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烤田鼠

作者:御井烹香
“快來看,快來看,縣太爺也種痘苗咧”

  哐哐哐伴隨着猛敲的鑼鼓聲,一隊幫閒簇擁着前頭挺胸凸肚,如彌勒佛一般滿面白胖的衙役,走過縣裏街角,“今下晌衙門口,縣太爺帶着俺們種牛痘哩”

  “啥時候下晌”

  一排街面上,店鋪裏多少都有人伸了頭出來,“俺們去年種過的人家還種不種了”

  “種了可發過燒”

  “沒有”

  “那就是假的府城都枷號起來了吹進去的是麪粉”

  “還真是”店鋪裏那東家一拍大腿懊悔得很,“白瞎了俺二兩銀子”

  “是麪粉那都算好的了便掖南那裏,是後來了,他們叫那起子黑心爛肺腳底流膿的小人混了人痘漿進去,那不就是發作起來了死了正經二百多人”

  “二百多”

  “光縣裏村裏可沒算”

  街面上的百姓們便嘖嘖地感嘆了起來,對新痘苗的懷疑,逐漸因爲縣太爺要當衆種痘的新聞而被分散了注意,目前是將信將疑,但他們也略略地肯聽一些別的聲音了。“俺們這裏王家村也死了人,光他們村十個,今年又旱,日子真沒法過了。”

  “哪個王家村”

  “挨着雲峯山那個大村子,去年起商隊都不敢往那過”

  其實,王家村距離城區走山路也不過是兩個時辰,但消息閉塞,以至於不知近況又是很正常的事情,天花是幾乎沒有藥的,出血熱也沒有,在北方瘟疫多發的大背景下,村鎮居民唯一的辦法就是減少和外界的往來,尤其是村落,除了懂得一些醫藥的老人之外,幾乎從來接觸不到正經大夫,他們只能是一聽到瘟疫,便儘量減少外出,不再到城裏來找工做。

  城裏的居民們也差不多,一發生瘟疫,便立刻要封城,掖南是天花的中心,四面城門就都封起來了,周圍的州府也都紛紛派人攔路,對於新來的百姓盤問得非常嚴格,不許掖南方向的商賈入城。

  不過這對於病毒的傳播實際上起不到太大的作用,掖南起疫之後,儘管立刻就被封城了,但土山這裏在數日後還是有人發了痘子,這事實上就意味着防備的失敗,疫病的陰影很快就在城鎮上空蔓延了開來。

  誰能高枕無憂呢大概除了那些得過天花而沒死的麻子之外,便是種過,或者自以爲自己種過牛痘的人了,他們可以少驚慌一些,其餘人出門時哪個不是擔驚受怕的在臉上綁着布巾,模仿着週報上的說法,以爲這就算是戴過口罩了,以此來獲得一點安慰。

  其餘人,不論年紀老少,都是沒有得安穩的,因爲上一次沒有得天花,不代表這一次也不會得天花,就如同上一次沒有得出血熱,不代表這一次也不會得一樣。

  這一二十年來,北方的疫病已經反覆流行了很多次了,再愚鈍的人,都從身邊血淋淋的例子裏得到這樣的結論完全就是靠運氣,每一次的流行都是如此,少出門,關緊窗戶,打死老鼠,隨後便聽天由命了,真要你得了,那也不必看什麼醫生,大多數大夫都看不好,大多數的百姓都沒有錢,便在家靜養罷,熬不過去,那也是命

  去年的流行便是如此,土山這裏也死了四十多人,要說爲什麼比掖南好,那就是這裏的縣學教諭是有見識的,從週報上看到了傳染病患者要集中安置,和健康人分開,便組織了土山這裏的麻子們,將患病者全都關在城隍廟裏,每天給點食水,好了便放出來,沒好便立刻丟到城外去,架起木頭來燒了,只一人帶一捧骨灰回來,留個念想。

  若是有家人願意跟進去照顧的,那也跟着進去,許進不許出,四周都派了兵丁,戴着棉布口罩,在一條街外防守,城隍廟附近的人家,也都被趕出來暫住在別人家,如此熬了一個多月,城裏逐漸沒有新發,土山的這一波,便算是過去了,但掖南、王家村卻沒這麼好,斷斷續續鬧了兩三個月,死了數百人,又有數百人因此成了麻子,滿面都是痘瘡疤痕,從此絕了仕途,甚至要一輩子帶着斗笠冪籬遮掩相貌。

  在這個時候,見到有人面覆紗巾,說話聲音嘶啞,又或者雙目失明的,許多都是得了天花倖存的人,活是還活着,但此後也只能算是半個人了,任何要見人的事情都做不得,婚配自然也不消說了,幾乎都是已經絕望。

  雖然是難了點,但也比出血熱好,出血熱那是真的十室九空,每一波流行,土山這裏不死個數百人都算是少的。唏噓也不是不唏噓,但更多的還是習慣,家人哭時,陪着嘆息幾聲,一轉頭鋪子還得開,地也還得種,不然喫什麼便是沒有疫情,這鬼天候,每年的口糧也都成問題。

  “從前俺們這裏難道不是極好的地方老千年前,齊國國都都在這裏,蓬萊仙山就在這裏多富裕那是隻有外頭的人來俺們這裏的這些年唉都走了,都走光了大好的地,荒在那裏,沒得人種”

  今日後晌,街上許多人去看縣太爺種痘時,又被喚起了對去年疫病的感慨,只聽着老人這樣說着,也紛紛報以嘆息,登萊這裏,日子還算是好過的了,畢竟靠海,又有商船往來,物資比別處豐富,別的地方,更是可憐,遼東流民逃到山陽,發現山陽的百姓早都因災年往南方逃去了,這一去有許多都再回來不得,地乘機被富戶佔了,遼東的流民被招爲佃戶,暫得了幾年的安穩,又因爲天候和疫病,也棄田不知流落去了何方或者是染了病,早化作亂葬崗上的一朵磷火了。

  “聽說了沒有,去年秋後,德州那邊實在是沒有收成,險些開了菜人市,要不是運了糧來,怕是就要又賣臘人了”

  “什麼險些開,便是開了所以路過德州,千萬別喫那裏的包子,誰知道里頭都是什麼餡兒”

  行商們在看熱鬧的隊伍後頭低聲議論着,卻滿口是司空見慣的味兒,這樣的大災荒在中原實在是不止一次了,歉收、絕收、民大飢、民相食,對於饑荒之外的百姓來說只是談資,但對饑荒中心的人來說,就是活生生的事實,你只能選擇接受它的發生,繼續麻木地活下去,因爲實在是沒有別的辦法。

  官府是沒有錢糧賑災的,饑民們連逃荒的力氣都沒有,當真正的來臨時,一個人靠着腿走到餓死,也走不出饑荒的範圍,別說種子糧,樹皮、草根和觀音土都喫完了,那時候,一羣沒有力氣走出饑荒的災民會怎麼辦抱在一起餓死嗎

  不,他們唯獨也只能靠着相食而活下來。

  先死的是孩子,隨後是婦人、老人,能活下來的都是青壯中最強壯的人,他們中也多數都離開了家鄉,再不會回來,或許也只是多活了一二年,便倒在了再一波席捲而來的瘟疫中。世道就是這樣,百姓們又能怎麼樣呢

  哐哐哐,伴着鑼聲,一個身穿補服,頭戴烏紗帽的中年男子,一步三搖,慢慢走了出來,身後均是縣裏有名號的吏目,如縣尉、縣學教諭,都肅容公服而出,縣老爺板着臉,在登聞鼓前端端正正地坐了下來,身後隨即走上一名身穿罩衣、黑紗覆面的男子,手裏拿了一根竹筒,身旁有人捧了一筒長竹籤、一疊麻紙。

  那男子將麻紙纏裹在長竹籤上,往竹筒裏略蘸取了一下,裹滿了藥粉,縣太爺便擡起頭來,那男子手裏的竹籤往縣老爺鼻孔裏伸了進去,似乎靈巧地畫了個圈,便將竹籤取出,丟進一旁端來的桶內,聲音嘶啞地道,“種好了,三日內可能低燒,自行痊癒即可,無須服藥。”

  這和去年的騙子,在形式上倒是很像,只是騙子沒有麻紙,也沒有這麼多竹籤罷了,衆人儘管去年就看過一遍熱鬧了,今日也還是伸脖子入神地看着,待縣老爺種好了,便是縣尉上前,還有人說道,“要種痘的到這裏來排隊”

  因去年的事,有些百姓心裏還自猶豫,但有些機靈的,早想通了,此刻都飛奔去排隊這竹筒裏全是藥粉,眼看着縣太爺、縣尉等老爺都在這裏取藥接種,就算後續的疫苗是假的,這一筒也是真的,此時不種,更待何時再說了,聽說巡撫都帶頭種了,這一次的疫苗,大概或許也不是假的罷。

  人皆從衆,尤其是在要排隊的事上,衆人便不想種,見到有人搶着排隊,也是飛奔而去,先把位置佔了再說,剎那間登聞鼓旁已經排起長隊,還有人不斷想要插隊,惹得衙役們敲鑼前去維護秩序,端的是熱鬧非凡,甚至可以說得上是爭先恐後、喜氣洋洋了,只是幾個難得進城的佃農,衣衫襤褸,張着嘴傻站在原地,反應極其遲緩,滿臉鄉下人的樣子。

  過了一會,這些鄉下人似乎也心動想要去排隊,但看看這隊伍,又搖了搖頭,知道天黑關城門以前,絕對是排不到自己的,因此還是轉身回去今日本來是要早走的,正是因爲聽說了縣老爺要種痘,這才特意留到了這個時候。

  “二柱,你怎麼說哩。”

  兩個青年佃農都很高大,也都十分沉默,走了一路都沒人吱聲,直到天色將西斜了,二人鑽到路邊解手時,其中一人才問道,“這痘苗,種不種”

  “老爺不說了不能種,那都是騙人的”

  “這個只要五文哩,騙也給他騙一次。”

  “你不怕被老爺知道”

  兩人頓時都沉默了,因老爺在村裏是很有威望的,在他們這些佃農心中,簡直便是再生父母,老爺佃租收得不多,而且平日裏也不怎麼打罵佃農,佃農的日子過不下去了,借錢也只收兩成的利息,要比別村的老爺仁善了許多。這些佃農都毫無保留地認爲,老爺就是天,既然老爺厭惡買活軍,那麼那個買活軍的一切自然都是極邪惡的老爺不許他們種疫苗,也定是有緣由的,別看縣老爺們都挨個去種,但老爺不種,那就自有老爺的道理。

  至於什麼週報,什麼教材,這些都不是不識字的佃農能接觸得到的東西,雪花鹽、雪花糖、馬口鐵、話本這些所有東西,都和兩個佃農出身的李家村沒有絲毫的關係,若說買活軍帶來了什麼改變,那便是產婆手裏多了一種青頭賊用的產鉗,聽說難產時,可以把孩子鉗出來,除此以外,便再沒有痕跡了

  這幾年收成不好,倒是有很多人家去海州賣女子,說是有人在港口買人,上船拉走,只要女子,大的小的都要,價格還給的不低,能有二、三兩銀,這在荒年裏外裏差得可就多了,許多農戶家裏的媳婦子、小女兒,便是這樣眼淚汪汪地離開了家鄉,而送她們去港口的丈夫或兄弟,有些回來了,有些壓根沒回來,聽說是在港口被當豬仔拉走了,去礦山裏做苦活了

  在鄉村裏,對於五十里外的港口海州,一向是有許多神神叨叨的傳聞,讓人半信半疑,卻又打從心底地畏怯着去往那裏。尤其是二柱子和狗栓這樣,和地主本身沾親帶故的佃農,便更是輕易不會動這樣的念頭,農閒時來縣城裏尋短工,已經是他們勇氣的極限了。海州去了那裏,似乎生活都會發生極大的改變,便立刻再也回不到了此刻這清貧卻還算得上是安穩的佃農生活了。

  這牛痘,或許是兩個佃農有生以來,第一次產生了違背老爺吩咐的念頭,原本他們對於買活軍凶神惡煞,編造謠言,假裝種痘,故意散播天花,殘害百姓的故事,是深信不疑的。但今天進城時,所見到的縣老爺帶頭種痘的一幕,畢竟因爲縣老爺那高高在上的身份,在他們固執的腦門上,撬開了一絲縫,灌進了一點新東西。

  如果種痘不會死人的話,又只要五文錢的話何不如便種一次呢哪怕不怎麼管用,求個心安也是好的,哪怕去拜佛,也要饒個兩文錢買香燒呢

  最早開口的狗栓,心裏這種痘的念頭,便如同野草一樣,瘋漲了起來,回到家中之後,先在屋外把今日沒喫完的煎餅取出來,拉下吊籃放進去,又去地窖裏看了看窖藏的白菜還剩多少,開了地窖門通風,免得白菜爛在窖裏,又四處檢查了一下鼠夾,此時他家裏人陸續都回來了,父親是去地主家幫着幹活,兩個弟妹則是去田邊薰田鼠去了,此時笑嘻嘻地拎着兩條大耗子回來,見到狗栓,便歡呼道,“今日運道好燒了竈王爺的旺火哥哥,今晚喫肉”

  農家人可沒有什麼忌諱,田鼠沒什麼不能喫的,有肉喫都是喜事。狗栓應了一聲,便去磨了家裏唯一一柄小刀,剁頭、剝皮,藉着最後一點暮色收拾內膛,一邊和父親說些進城的事,也隔着院子和路過的鄉親聊幾句,等到暮色下來,衆人進屋點了一點如豆燈火,就着竈膛火光做飯,把老鼠串在竈頭烤,燒些稀米湯配煎餅時,狗栓方纔說道,“爹,今日城裏又在種牛痘哩縣太爺帶頭種。”

  他摸了一下左胳膊那裏去年曾帶過短暫的孝布,但很快便取下來了,去爲地主種田,出去找活做都不吉利。實際上,狗栓身上帶了三重孝,祖母、母親、二叔,都在去年的天花中去世,他弟妹倒沒有染上。這是很幸運的,村裏因天花而死的至少也有三十多人,其中一半以上都是孩子。

  死去的親人,是由父親和狗栓一起下葬的,他們按照地主的吩咐,在臉上蒙了白布,在黑夜裏悄悄地把三個人搬到村外,找了一片荒地深埋,又隨意找了一具亂葬崗的餓殍燒了充數,這樣好歹留了全屍。但墓碑、墳頭,全都沒有,狗栓現在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也並不感到悲傷,只記得那無邊的恐懼,他聞着的是屍體的味道,想着的是自己的將來,他會染病嗎他會死嗎死了以後是不是就再不餓肚子了

  雖然不用再忍飢挨餓的過活,這也很不錯,但儘管如此,狗栓也還是不太想死。他死了,誰來埋他呢父親嗎弟弟妹妹們怎麼辦慢慢地餓死還是在餓死以前,被人掠走了,化作了菜人市上的小胳膊細腿兒,變成了和骨爛

  對於未來的恐懼,強烈地佔據了狗栓的心靈,親人們死時已經沒了人樣,痘子疊着痘子,連眼皮上,嘴裏都長滿了潰爛的痘子他實在不想就這樣死去,這種恐懼,勝過了對於李地主盲目的崇信,使得狗剩第一次違背了李地主的聖意,做出了自己的判斷。

  “一人只要五文,家裏不還有個二百文嗎要不明日便悄悄地進城種了去,回來只說是帶狗剩他們倆走親戚去”

  他父親沒有說話,自從去年的疫病之後,父親的話就越來越少了,喫得也不多沒了祖父和二叔,家裏少了兩個勞力,還有兩個半大孩子,只能更加節衣縮食,家裏人都懂事,不肯喫多了,有一口喫的,也想着留給別人。你敬我,我敬你,山陽道的和睦人家多是如此的。只是,孩子們要長身體,而父親要做的活還比從前多,喫得比從前更少,他每每從外頭回來,總是累得不想說話,吧嗒着他那根空煙桿兒狗栓家已經很久都沒有買旱菸的錢了。

  “知道的人也不多,就二柱子,那是個好的,倒不會亂嚼舌頭,要不明天就去一趟爹”

  風箱很久沒響了,柴火也沒人添,竈下的火逐漸暗淡了下來,狗栓擡起頭,伸手去推柴火前垂首坐着的父親,以爲他是又睡着了。“爹”

  他手下的身體,比記憶中輕得多了,狗栓只推了一下,父親便一頭往前栽倒在爐膛中,激起蓬灰,嗆得狗栓一陣咳嗽,熱淚合着咳嗽,不斷地滾落了下來,他哽咽着叫道,“爹爹爹”

  但他心裏也知道,叫也沒有用。死亡又這樣,熟悉而輕盈地來到了這矮小的泥屋裏,收割走了又一個親人的生命。

  他爹死了,狗栓的爹餓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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