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9章 皇帝的大暴論

作者:御井烹香
“謝六姐四處掃盲,甚至將教育作爲衡量地方政績非常重要的標準,以及其掌握的種種可以超越時間與空間,在無形大氣中傳播訊息的仙器,其實說明的都是同一點,那就是,按照謝六姐的政治理念來說,提升生產力的時機已經到來了,她要通過提升生產力,直接跳掉封建社會和大同社會之間,似乎是必經的社會階段。”

  “但從政治課本上似乎也可以揣測出這樣一個結論大同社會需要的組織性,是如今的封建農民難以的,因爲封建農民的生產相對獨立,絕大多數區域都在小農經濟中自給自足,有些孤島式的味道。一個分立的經濟系統,註定無法誕生強組織性的百姓,這也是爲何歷代選兵都從礦奴、刑徒中尋找,因爲刑徒和礦奴,工作中需要互相協作,一起一臥服從管理,他們的組織性要比農戶強得多了”

  “同樣,大同社會需要的消費力也是小農社會難以的,如果不限制佃租,阻止財富向地主匯聚,把錢留在農戶手中,農戶一年勞作下來,完全沒有消費需求,那麼買活軍用工業規模生產出的大量商品該賣給誰呢只有不斷的分田,讓高產稻的剩餘價值留在農戶手中,農戶纔會去消費,纔會購買工廠的產品,經濟纔會形成一個廣大而統一的循環。

  試想,原本一縣之中,日子過得不錯的地主不過百戶而已,但農戶卻至少有數萬之多,這些地主對買活軍來說完全沒有任何坐擁,反而會阻礙買活軍的經濟運轉,所以買活軍拿下一地,做得最堅決的事情就是要打擊地主,任何一個想要保留自家田地和佃租的地主,下場都極其淒涼,因其存在,對買活軍完全無益,反而十分有害”

  “但若是在敏地建廠、掃盲,先把地分了,從封建社會往前一小步,不說全部進入,哪怕是半步進入資本社會,進行先一步的工業化建設,這對買活軍是好是壞”

  “自然是好因爲從封建社會跳躍進入大同社會,異常艱難生產力的提升哪怕已經不是問題,但管理者依舊無處去找,就像是宮中明明用不了如此多的宦人,但閹人數量還是逐年增多一樣,要在內書堂中選拔出人才,就必須保持相應的候選人規模。買活軍要先掃盲,然後安排工作,從學習和工作中不斷選拔管理者,還要注意,這些管理者沒有經過太多鍛練和考驗,最後成材的可能性不好說的”

  “再者,還有工業社會的基礎設施建設,也就是買活軍在建設的道路、城池等等,這些東西都要用十年來佈局,謝六姐爲何擴張得如此之慢如今,衆人都是心知肚明,她若是願意,一兩年內拿下京城至少不是問題,因爲這些東西是完全無法跨越時間看到結果的,十年樹木,二十年建城,百年才能樹人”

  “從封建社會跳躍式進入大同社會,如此艱難,從資本社會進入大同社會,是不是會簡單一些呢道路、工廠,即便在戰爭中被破壞,但有基礎在,在全國的視野來說,要重建總比從無到有更簡單些。更重要的,是受過基礎教育,有組織性的工人,他們是管理者的沃壤,謝六姐最頭疼的無人可用問題,或許將在我敏地工業化之後得到極大的緩解”

  “更有甚者,不妨往深了去想,謝六姐素來愛惜羽毛,甚至可以說是過於愛潔,過於追求完美她爲何擴張得這樣慢因爲她絕不願意把不合格的管理者引入自己的體系之中,至少不會在體制中爲他們設計入口。她要花費大量的時間來剔除系統中的不合規者,如果有人在她擴張之前,先爲她做好初步的教育工作呢”

  “若是能得到謝六姐的支持,至少在京畿一帶開始設廠,便不是鏡花水月了。”

  “還有各地礦產業也可迎來一個大發展各地若有不服不願降佃租者,可以如買活軍之舊例,去礦山鍛練幾年嘛”

  “衆所周知,一個體制在新建立起來時是最清新最不容易被腐蝕的,只看買地吏治便可知了,買地固然也有貪腐,但官風和朝廷比依然是清新至極,這其中不能不說女官起到很大作用,剛剛獲得權力的羣體最可用女特進士當可發揮比神廟稅吏更積極的作用”

  “要摒棄原本宦官因寵特拔的做法,把特科進士規模化、制度化、擴大化要保證皇權系官僚擁有基本的科學素養”

  “工業流程設計、體系設計學要去買地系統化學習,要引起重視”

  縱然是已經接觸了數年的新學,今日的對話,依然是讓皇后有些暈眩的,如果不是她自己也讀買地來的書籍,今日皇帝和良妃對談的內容,簡直就像是天書一般了饒是她能聽懂大概的意思,其中蘊含的思想,也讓皇后大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慌這是多大的動作若是辦成了還好,確如皇爺所說,進可攻退可守,可若是辦不成呢要面臨的反噬又當是如何的規模

  公然裁撤內宦,這就等於是把內宦們往死裏得罪,皇帝還能全心倚靠的將只有廠衛,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女特科不但不能給他幫助,反而要他不斷的投入資源去呵護,可一人之意,可能凌衆人之心嗎如此危險的操作,讓一個貪圖安穩的母親如何能不憂心忡忡呢

  哪怕是從溫暖如春的淨房中洗漱出來了,躺在了柔軟舒適的被褥之中,享受着遠勝過坤寧宮的睡眠體驗,皇后心中也依然是翻江倒海,半晌沒有安定下來若非良妃鬧事,她竟不知道皇爺竟私下已佈下了這一局良妃固然是個很好的解讀者,讀出了皇爺的心思,但佈局者卻是皇爺本人,從時間算起,幾乎是一接觸買學,只怕他心中就醞釀起了這個念頭,在命她教導宮人識字,請走九千歲,扶田任丘上位,試開特科起,皇爺就已經在一步步的佈局了

  實在是藏得好不但藏住了真正的心思,而且還藏住了他對買式新學的喜愛,內閣諸位老大人,實在是高估了儒學對皇爺的影響太自信了,他們也不想想,實際上皇爺接觸儒學的時間,也不過是比買學早了一年

  不錯,說到儒學造詣,甚至皇后本人都勝於皇帝敏地素來採選宮人,都在京畿一帶,因此京畿附近,和皇嗣年紀相差不多的女兒家,因爲父母想法的差異,或多或少都會有一些特殊的機會,尤其是生得貌美的,更不必說了。比如王良妃,她出身秀才人家,入宮之前便是父親教着識字的,而皇后因家境更好一些,從小還讀了四書五經,有塾師教導,並不像是王良妃,只學些百家姓、千字文、幼學瓊林之類開蒙的文字。

  而還有些女兒家,如任容妃,她們學的是打扮調理自個兒,是琴棋書畫,這就有點兒像是京城一帶的瘦馬了,若是選秀不成,很多時候不是被賣入煙花之地,就是去大官家做妾室。聽說尚且還有延請了江陵一帶的瘦馬人家來調理自家女兒的,攀附權貴之心,着實令人不齒這話是扯遠了,不過,如今多數時候,入選的妃嬪,文化水平好的就和皇后一樣,四書五經都是自幼熟讀的,文化程度差的那也基本都是認字。

  而皇帝在登基時的文化水平,差不多就和王良妃差不多,識字是識字的,也會寫字,但儒學造詣幾乎爲零,更談不上什麼自幼浸淫政治了,在閣臣眼中和文盲幾乎沒有區別,就是無知蒙童,這也並非是他不愛學習,而是敏朝對於皇子的教育,並沒有固定的規矩遵循,可以說是極爲隨意,尤其是在神廟這裏,因爲爭國本之故,皇帝之父光廟,十三歲纔剛剛開始出閣讀書,也就是正經開蒙,但迅速又被中斷,再次讀書,已是十八歲了。

  這十八年間,他完全是文盲嗎,並非如此,太監宮人也會教他認字,但在深宮之中,哪有人敢正式給他講學呢也就僅僅只是認字而已,十八歲後,纔開始有體系的政治文化教育課程安排卻也極爲鬆散,官僚巡講片刻而已,再無從前神廟受教時的嚴格緊湊了在此之前,光廟的政治素養可以說是幾乎爲零,本人依舊被視作稚童看待神廟是五歲就出閣讀書了,卻硬生生地把自己的兒子拖到了十八歲

  而皇帝這裏,也是如此,光廟登基後只活了二十多天,在登基之前,皇帝以皇長孫的身份活了十七年,他的教育一樣被祖父卡着脖子,就是不讓你上學,哎,明知太子身體不好,我就是不讓你繼承人受培訓,文官們,氣不氣,急不急

  而如今,就是鬥氣的結果了,十七年間的政治教育、儒學教育爲零,登基之後纔開始經講,不過一年之後,買地崛起,買活軍的報紙發到了京城,同時送來的還有買地的小說,買地的奢物,很快的,還有買地的課本,買地的書籍

  可以這麼說,除了從小耳濡目染的儒學氛圍之外,儒學在皇帝這裏的競爭優勢並沒有很大當皇帝開始學習的時候,買式新學和儒學,幾乎是前後腳地進入他的世界,一者死氣沉沉,令偌大帝國內憂外患,一者則有神仙背書,倍加玄奇神妙,眼看着就要把一個政權從無到有治理起來了

  皇帝會選擇哪一種,更喜愛哪一種,難道還要猜嗎難道很奇怪嗎反而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的人,纔是真正過於盲目了,皇帝在儒學中擁有特殊地位,卻並不意味着他就會因此選擇儒學

  也是他太會裝了,今夜之前,皇帝對於買學的喜好,似乎完全集中在了理科方面,皇后從未如今夜這般,聽到他口中滔滔不絕地吐出如此之多的買式政治名詞,對買地的政治概念如此的熟稔,簡直就是信手拈來,想來他真不知在心中反覆醞釀了多久,終於等到了一個可以完全放心交談的知己良妃如今在體系中的位置,比皇帝更加邊緣危險,她自然是不會出賣皇帝的真實傾向了。

  不能說是不出色,皇帝的天資一個十七歲的半文盲少年,六年下來,有了如此長進,如此深刻的見解,還擁有如此的戰略耐性扶九千歲、撤九千歲、扶特科,意在裁撤內宦還有遠在將來的降低佃租,若真沒有本事,這樣的想法連有都不會有。

  甚至,說不得有些沒天分的傻子,哪怕受了幾年十幾年的政治教育,仍會被忠奸說矇蔽,一上臺屁股還沒坐穩,說不得就主動裁撤皇權最大的代言人內宦,把自己徹底架空皇帝的表現已經是極爲優異了,皇后承認,他也有把想法落實的能力,但這一點,更讓她深深的憂慮自古以來,大災大禍也都是能人惹出來的

  沒這個能耐,都惹不來這麼大的禍,面對如此千瘡百孔的帝國,如此艱難維繫的平衡,真如小鮮一般,只宜慢烹不宜大動啊,猶如王莽亂漢一個道理,有時候,帝國雖然危機重重,但卻還能勉強維持運轉,這時候,什麼都不做或許是最好的選擇,你不做,它還能繼續轉動,若是做了一件事,哪怕完全是出於好心,也可能會造成整個系統的崩解成爲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不禁輕輕地又翻了個身,身邊丈夫的呼吸聲也隨之一頓他也沒睡着,皇后知道,皇爺今晚,應當也是心潮起伏,需要枕邊人軟語安慰,但皇后卻真的沒有這個心情。

  “在想什麼”丈夫問了,他的聲音透着深思,似乎也還在沉吟着之後的佈局,朝堂中的爭論良妃此事,必定會在朝野間激起軒然大波,揭貼已經四處散發,明早別宮將會很熱鬧的。

  “妾在想”話到嘴邊,轉了個彎,“當一個學說支持的政治體系,在極力保證繼承人的繼承權,卻完全無法保證繼承人的教育時,是不是已經意味着其學說本身完全失去生命力,不再適應當前生產力的需要了。”

  話有些繞口,但也是皇后的真心話,而且是純正的買式語言,她是真正感到迷茫了。而皇帝也很清楚她的意思,發出了輕輕的笑聲,“沒想到朕對儒學竟如此不屑,對買學竟如此推崇”

  “確然沒有想到。”

  “不過,你說的有道理,不錯,儒學綱常體系之僵化,可見一斑了。和體系對抗的也絕非朕一人而已,世廟、神廟,經年累月均不上朝,便是表達對於體系的不滿。在儒學的理想模型裏,皇帝最好就是擺在金鑾殿裏的一隻死豬,沒有絲毫自己的見解,所謂聖天子垂拱而治。”

  皇帝的話裏也出現了一絲深深的諷刺,“但這個模型對代表了各地小農經濟的士大夫來說,的確是利益最大化的選擇,共主起協調作用,地方治理權歸各地實權地主,在儒學框架建立起來時,它倒的確是適應時代的,那時候生產力太有限了,皇帝就算有心大治也無能爲力。可如今,已一千多年過去,沒有什麼一成不變,儒學也到了該讓位於新的帝王心學的時候了”

  “此言雖是有理,但,獸窮則齧,鳥窮則啄,人窮則詐。自古及今,窮其下能不危者,未之有也”

  “你是擔心閣臣反撲另外這話說得很不錯,是你自己想的嗎”

  “這是韓詩外傳中的話”

  皇后有些無可奈何,見皇帝一副興致不大的樣子,知道皇帝素好理工,而儒學在這方面的薄弱,使其完全失去了對皇帝的吸引力,便也不再掉書袋了,還是用皇帝喜歡的買式白話說道,“困獸猶鬥,陷入絕境中的儒學,最後的反撲必然也最猛烈若說原本承受這波反撲的人是謝六姐,可如今”

  如今,皇帝要有所動作了,或許不知道哪一條政策,便會刺激了已經四面楚歌的儒學,使得其體系中浮現大膽狂生,讓皇帝來承受這波反噬新政,從來都是要掉腦袋的事情,就連皇帝的腦袋,都不是那麼穩當

  牀笫間一時陷入了沉默,皇帝的手在被褥中尋到了皇后的手,輕輕地牽了起來,握了一握,夫妻二人十指糾纏,似乎同時都浮起了一種心酸的甜蜜,彷彿在飄搖的世道中,僅有兩人相依爲命,即便男女之愛,或有一日將會衰退,但這樣相濡以沫之情,卻更加深刻,也更加持久。天下間尊皇攘夷者雖多,可真正爲這個家打算的,除了他們兩人自己以外,又還有誰呢

  “信王從買地來了一封密信。”

  低沉的話語,再度響了起來,在垂落的幔帳中迴盪。“謝六姐對他說,讓我明年最好不要亂來。”

  “亂來”

  “不是施政,是遊樂,讓我不要亂出住處,謝六姐還說了一句話,她說很奇怪,你們家的人都這麼喜歡水嗎這不是第一個了,最好保護好自己,也不要得風寒。”

  遊湖,不是第一個皇后倒抽了一口冷氣,不由得緊緊扣住皇帝的手武廟便正是盛年遊湖,落水感染風寒而死

  當然了,謝六姐的話還可以解讀出很多含義,譬如她對皇帝現在的工作成果應當還算比較滿意,至少合作愉快,不認爲換人會有更好的效果哪怕立場敵對,要維繫和平依然需要雙方上層富有政治智慧的溝通。不過,現在皇后已經被更驚悚的暗示嚇得六神無主了。

  “我們都知道,六姐可以前知,也就是說,如果排除了她到來之後我的變化,明年我極有可能因落水感染風寒而死。”

  皇帝聲音沉沉,“但你我心知肚明,我身體素來還算不錯,便是六姐不來,頂多是少健身罷,不過偶然進補而已,也還有跑馬的習慣,世廟服了幾十年的丹藥也依舊長壽,我正當壯年,便是落水,又如何會因區區風寒而亡”

  “仔細考量之下,武廟之死,也一樣充滿疑雲,我和武廟,都信用宦官,而若無買地崛起,我不會棄宦官而用田任丘,宦官對閣臣的壓迫,或許會達到閣臣不可忍受的地步,便如同在關稅銀子給付以前,伴伴四處勒逼富戶捐納,長此以往,確實會令富戶文人忍無可忍”

  “皇爺,你是說”

  朦朧的光線中,皇帝的嘴脣扭曲了一下,他緊緊地握住了皇后的手,輕輕地摩挲着,低聲說道,“我是說,祖宗成法,固有因由,可祖宗成法也不是全然管用,你以爲內宦能完全倚靠,拿住了內宦就確保了咱們的安危那只是矛盾還沒激化到某一步如今局面,哪怕我不動,地主的利益也一樣在被壓縮,當地主的忍耐被逼迫到一個極限,和平一樣只是奢望”

  “既然動與不動,都會引來反撲,那我爲何不動我不但要動,我還要大動我已經給信王和謝六姐同時去信,血親繼承,將由我這一代終止,若我死於非命,宮闈中所有人,包括信王都不具備繼承權,皇帝之寶,我指定謝六姐爲我的繼承者,倘我夭折,那我就將這天下,交到謝六姐手中”

  皇帝的虎狼之語,讓皇后面色驟然刷白,不可置信地驚呼道,“皇爺”

  如此行爲,何等激進,何等荒謬,置皇后和皇子們於何地要不是皇帝思緒清明,簡直讓人懷疑他是失心瘋了皇后如遭雷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但皇帝卻是鎮定如常,顯然這個想法,在心中醞釀了不止一日。

  “不要誤會,這反而是爲了保全你們的性命。”

  他對皇后說,“也是全我夫妻之情,免去了你的爲難,血親繼承,沒什麼好的,反而會完全破壞一個人的親情、愛情,父不爲父,夫不爲夫。我已說過,我是天下之主,我有我要做的事,至於弟弟和孩兒們便放他們自由去吧”

  說完了這番匪夷所思的暴論,他似乎也了卻了自己的一番心事,打了個哈欠,將頭一偏,很快便沉沉睡去,只有皇后僵硬地躺在丈夫身側,嚇得動彈不得,半晌才緩緩將手抽出來,猶自心跳如鼓,喘不上氣。

  免去了你的爲難,皇爺已知道了父親倩人來做說客的事什麼垂簾太后的瘋話皇爺已全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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