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1章 背鍋俠軍
清脆的瓷器破裂聲,跟隨着主人的怒吼聲響了起來,屋內的聲音爲之一頓,隨後,主人的聲音便更加氣急敗壞了起來,很顯然,意外摔碎的茶盞,本是他的心愛之物。“老劉,還不快來收拾”
中年長隨不言不語,立刻沉默地碎步進門,半蹲在地,用帕子裹着手開始撿拾碎瓷,工部尚書張子贊在書房內負着手,氣勢洶洶地來回踱步,“這還不是干涉內政,那什麼是干涉內政悍然撕毀協議,兇惡至此真是臉都不要了難道就不怕朝中羣情激憤,壞了天下人心不成買活軍跋扈可恨”
“還有那良妃、容妃二女,巧言令色、掩袖工讒之輩,真乃亡國妖妃偏偏皇帝卻如此軟弱,可恨,可恨”
如此不管不顧地痛罵了一炷香的功夫,把買活軍、皇帝、內閣,兩個鬧離婚的妃子都問候了一遍,張子贊方纔勉強氣平,怒道,“可恨那逆侄,定不知適可而止的道理,此事他一定又要在報紙上大放厥詞了”
他這說的,自然是身在買地的天一君子了,這個人到底是誰,雖然檯面上無人明說,但身份也不是絕密,朝中上下該知道的早已知道,張天如便是張子贊之侄而且還是一個備受欺凌的庶子,張家家風因此飽受同僚嘲笑,聽張子讚的親友寫信,姑蘇還一度編了歌謠,笑話張家家風糜爛混亂,不是積善人家。
再加上姑蘇現在被買活軍滲透得厲害,天一君子在報紙上又極爲活躍,麾下集結了一幫激進派的新學書生,和敏地的飽學儒士脣槍舌劍,彼此攻訐,而且手段極其下作,他們自發的小冊子裏,針對敏地發聲的儒士,進行極其苛刻的審查倘若儒士本人是大戶人家,好,那你完了,在家鄉盤剝百姓的行爲,立刻會被如數家珍,並且還聲稱要組織家鄉農戶去買地備案。
倘若儒士自家出身貧寒,確實是靠學識傳家呢,那也不要以爲就能佔據道德上的高點了,你既然如此貧寒,是如何能一直讀書讀到今日的呢是不是接受過本地士紳的接濟
倘有,那麼好了,你自詡君子,來往的都是這些用佃租逼迫百姓的人嗎你的眼睛只看得見千里之外的買活軍,看不見身邊百姓的苦痛你還有什麼臉叫君子呢
就事論事這四個字,雖然一向是買活軍官方的行事標準,但是,天一君子他不是買活軍的吏目啊,只是當地一個出名的書生或者叫做社評家而已,他這些從道德入手,對論敵進行瘋狂打擊的文章,甚至很少刊登在買活週報上,而是時常自掏腰包,印了社評出來,夾帶在買地送來的報紙裏,以此來進行和敏地儒生的論戰。
而儒生們想要辦到同樣的事,把自己的回擊在買地散發,卻是無門國朝旬報雖然在買地的銷量也很不錯,是可以走關係去夾帶,但是,本地的信息傳遞太不方便,譬如說書生們看到了張天如的文章之後,各自都寫了回擊的文章,但要收集起來,製版、印刷,耗費的時間比買地要長得多了買地的活字印刷現在已經很成熟了,可敏地這裏,活字印刷機器還是國朝旬報御用的那兩臺,光是印刷報紙就忙不過來了,哪可能外借,想要翻印數千份小報,達到和張天如一樣的聲勢,活字版是根本不夠用的,還是必須要雕版。
但雕版的速度,又更加慢了,所以在論戰中經常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張天如已經就一件事罵了兩三次小報了,敏地這裏的回擊卻還和便祕一樣,結結巴巴的憋不出來。再加上張天如根本不講道理,什麼就事論事,完全不屑貫徹,在儒學辯論中,他完全學去了西林諸君子的妙招瘋狂上升個體,既然反對你西林的人都是小人奸佞,那我就先對你們進行道德審查,看看你們自己是不是真君子。
而且,他所用的邏輯異常簡單,卻又顛撲不破買地沒有佃租,因此買地農戶的日子過得多好,光看報紙就能看出來了,你們這些西林君子,還好意思辯稱佃租是正當收入,農戶的苦難是普遍現象麼如果你們和你們的親友都還倚靠佃租生活,那是怎麼有臉把自己看作是道德楷模的分明就是一羣欺世盜名、皮厚心黑的小人奸佞
這種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戰略,再配合張天如恐怖的情報能力和他論戰的人,也不是沒有想過用別號來掩蓋身份,止住這種查族譜式的謾罵,但張天如不知道哪來的情報,對於西林諸人的關係網極爲了解,總是能從別號背後挖掘出對應的真人來,再配合該人家族中的祕辛,進行瘋狂的攻訐既然儒學強調三綱五常,強調宗法,那你爲你一族人的品德負責,沒問題吧一個大家族,上百人,只要稍微有一點錢,仔細鑽研下去,難道還找不到一兩個扳倒你的醜聞了
這種瘋狗般的攻擊力,買地背書的印刷能力,強大的渠道發行能力,還有那離奇的情報收集能力,使得張天如已經成爲了南北論戰中的無冕之王,實現了在輿論上的恐怖統治,現在,敢於在道統上對買活軍發起挑戰的儒生,已經越來越少了,許多大儒都是偃旗息鼓他們自己或許能經得起這樣的審查,但誰能擔保他們的好友、學生可以已經不止一個儒生,因爲被張天如將親眷醜事爆出,使得家中有人顏面掃地,本已締結的婚約也被迫解除,甚至還有不少人顏面無存,淪爲笑柄,含恨自盡。
張天如八面威風,隱隱有成爲買地文霸的苗頭,這是他個人的好處,但他這樣瘋狂而無所顧忌的行事方式,直接損害的卻是張家的人望,那些儒生或許無法爲難遠在買地,行蹤不定的張天如,但卻很難不遷怒他的家人。張子贊在朝,族眷在姑蘇,都能感到張天如帶來的壓力。
對張子贊來說,日子本就不好過了,而今日又鬧出了這份離婚表來,怎麼能不讓他眼前一黑只要想到此事必然引來的譁然物議,後續的辯論,以及張天如在辯論中必然囂張的言行舉止,張子讚的頭就不由得劇烈地痛起來,有一種掛冠求去的衝動這日子沒法過了王妃出宮就出宮,何必鬧這麼大的事,大家靜悄悄地辦完了不行嗎
不錯,對張子贊這級數的官員來說,道學,不過是他們上位的敲門磚,真正的道學先生,哪有能做到六部高官的王妃離婚,這有什麼稀奇的,自古以來,王妃出宮的事情就不罕見,曹操有丁夫人,宋代御侍也常有被放出的,最多是禮部酸儒咬文嚼字一番,計較着妃嬪能否用離婚這個詞語,但歸根到底,不就是皇帝的女人不想過了嗎後宮小事而已
如果不計較皇帝收用,甚至生下血統存疑的孩子,不計較皇帝在宮中練邪丹,把玩凌虐幼女,那就根本沒有必要在這件事上大驚小怪,自買地崛起以來,匪夷所思的事實在太多了王妃離婚還排不上號
不想讓她走,那就私下賜死,想讓她走,那就靜悄悄把她放出宮去不就得了真正讓張子贊在意的,是買活軍在此事中表現出的態度給良妃做了備案,他們是如何接觸到別府中的王妃的暗中鋪墊了多久一夜之間,揭貼發滿了京城,怎麼做到的,哪裏來的印刷機是不是買活軍的幫手買活軍突然插手此事,到底想要做什麼
他們這一陣子,還在京中四處遊走發煤,讓人亂唱那些胡言亂語的歌謠,說起來此舉的意圖,也一樣是令人費解,說是邀買人心吧,但讓人傳頌的概念卻又並無隻言片語宣揚自身的,只是一味爲女子外出做工張目,如此說來,也和王妃出宮一樣,都可以扣一個女字二者是否可以聯繫在一起
這要說沒陰謀,誰信啊關鍵是備案憑什麼備案
對於京城的小老百姓來說,本來無權無勢,生活中最大的衝突,也不過是一些鄰里恩怨而已,除非是那些有大冤屈的人,否則對備案令,只怕都是糊里糊塗,看過就忘,因爲根本和他們無關的,甚至於在這兩日新聞之前,他們都不知道買地還有備案這個政策,直到此刻纔開始感到好奇,倒也在情理之中。可這備案令對於高官貴族的衝擊,又怎是一般
那報紙張子贊記得是清清楚楚的,備案的幾條規矩,第一條就是人要到買地去,第二條是爲陳年冤案備案,這完全針對的就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對於未發生的事情,也能備案買活軍給良妃備案,到底遵循的是什麼規矩
如果這樣備案是可以的話,那張子贊也去備案,如果他死了,兇手一定是遠在買地的子侄張天如,絕對是他氣死自己的。那買活軍給不給備如果給,那他回去以後就自盡,是不是可以一命換一命,極限換掉張天如如果不給,那憑什麼不給良妃和張子贊不都是華夏子民麼唯獨的差別便是政治身份,使團看在良妃的政治身份上給她備案,這難道還不算是干涉內政
哪怕是張天如來辯,恐怕都不能強詞奪理,把這指責洗脫,買活軍此舉,就是無視和議,悍然撕毀條約,敏地完全可以,也完全應該提出嚴正抗議,讓使館給出解釋,甚至禮尚往來,實行對等反制
王妃要離婚,不算什麼,買活軍對敏地內政的干涉,那纔是奇恥大辱一個使館公然逾越買活週報上公佈過的規條行事,這不是公事公辦,這是居心叵測,要炮製政治事件甚至往大了說去,敏地因此驅逐買活軍使館,都不算是過分的
昨日一起身,便被這壞消息壞了一日的好心情,朝中昨日還在裝聾作啞,皇帝並未召見大臣,只是錦衣衛去把良妃所住的別府圍了了起來。按道理來說,各方也都有了一個反應的時間,今日閣臣該會拿出態度。
若這是買地處心積慮的陰謀,以他們一貫的作風,也就意味着,下一期報紙上,張天如怕不又要跳出來大放厥詞了。連着兩天,張子贊連早飯都用不下去了,今日勉強喫用了一碗麪茶,一個油炸檜,收拾一番心情,換了官袍,起轎要去衙門視事
下衙後他肯定是要拜會老友,斟酌着該如何上本的。此事雖然令他極爲憤怒,但張子贊什麼年紀了情緒和個人觀點,並不能決定他最終在政治上表現出的態度和傾向,一切態度,都要看他的政治需要而定。
前夜下了一場大雪,昨日一日清掃,主街都已經把冰鏟去,饒是如此,轎伕們還是要在官靴上綁好草繩防滑,轎子的速度也因此比夏秋要更慢得多這也罷了,今日走了一段路,轎子居然停了下來,轎伕們還卸了力氣,扶着轎子,讓轎頂子插入爛唧唧的雪泥地裏這是一時半會走不了了,爲了省力纔會這樣停下來。
張子贊敲了敲轎壁,長隨老劉忙過來隔着棉布窗褥說道,“是前頭堵了,老爺稍安,已派小廝兒前去打探了。”
這京城交通,本來也是老大難了,就是大晴天也經常堵車的,主要是因爲路爛難行,修整得又怠慢,一條大路常常只有一半可用,如此,只要兩輛馬車對面撞在一起,就很容易堵上一街的人,這不是張子讚的尚書儀仗過去呵道就能解決的事情,必須要擡出身份來排解糾紛。
可京裏貴胄衆多,六部尚書雖是高官,臉面也不是處處有用。張子贊自侄子去買地出名以後,行事更加低調,總是以和爲貴,老劉深知他的心意,並不立刻派出元隨侍衛,而是以小廝打探消息。過了片刻,便來回報道,“老爺,倒不是什麼高官車馬相撞,而是一羣百姓正在鬧事。”
說到此處時,大概是因爲人羣移動的關係,繁雜腳步聲,伴着一陣嚷叫聲也是逐漸靠近,人羣中有人領頭喊道,“女娘做工不丟人女娘離婚應當應分”
“王妃離婚不丟人王妃離婚應當應分”
“女娘要讀書要識字要做工”
“王妃要讀書要識字要做工”
“使團伸張正義”
“使團伸張正義”
“誰不讓我們讀書做工,我們就不認誰做主”
一人領喊,衆人相合,這洶洶氣勢,連侍衛們都不敢直攖鋒銳出面呵斥侍衛們才幾個人雙拳難敵四手,對着這上百人的隊伍,怎敢隨意挑釁若是激起衝突,吃了亂拳打死,鬧事者一鬨而散,事後如何查找說不得死了都是白死
張子讚的神色越來越難看,老劉也不得不在鬨鬧聲中提高了音量,有些喫力地說,“這些都是素日裏由買活軍來發煤養活的百姓們他們怕使團被髮落,不能再四處發煤了,自己要被凍死,因此自發團結起來,到處呼喊,要爲王妃離婚壯聲勢,證明使團這麼做,不但沒有錯,反而是伸張正義、撥亂反正的大好事兒”
“誰不讓我女娘讀書做工,我們就不認誰做主”
亂哄哄的叫嚷聲,從轎子邊潮水一樣,由小漸大,由大漸小,最終化爲了街巷餘音,這幫無業的狂徒,甚至還有些好奇地敲打轎壁,詢問着轎中人的身份,好在彼此並未衝突起來,很快便被侍衛喝走,哩哩啦啦大概過了一盞茶功夫,前頭街面的車馬開始流動,一街上嗡嗡之聲,都在議論這幫人,“到處都是我早上從北城來,那處也在喊”
“大年下的怎麼這樣裹亂”
“是了,兄臺,你可知道,這王妃離婚案內中的文章”
不用多說,如今城中不分貴賤貧富,談論的自然都是王妃離婚案了,轎內張子贊捏着眉心,頭痛欲裂,只覺得每句話都像是一把刀一樣攢着他的心一夜的功夫,這就到處組織起人來了這是要把京城鬧得大亂還說這不是買活軍的作爲一般的百姓哪有這樣的能耐,這麼快就把人手給撒開去,口號給想出來
但是,和之前的憤怒、屈辱相比,在親耳見證了這麼多人聚集喊話之後,張尚書心裏,怒氣之外,也不禁悄然泛起了一絲恐懼這樣大的陣仗,買活軍到底想要幹什麼難道,難道他們真打算全面撕毀協議,一舉吞併京城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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