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7章 慘案之後(下)
“天老爺啊五通神你開開眼啊我們這是沒活路了怎麼不降雷把惡人劈死啊”
“還敢稱神道佛的就是因爲你們這幫愚夫愚婦信仰魔教,纔給敬州招來如此的大禍現在是縣裏的人還不知道,不然,怕你們全族都要被活活打死”
“就是你們範家欠我們吳家的血債怎麼來還我們可沒信魔教人沒了,不賠錢此事能過去要不是因爲你們範家,怎會惹來天罰”
“你們本就是多行不義這都是範家的報應死就死在老宅裏好了怕什麼我們張家老莊的圍屋裏難道沒有被你們逼死的族人嗎”
“那那是舉人老爺的莊子,和我們有什麼關係”
纔是一大早,範家莊子上就是熱鬧非凡,阿財媳婦側耳聆聽着外頭的爭吵聲,忍不住也是重重地嘆了口氣,掏出手帕來按了按眼角這幾日,範家人的眼睛幾乎就沒有幹過,家家戶戶幾乎都有兒郎死在了那場大變之中,甚至還有人所有兒子都葬送在裏頭的,不說別的,光是這樣的噩耗,就讓人難以承受了,更何況後續消息不斷,一個更比一個壞,一個更比一個對範家不利呢
先且不說,最讓家人無法接受的一點,是葬禮問題,府衙已經發話了,在大溪坳裏的屍首不許隨意認領翻檢,全都是剝光了,衣物焚燒,財物用來聘請民夫,就在大溪坳掘大坑埋葬這就意味着大溪坳的死者,對於家人來說,是死不見屍的,只能立衣冠冢。這讓家人們如何能夠接受
當下就有人要鬧起來,但官府卻是少見的疾言厲色,以疫病威脅,城中其餘大戶人家,也是連成一片,包括百姓們都是衆口一詞,要讓這些人儘快安葬,甚至還有人建言,若是五姓有人鬧事,就要把死者全都澆了火油焚燒掉的。
比起草草安葬在坑裏,死了還要被燒燬,這自然是更讓人無法接受的事情了,再加上大溪坳慘劇後,五姓勢力大損,已經無法和城中民意抗衡,只能黯然接受了這個處置,包括屍首剝光了安葬,也是無可奈何這完全是爲了害怕後續有百姓貪圖屍首上的殘餘錢財,盜掘坑墓,引發疫病,再加上正好府衙也需要一筆錢財來聘請民夫,是以便如此安排了。而疫病這個東西,就是最有力的理由了嶺南這裏可不比別處,是實實在在地承受着疫病威脅的,光是一個瘧疾就夠受的了,倘還來屍瘴,那真是活人的性命也要一體斷送去了。
這且還不算完,好不容易,經過幾天的震撼、哭嚎,屋子裏的大家算是接受了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了,可後續又傳來了更不好的消息範家人還不說要尋根究底,找出到底是誰把閱兵處設在大溪坳呢,城裏就有人指認出,實則買活軍謝六姐這個天魔頭,之所以要出兵敬州,就是因爲小范舉人把白蓮教真老母派的道人,帶回敬州老宅供奉,並且在本地傳播真老母信仰,這個真老母,視買活軍如寇仇,甚至一手主導了對買活軍軍主,真仙降世的謝六姐的刺殺
這件事情,的確不是旁人落井下石,這一點範家莊子裏的族人還是心知肚明的,人證物證俱在也抵賴不得,去年起,的確會有道長到莊子上來義診,族人視爲舉人老爺關照宗族之舉,還曾對親戚炫耀,這個道長信奉的也的確是白蓮教,看在義診的面子上,一尊標註了真老母的神像,也的確進入了範莊附近的小廟裏,婦人們閒來無事做針線時,也會說些真老母的神仙故事這誰能想到和買活軍有什麼關係呢真老母對應的假老母什麼的,且還沒說到呢在她們來說,信奉一尊新神仙而已,嶺南這裏不論是土著還是客戶都非常迷信,信奉的神靈多如牛毛,誰知道就是這一尊神像,惹來了這樣的潑天大禍
其實舉人老爺他們也知道壞事了,一直想把消息往下壓,所以之前,城裏都沒有說起買活軍入寇的緣由,只是家丁一死,其勢全喪,畢竟是壓不住了族人之中,也有人在傳說着城裏的小道消息雖然壯丁幾乎全死了,只有一二能逃回來,但範家這裏至少還有年歲大一些的各房當家,還有婦孺、族老們也都在的,依舊能保持和城中範舉人一家的消息傳遞
說是小范舉人在買活軍使者入城之後,就想把人送走,但送人的管家是個老成人,而且常去潮州辦事,消息靈通,此時已經聽說了真老母教在雲縣犯的事,實際上知道買活軍入敬州的底裏,見買活軍勢大,就怕這老道逃了以後,屎盆子全扣範家頭上,全說不清了,便壯着膽子,一出城門就把這老道給打暈了實際上就關在新莊的地窖裏,按時送點喫的,不讓他逃走,這些日子以來,使者進進出出,城中風雲變幻,包括範家募集鄉兵去大溪坳閱兵全都在他頭頂上發生
等到這幾日,範家已敗,又被揭破了傳播真老母教一事,馬千戶已經帶着如狼似虎的精兵來拿人了,管家便忙把這老道交了出來,一個是洗清自己,一個也是爲舊主賣賣好拿不到人這是罪加一等的事情於是大案告破,一切事實清楚無誤,現在範家在城裏的闔家老小全都被馬千戶抓起來了,要緊人物如範家舉人父子,那都是日夜有人看守的,就怕他們被人營救,或者畏罪自盡,將來在買活軍處交代得不好,不能讓六姐滿意,全城人都要迎來六姐的天罰
不錯,這就是敬州上下百姓,對於大溪坳慘案的看法這說不是天罰,誰信大溪坳在枯水期,本就是很多廟會、社戲的所在,因爲城內空間比較逼仄,有時候附近的村寨開流水席還會去大溪坳裏擺桌呢。要說這選在大溪坳閱兵,本就是太自然的事情了,誰能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情誰有能力撮弄來那麼多水,又把巨石給崩碎了,讓大水衝下來
要說人力能辦到這些事情,就連範家人自己都不信,儘管他們是最該不信的人,因爲範家在這個說法中的責任最重天罰說的前因後果是明確的真老母教膽敢行刺謝六姐這在世真神,真神豈有不降下天罰的道理天罰必定是衝着在新莊藏匿的那道人去的,那道人帶衰了範家新莊老莊所有人的運勢,並且隨着範家人到達大溪坳,便引發了天罰,實際上,是範家人帶累了其餘四姓
這樣的想法,荒唐嗎或許,但最荒唐的點,卻是連範家人自己都有些深信不疑,這幾日老莊裏乍然間就多了不少謝六姐的牌位,這些家庭白日哀悼自己損失了的親眷,晚上在燒紙之餘,也是忙着上香禱告,請求六姐息怒,寬宥其罪他們實在是無心的
頭頂上沉甸甸的天罰壓力,有沒有消散這是不可知的事情,面前擺着的則是城中其餘百姓的怒火買活軍入敬州,帶來的擾亂、不安,現在全都有了發泄的出口,一時間,範家在敬州府裏,真有幾分千夫所指、無疾而終的味道了,不但城中的範宅,成爲了百姓們扔菜葉、扔穢物的目標臭雞蛋是沒有的,雞蛋太貴重,便是城外的村寨這裏,也面臨了極大的壓力,甚至連新莊中本來安分守己的張姓佃戶,也一下鬧騰起來了,翻起了新莊易主的舊賬,並且還要聯絡去外地謀生的張家主支族人,要他們回來,首告範舉人設局奪產、陰謀害命的大罪
牆倒衆人推,還在牆後的人,雖然勉力支撐,但卻也是內外交煎,疲態盡顯,這些時日,範家人完全無心下地做工也是沒人手,也是去不得,很多地裏,秧苗都被人踩爛了,以示心中的憤怒。如阿財妻子這樣的年輕婦女,白日裏多被召集起來,去門口和仇家脣槍舌戰強詞奪理也要奪一奪的,否則,這些罪名全壓下來,範家的脊樑骨怕不是都要斷了
實在不行,撒潑打滾,一哭二鬧三上吊,這些看家的活計都得一一上演,不然能怎麼辦男丁全死了,這時候最怕仇家要男人出來講道理講不過,打不過,那不就只能胡攪蠻纏了否則,難道真的合族在老宅上吊嗎
阿財妻子這裏,倘若不是有個幼子,還有一個渾渾噩噩,逃回來以後就嚇得發了高燒的丈夫要照顧,少不得也是要去應戰的。如今因家裏有人,免了她這一遭,她倒也是鬆了口氣她平時性格溫順,倒也的確不擅長吵架,若是要出去應戰,那就等於是給已經不堪重負的心靈,又再壓了一層,她真不知道該怎麼應付了,就這會兒,煩心事也實在是多得讓人無從下手了呢。
但,不論如何,和其餘的族人相比,他們家是有一點好的,那就是至少阿財全須全尾的回來了他在發水時,身處高處,沒有被衝到,當下從高處繞下山,雖然渾身上下多被荊棘擦破,但畢竟沒有受什麼大傷,只是嚇得面無人色,回來後沒說幾句話就發起了高燒。阿財妻子悉心看護,如今已經七八日過去,燒終於是退了,但人還是昏昏沉沉,沒有精神,族老們前來看望時,阿財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甚至已經有人傳說,阿財這是嚇傻了。
是守着一個傻子好,還是人死在外頭好阿財妻子沒法去想,她只能一遍遍地安慰自己,阿財沒有傻,叔婆嬸子們這麼說,只是因爲他們家的兒子沒有回來,而阿財回來了,她們見不得別家好。但偶爾心裏,她也會恐懼着將來如果阿財真的傻了,那該怎麼辦對這些女眷來講,阿財的存在,總是提醒着她們失去的親人,她將永遠是不同的,被排擠的,可這個回來了的阿財卻無法給家裏更多的幫助,反而只是拖累
她忍不住又要啜泣起來了,只是捂着嘴,一味的忍耐着,害怕吵着了丈夫,不過,牀上的人影還是動了動,阿財叫了一聲,“水”
“來了”
她趕緊過去,拿起破口被磨圓了的茶盞,小心地要給他喂水,不過這一次,丈夫的手雖然虛弱,但卻還是穩穩地端住了茶盞,阿財慢慢地喝了兩盞水,“外頭在鬧什麼”
說話也能說得清楚,看來確實沒有傻她抹淚的速度變得更快了,但忍着沒有抽噎,而是交代着近日局勢的變化,“現在外頭都是來要債,來報仇的人,大家竭力抵擋,好在屋舍好守,他們一時半會還衝不進來”
“千戶他們已經去追買活軍的使者了,定下來肯定是要降的,不知到時候會如何治罪我等”
“現在外頭都在胡說,要把罪責栽派給我們,說大溪坳的事情,是天罰”
她小心翼翼地說起了關於大溪坳慘案的傳言,一邊說一邊觀察着丈夫的臉色,生怕勾起了他不好的回憶,果然,丈夫聽了那有因有果的來龍去脈,手指很快就微微顫動了起來。
“天罰,天罰”他喃喃地說,語調中充滿了深深的恐懼,突然一把抓住了妻子的手,“不錯,是,是天罰,阿英,的確是天罰”
阿英嚇得一把捂住他的嘴,“怎麼敢幫腔的不能認不是天罰噓,小聲點”
還好,這會兒族人們都去門口了,阿英到門口看了幾眼,這才關了門進來,丈夫卻還是失魂落魄地坐在牀前,她碎碎念着,“要是被人聽去我們該怎麼辦”
“不”
阿財卻打斷了她,讓阿英緊緊挨着自己坐下,顫抖着調子,低聲交代,“你聽我說,這真的是天罰,那天晚上,我爬上山坡取水,聽到有人說話,還見到了火光”
他將自己所目睹的景象,一五一十地向阿英講述了起來,“一聲巨響,水嘩啦啦的就下去了,從頭到尾似乎就兩三人說話,全沒聽到別人的聲音兩三個人,一會兒的光景,石頭陣就塌了”
這不是天罰是什麼不是仙使是什麼完全和外頭的故事合起來了那兩人,必定是謝六姐的神力化現,是派來執行任務的小仙
阿英目瞪口呆,望着丈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腦子裏反反覆覆,將阿財的說法來回咀嚼,實在也找不出第二種解釋一切異樣都有解釋了爲什麼要去大溪坳閱兵鬼迷心竅神力迷惑導致,爲什麼這麼趕巧這壓根就不是趕巧,而是真神的天罰丈夫親眼見證的,如同鄉野傳說中見神見鬼一樣,使者來無影去無蹤,只有少許聲息被人捕捉和神鬼故事一般無二的,天罰
而隨着這樣的明悟逐漸侵佔心頭,隨之泛起的,自然是延綿不絕的恐懼範家咎由自取,成了天罰之族,如果是別人的事,她也會跟着吐口唾沫,說聲罪有應得,可現在這是她自己家
該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逃
阿英猛地擡起頭來,她從丈夫眼裏,看到了一樣的急切,夫妻兩人剎那間心意相通,都是一語不發,立刻站起身來,開始翻箱倒櫃的收拾。
逃立刻就逃從這天罰之族裏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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