裏強制女娘出去做工,百姓每天都要外出,行蹤繁雜,也有許多因公產生的男女交集,因此便更難分辨其中的性質。孫初陽不免道,“因難抓,所以要提高買方的風險是因爲只要有人買,便一定會有人賣,因此提高賣方的風險,用處並不大”

  “不錯,”徐子先笑道,“初陽果然奇才,一通百通,這買賣買賣,買在賣前,若沒有人買,又賣給誰去尤其是這樣的交易,只要買賣雙方同心協力,實在很難定罪,哪怕捉姦成雙,在屋裏把他們抓到了,只要預先將錢給了別人,屋內沒有錢那你能說什麼”

  這是確然的道理,孫初陽沉吟許久,也贊成道,“若要真正禁絕此事,便只能宣佈婚外的親密關係,均爲違法。不過”

  按道理說,敏朝律令中,非婚的身體關係本就是傷風敗俗的事情,但民間又何曾有什麼用敏朝的律法本就和實際關係不太大,徐子先搖頭道,“制定這樣的辦法,便等於是沒有制定,不說別的,買活軍這裏只許一夫一妻,那麼便有許多妾侍,名義上未婚,卻依舊和原本的夫主居住在一起,若頒發如此條令,雙方必然違法,而人數之多,便連買活軍的吏目也將難以處置。如此將百姓置於普遍違法的狀態,只會降低法規本身的威信。”

  除此之外,偷情也罷,典妻、共妻也罷,在民間實在屢見不鮮,孫初陽也覺得,針對牀笫之私的管理,往往是官府最爲薄弱的一環,因爲壓根就管不了,按敏朝法規,男子四十無子方可納一妾,這法規幾乎從制定開始便形同虛設,有大把辦法繞過,這就可見一斑了。

  “既然此法不行,那便只能是離間買賣雙方的關係。尤其是要降低買方的購買意願,那自然是要去提高他的風險,”徐子先笑道,“又要去煽動賣方的貪慾須知道,現在是沒有勾欄了,我們這裏也不允許活死人之間互相買賣,又有大把的崗位,不分男女,只要肯花力氣,至少都有一口飯喫。如此還要來做這一行的,自然是好喫懶做、貪得無厭之輩,你想,他們若是真正做買賣,被人舉報了抓走,反而也要跟着去做苦役,對這等好喫懶做的人,幾乎便是要去了半條命”

  “反而是傍個打手扎火囤,能得的利又多,便是對方嚷到官府去了,只要咬死了是被強迫,也不會被罰苦役,如此,他們還會安心做那點零碎的買賣嗎怕不是一個個爭先恐後地來做局了”

  “賺小錢,擔的是大風險,賺大錢,反而風險更小”孫初陽喃喃道,“不錯了,自然衆人多選後者而本地這一行的風氣壞了,那些有錢的客商,何不多走幾步,到別處去,或者自己帶個孌童小廝,也免去了其中的顧慮。”

  “正是如此了,沒了客人,這買賣雙方之間彼此猜忌得厲害了,買賣也就做不下去了。這時候若是再返回去做那好賣好買的買賣,便覺得利太少,又看不上眼按城內更士衙門的報告,此事有明顯的週期性,往往是秋後,外來做工的人多了,便形成一個案發的高峯,又釀出不少軼聞事故之後,港口這裏,颱風季後新來的客商喫足虧了,被送去做苦役了,風聲傳揚出去,知道在這裏喝不得花酒了,便陷入低潮。而此時便可從容收拾那些仙人跳的行家了難道還真能讓他們把這個生意永遠經營下去”

  “收拾怎麼”孫初陽看着老師神色,恍然大悟,“啊,是了仙人跳的做局人,他也不納稅一樣不算是六姐的子民,自然是要收拾不過這收拾,只能收拾那些報官了的人,那些沒報官,給了錢自認倒黴的呢又如何得知”

  二人議論時,聲音原本不大,此時說到這裏,徐子先更是將語調放低,微笑道,“初陽,你有所不知,凡是外地來港做生意的商戶,都喜歡把銀子存在我們買活軍開的錢莊櫃上,他們買貨賣貨是要寫支票交割的,這雲縣看似繁華無比,誰也不能將其完全掌控,其實大額銀錢的往來,全在櫃上。這些做局的人,只能是當場拿錢,否則一旦客人過夜走人,脫離出去,他們也就沒憑據去告官了。”

  “因此,必須是當場就開出支票來,第二天一早立刻兌現,數百兩銀子,沒有附帶貨物交割單,實在非常少見,爲仙人跳無疑,這支票是必須實名給付的,在買活軍治下要有住址,有戶口,倒查過去再簡單不過,秋收時放他們撒野,過上十天半個月,便要來拿問了,這麼多銀錢,是怎麼來的你是六姐的活死人,做的什麼職業,六姐再清楚不過,你如何能賺這麼多錢可是偷來的,盜來了,虧損了六姐的利益”

  “你若說是客商給的,那客商緣何給你這時候再調頭去問那客商,死無對證的東西,客商難道還照實說不成只說是自己在他家喝了酒,又或是如何了,被他訛詐,那轉頭就是個訛詐罪。若說是自己做買賣得的,做的什麼買賣可有賬本這麼大的買賣,沒有賬本可是不行,一樣是觸犯了六姐的規矩。”

  實際上,仙人跳做局的人,消失得也是快,不可能留在當地被苦主查問,如此在買活軍這裏,便形成一個閉環仙人跳的人,做成了一單便立刻要遷移而去,不可能在雲縣,甚至是在買活軍治下停留。因爲買活軍這裏出行雖然不收過稅,但是要看戶口登記的,按道理來說,他們在買活軍治下,走到哪裏都會被抓住,對買活軍來說,付出的成本是很少的,只需要錢莊收到支票時,暗地裏通知更士,而更士衙門出一兩個人盯着銀箱便得了,即便是被他們跑了,買活軍損失的稅收也不會太多。而這些人也無法在買活軍境內再存身得住了,總是要遠走高飛心裏才能安穩。

  “真正要過日子的人家,誰願意如此顛沛流離他們要走,必定是要逃出買活軍的地盤,幾個外鄉人,搬着銀箱,在這樣的時勢裏到外地去”

  連孫初陽都能推出這些發展,說得笑了起來,直道,“是學生想當然了,只要還有一道收割仙人跳莊家的手段在,這做莊的人便不會多,會去做莊的,原也不是老實人,如此把他們打發出去,也好”

  “這裏還有許多關節,是你還不知道的,總之以買活軍的精細統治手段,想要遠走高飛,禍亂法紀,遠沒有那麼容易。”徐子先頗有些炫耀的味道,“日後你住得久了,慢慢便能體會,以六姐的說法,買活軍這裏要調理治安,不怕大匪大盜,只怕什麼只怕民不聊生,不做這些皮肉買賣活不下去,只怕法不責衆,做的人太多了,形成了許多暗地裏的規矩,利益鏈條鏈到官府裏,紮下根了,實在是管不過來,只怕買家雲集,那就終有人動心想賣。這三點,實則是互相促進,民不聊生,也就只能法不責衆,既然已經法不責衆,則必定形成鏈條。”

  “因此,要從根子上斷了這樣的事,使其始終只是少數,歸根到底,還是民生,民生好了,百姓們不做這些事,也有飯吃了。那麼好喫懶做,只願做這些事來謀生的人;貪得無厭,有了工作還不夠,還要零碎做這些來攢錢的人,自然也就成了少數。”

  “不錯,不錯”這幾個論斷,在孫初陽來看,極爲紮實,尤其是和民生有關的幾句,更是說到心底,讓他對謝六姐心馳神往,幾乎五體投地,“打掉了這兩點,再以邪道手段嚇阻了買家,以精細統治佐之,不說將此事完全杜絕,但也至少能將其遏制在一個極低的程度,至少至少從經濟的角度來說,對稅收的損失,是要小得多了。”

  “自是如此了,此事,就不能給它成了氣候,一旦成了氣候,有了幫會,如此發展起來,便是不斷在官府身上吸血,更不知要因此滋生出多少弊病,養出多少脫離社會的江湖人。”徐子先對於雲縣的治安顯然還算滿意,“實際上自從傳出了本地的規矩,又鬧出幾樁案子之後,外來客商幾乎就絕跡聲色,如今雲縣城裏的風氣,和外頭比起來,實在極爲清朗,便是有真正下了狠心,一定要做實在買賣,高張豔幟的奇男女,也只能做本地的熟生意,是攬不到外來的客人的,如此也常常被鄰居寫信舉報。”

  “若信中實名舉報成了,能分得賞錢,便是匿名舉報,至少也能肅清街坊妖氛,少些被傳染疾病的機會。實在來說,打痛了買家,嚇阻了他們,效果便是不差的,我聽聞更士衙門甚至還有釣魚的行家,扮作清俊小倌,無事便去街頭巷尾招引生意,若是上鉤的,便通通送到彬山去,內裏傳言,尤其是各地礦產缺人時,釣魚最兇。如此將水攪渾,則本地人也戰戰兢兢,紛紛自危呢。”

  此時天下間做皮肉生意的,本就是男女各半,那煙花勾欄的龜公,有許多不是從前的小倌,便是因太醜,買來後不讓他做小倌,讓他做個雜役,這樣一步步爬上來的。小倌的市場實在是不小的,因此孫初陽並不覺得異想天開、驚世駭俗,不過付諸一笑。

  將這番對話仔細品味了許久,一面歎服謝六姐見事之獨到,一面也是還有些疑慮他倒不是疑慮這一策的效果,實際上,一聽說原來買活軍並非不追究仙人跳的莊家,孫初陽便知道這其中的道理已經圓滿,真正膽大包天,天生下來就不喜歡遵紀守法的人,便都被買活軍的政策鼓舞着,咬一口肉便設法逃走,而膽子小一些,想做細水長流生意的,卻也被連累着擾亂了市場。從消滅皮肉買賣來說,這一策是確然有效的。

  只是,這一策中,還有不少細節,讓孫初陽感覺不是那麼光明正大,彷彿只算透了人心之惡,而少了勸諭向善、弘揚正氣的味道,長此以往,似乎會讓民風變得更爲冷酷,百姓間彼此提防算計、爾虞我詐倒不是說這政策本身有什麼問題,只是覺得規矩中還有許多不到之處,又或者很需要當權者的把握,一旦當權者的心歪了,這規矩便極易發酵爲惡法冗規,反而讓百姓們人人自危了。

  這裏頭的顧慮,一時間尚且還無法說得仔細,孫初陽沉吟許久,又覺得老師未必看不出來,便試探着問道,“聽先生分說,此策果然有奇效,學生如今倒也明白其必行之理,不過似乎其爲規矩,還有些破綻,不知道先生是怎麼看的呢”

  徐子先此時已經吃盡了飯,正在品茶休憩,聞言也是點了點頭,露出一絲苦笑,道,“破綻自然是有,而且很顯然也並不獨你我二人,有這樣的感覺。正好,我身上帶了一封讀者來信,是沈編輯轉給我的,六姐不在,她不知應不應該刊登,便轉給我來斟酌,說的就是這件事。”

  說着,便從包裏掏出了一疊謄寫好的稿子,遞給孫初陽,孫初陽心中也暗暗好奇,暗道果然買活軍這裏已經是藏龍臥虎,不知又是哪來的飽學之士,能看出政策的不全。要知道一般的諸生,根本沒眼界來議論政策的得失,便是他自己,也是經由徐子先親自指點,才能將政策的三昧品出。此人不知是誰,竟能寫出讓週報編輯都另眼相看,認爲有刊登水平的時評,可見政治眼光之毒辣,實在不遜色於自己。就不知是哪家退休致仕,又或者辭官隱逸的高人,化名雲遊至此,發出不平之鳴了。

  當下便展開稿子,先看標題,居然已是橫寫左起,標題也很有買活軍的氣質,爲今見所謂交往協議書乃至姦淫罪定論之疏漏,署名爲婁東張天如,孫初陽微微一怔,將這名字默唸了幾遍,也不知會是哪家高人的化名婁東就在吳江附近,距離華亭也不遠,但他便未曾聽說張天如這名字。

  因爲徐子先在華亭這一帶人情更熟悉,他便望向恩師,徐子先心領神會,道,“不是化名,這人我也不認識,但沈編輯的親戚知道他你且先看,再論其他。”

  孫初陽便收斂心神看了下去,只見這人筆鋒十分質樸,開門見山,先交代了前因近日閱讀了一系列雲縣的法令告示,以及案例揭曉,知道了雲縣有仙人跳這個現象,以及其中的法令、判例等等。約用一百多字摘抄了法令原文,介紹了判例詳情,接着便提出了自己的疑問。

  以法令原文,凡受插入之男女並無出示協議書並往衙門備案,便認定爲雙方關係並不情願,則插入者即爲姦淫,此令實則含糊不清,並未明確闡釋。所謂進去,是以何物件進入是否非男子塵柄不可若以塵柄進入作爲此罪的條件,則是否閹人、女娘便不能成爲此罪的犯案者,那麼閹人或婦女以工具強行褻玩其餘男女,是否便不算姦淫罪,又該當何罪治之

  若並不以塵柄作爲先決條件,任何人只要以其意願觸碰了他人的羞處,便算是姦淫罪,那麼,如今也有女娘共宿,男子共餐,若一男邀請另一男往家中用餐,隨後便以木棍塞入後亭,並威脅要錢,言之若不給付,便立刻叫嚷起來,說是該男逼迫自己,此男該如何辯駁又或者一女娘邀另一女娘往自己家中玩耍,彼此嬉笑共枕,第二日便報官稱被此女娘姦淫,又當如何處理又甚或一女與一男約定共枕,並往官府登記了協議書,卻偏偏在牀笫間以器具傷害男子後廳,男子可以報官稱其犯了姦淫罪嗎

  若以你若無惡意,爲何不去備案協議書,而還與她獨處來判定一般的男女姦淫,或還算讓人心服,但以上情形,該如何認定或者竟有多人邀請飲宴,而到了地頭之後,其餘人藉故離去,又或者竟將苦主打暈,留鉤子一人與苦主獨處,在身上造出傷痕,在苦主醒轉後勒索錢財,若只因沒有協議書便將苦主認爲是犯罪者,則此法令到底是在鼓勵勒索,還是在警戒嫖伎,而正常百姓該如何於這條法令之下展開人際交往

  光是這幾個設問,便讓孫初陽心兒直跳這是謝六姐親定的法令,如此逼問,幾爲挑釁,而這個張天如,一不做二不休,文章末尾,更是以冷峻的筆調質問。

  百姓來往,又有誰會花功夫去官衙備案這協議書的規定,設來非用,註定將是一紙空文,於是人人違法,違而不罰,威嚴何在

  男女之間倒也罷了,原本是不該有太多來往的,但男女彼此是否完全不用和同性往來結交,難道非要百姓人人而爲獨夫,阡陌相交而老死不相往來,才能稱此令之意此法之下,人人自危,彼此猜疑,蒙冤者難以自清,我們的社會中,放眼望去,滿目皆是潛在的仇敵,守望相助的溫情將又何在

  “這”

  孫初陽也覺得胸口一口氣長了出來,此人完全說出了他心中那未成型的顧慮甚至比他說得更透徹也更刁鑽,令人不覺點頭贊成他的結論此法,或能治一事之亂,卻將壞百世之風,實爲短視不智之至若長此推行,只怕民風法治之亂,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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