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待忙過了春种,這一天傍晚,林稹和钱氏抬着秧马从田裡回来。
刚插完秧,微褐湿润的泥巴糊在脚上,结成了一层泥壳。
林稹刚舀起两瓢水冲洗,就瞧见娇姐儿端出三碗豆麦饭来。
赤豆配荞麦,充满了饭缩力。
三人围坐,安安静静的吃饭。
钱氏忽然道:“我明儿要回娘家一趟。”
林稹微愣,钱氏是湖州归安县钱员外家的女儿。钱员外早些年是個卖醋翁,发家后买了几百亩地,又捐了個官身,大伙儿尊一声员外郎。
只是钱氏嫁過来十几年,鲜少回家。
“我一走,你们两個独自在家,需谨守门户,若夜裡有人敲门,万不可开门……”钱氏絮絮叨叨的叮嘱娇姐儿。
娇姐儿嗯嗯啊啊地应了,脑袋裡還回味着刚才娘给她吃的鸡子的滋味,就只拨弄着碗裡的赤豆,有一口沒一口的吃着。
林稹瞥她两眼,只觉奇怪。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娇姐儿居然不缠着钱氏去外祖家玩。
她是不喜歡外祖家嗎?
林稹沉默地听着钱氏的唠叨,突然道:“娘怎么忽然想起来要回娘家了?”
“前些日子去县裡,布帛铺的樊娘子說,爹娘叫我得空回家一趟。”钱氏叹息道,“好不容易忙過了春耕,终于腾出空来了。”
林稹松了口气,她就怕钱氏主动回娘家是因为家裡断炊,回家借钱的。
沒断炊就好。
“說起来安吉离归安县少說也有個百来裡”,林稹有些担忧,“娘一個人回去,只怕不太方便。”
否则钱氏也不至于十几年都沒回過几趟家了。
“更有甚者,若是路上碰见几個捣子无赖……”
她是真不想钱氏孤身一人上路去归安县,這要是路上出了点什么事,家裡就两個女儿,即刻就有人来上门說亲、侵占家财……
“這倒也沒什么。”钱氏摇摇头,“我和樊娘子說好了,搭她家伙计的平头车,一道去归安县。”
“那就好。”林稹松了口气。
她起身,洗净了碗筷,又去正屋织布。
第二天一大早,钱氏就动身离去了。
她先是搭林大郎的骡车到了镇上,又与细柳街布帛铺去进货的人结伴同行,到了归安县。
钱家住在归安县南关街,两进大院子,白墙黛瓦、青砖雕梁,很是气派的样子。
钱氏咬咬牙,上前拍门。
“谁啊?”大门嘎吱一声开了。
露出来個麻布短褐、须发灰白的老头,身后一张小杌子、摆着一碟炒黄豆。
“……二娘子。”老头眯起眼睛,好不容易才认出来,是钱家十几年前就嫁出去的二娘子。
他嘎吱嘎吱嚼了两下,赶忙咽下嘴裡的黄豆,招呼道:“二娘子怎么来了?”
钱氏深呼吸一口气,笑道:“刘伯,我自嫁出去后许久沒来看爹娘了,今儿有空来看看。”
刘伯赶忙把门大开,招呼她进来:“郎君和娘子都在家,见了二娘子来,必定高兴。”
钱氏讪讪,低头不语。
她进了门,被两個女使引着,慢吞吞往正房走。
进了门就瞧见一個瘦长脸的老妇人,正坐在榆木圈椅上呷一盏茶水。
钱氏期期艾艾:“……娘。”
老妇人搁下茶盏,慢悠悠道:“可当不起御史家的息妇唤我娘。”
钱氏如坐针毡。又抬眼见那妇人身穿绿汪汪生色花青罗褙子,梳小盘髻,头插两根明晃晃赤金簪。
好生富贵的样子。
钱氏下意识缩了缩脚,把沾满泥灰的鞋掩在麻布罗裙下。
她张了张嘴,轻声问道:“娘,爹在嗎?”
老妇人沒回话,嘴角微翘,愉快的欣赏起钱氏焦黄的面色、沾满泥巴的蓝布鞋、短到盖不住脚面的褐葛裙摆……
半晌,她才慢悠悠开口:“你爹不在。”
钱氏抿嘴:“方才问了刘伯,說爹在家。”
“咚”的一声,老妇人搁下茶盏,慢條斯理:“刘伯年纪大了,他发昏,你也发昏?都說了不在,何必纠缠?”
钱氏见了這位嫡母,气先短了半截,低声回道:“我许久沒见爹了,既然来了总得给他請個安。”
老妇人嗤笑:“真是個孝顺女儿,嫁出去十几年了還惦记你爹。我還当你沒了家用,上门来打秋风呢。”
如此直白的、毫不留情的问话,直叫钱氏脸皮涨红。
她牙关紧咬:“母亲這话是什么意思?是爹叫我回来的。况且我也是官宦之后,素来清白,何曾伸手问人讨钱?”
钱氏神色凛然不可犯,反惹来那老妇人一声啐:“我呸!少来這裡装相!你爹吃你那娼妇娘的一套,我可不吃!怎么害得我儿,又使得什么手段嫁過去,你自個儿知道。”
钱氏呼吸急促起来,吭哧吭哧的,周围女使妈妈们的目光犹如一柄柄利剑,扎得她胸口火一样的烧起来。
她生母虽是罪臣之女,却也是正儿八经纳进来的清白人家,她怎么敢骂她生母是娼妇!
钱氏热血一阵阵往头面上冲,怎奈何有求于人,偏又是她名义上的母亲!
忍、忍、忍。
钱氏牙咬得咯咯作响:“是爹喊我回来的,爹在哪儿?”
那老妇人冷笑愈甚,正要张口一通好骂,却见外头有個花白头发、穿青绿小绫的老者快步赶来。
“巧娘回来了?”老者喘了两口气儿,又尴尬的看了两眼上首的老妇人,這才招呼钱氏。
“爹。”钱氏刚被羞辱,见了亲爹,不免含着点哭腔。
三十来岁的人了,钱氏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赶忙拿帕子揩了揩发红的眼眶。
“火急火燎的,刚从娼妇房裡出来罢!”老妇人毫不收敛,张口就骂。
又瞧见雕花门外隐约露出一角鸦青色的裙角,老妇人更是怒上心头,“砰”的一声,拂落茶盏——
“老不羞的,就爱那起子骚货!楼子裡出来的玩意儿,屁股扭得倒是厉害,還不是生不出儿子!”
“你、你浑說什么!”老者气得发抖,瞪圆了眼睛,“你再說這种话,当心我休了你!”
“我呸!”老妇人嚯的一声站了起来,怒目圆睁,“钱大郎!你摸摸良心!”
“你沒发达的时候,谁起早贪黑跟着你卖醋?谁给你爹娘端屎端尿?谁替你们老钱家生了四個儿子?你敢休我?!”
钱父的腰一下子就塌下去半截,他期期艾艾說不出话来,只好在背后打手势,叫眼眶通红的钱氏赶紧走。
钱氏耳听得生母遭此辱骂,一颗心跟油煎似的,又气又恨。偏生钱父一個劲儿的打手势叫她快走……
钱氏掌心都要掐出血来,转身,乘着钱父和嫡母纠缠不休时,匆匆步出正堂。
刚出门,胳膊就被掩在门后的另一個鸦青色裙摆的妇人扯了扯。
“周支婆。”钱氏颤抖着,又很小声、很小声的唤了一声“娘”。
“哎、哎!”周支婆一叠声应道。她颤抖着,眼眶含泪,又赶忙拉起钱氏,顾不得身后呵斥唾骂声,匆匆去了西厢房。
一进房,母女俩即刻关上门。
快三年沒见了,两人眼裡的热泪含也含不住。先哭上一场,這才擦干了眼泪叙起话来。
钱氏先打量起自家母亲。
五十岁,梳双蟠髻,插几柄小梳,穿着银绢褙子、鸦青旋裙。面上已有了细纹,发间也隐约有几根白发,但气质温雅,并无愁苦之色,看着日子過得還可以。
钱氏心下稍安,谁成想自家母亲见了她這身麻布衣裳、沾着泥巴的布鞋,又摸摸她粗粝的手掌,一時間竟泪如雨下。
“我的儿啊……是娘害了你。”周支婆哽咽不已,“若早知道那御史家是個表面光的,娘绝不叫你嫁過去。”
“娘。”钱氏也不免哽咽起来。
两人又哭了一场,這才振作起来,擦干了泪。
钱氏道:“娘,你且安心,早些年公爹沒去世的时,京裡二房年年都有钱送来,家裡日子過的也好。”
“自公爹去世后,为了攒钱供璋哥儿和大郎读书赶考,我這才开始下地。便是如此,每每大郎从县裡回来,都叫我歇着,他自己去劈柴、挑水、下田……”
钱氏說着說着,不由得羞涩一笑。
周支婆见她這样,心知自家女儿和夫婿感情颇好,這才略放心下来,又赶忙问道:“前些日子大郎送了书信来,說要上京赶考去,托你爹照顾你们母女三人。你老实告诉我,他可是真的上京去了?”
钱氏点点头,“是真的”,又迟疑了一下,问道:“娘,怎么了嗎?”
周支婆瞧见她這副迷瞪样子就直叹气。她這女儿,有小聪明却沒有大决断。
可沒办法,這是自己肠子裡爬出来的。周支婆只好道:“我叫你回来就是为了這事儿。巧娘,你也得上京去!”
钱氏一惊,竟也沒有反驳。
周支婆见了,就知道自己這话是戳中了女儿心裡的隐忧。
“儿啊,我且问你,林大郎此番进京赶考,考中了,会不会有人赠美婢小娘?”
“大郎不是那样的人。”钱氏反驳道。
话一出口,钱氏自己就先后悔了。男人的劣根性,她又怎会不知道呢?
周支婆叹息一声,也不好骂自家女儿蠢,只能继续给她盘算。
“我再问你,你婆母早被二房接去了京裡,万一林大郎考不中,你婆母是会捐個小官儿给儿子做做,就此留在京裡,還是放儿子回乡下当個农户?”
自然是叫儿子留在京裡。
钱氏低声道:“照娘這么說,大郎别管考中与否,都要留京,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回湖州了?”
“這是自然。”周支婆点点头,低声道,“否则他为何要把璋哥儿带走呢?”
钱氏悚然,急急道:“璋哥儿也十岁了,說是要带他去京裡寻個名师,不能叫他在乡下地方荒废了,這才带他一块儿上京去的。”
“所以就留下你们母女三人?”周支婆一声反问,叫钱氏哑口无言。
“儿啊,你听我的,即刻将家裡的田地佃出去,拿一笔钱,速速上京去寻林大郎!”
钱氏犹豫:“大郎临行以前与我說好的,考中了他就来信接我进京,考不中他就自己回来。”
“痴儿!”周支婆气得拍她胳膊,“你们是长房,本就该留在京裡享富贵的,還回来做甚!”
真真是一对傻子做夫妻。
可自家女儿,沒办法。周支婆忍气道:“你听我的,现在就去!”
“若是林大郎考中了之后再来接你,那自然好。可要是他薄情寡义,不肯来接,又或是他沒考中却留在了京裡,你還不得上京寻他?”
“既然早晚都要去,不如现在就去!”
钱氏還是很犹豫:“我這就慌急慌忙进京去,万一大郎沒考中,届时還得回湖州,我先进京又回来,岂不是白折腾一场?周围的邻裡都得說闲话。”
她這样好面子,反叫周支婆气急,只管把话往重了裡說。
“傻子!等林大郎回家就晚了!届时你怎么哄他回京去?再叫他进京考一次?你再煎熬三年?”
“你想想娇姐儿、璋哥儿,你要他们一辈子在乡下当個农户,嫁個农户不成?”
钱氏悚然,想想自己的一双儿女,沉默了良久,到底点了点头。
周支婆這才抚了抚女儿的鬓发,欣慰道:“巧娘,你记住!你去了京裡,无论如何都要留下,决不能再回乡下吃苦受罪。”
钱氏郑重点头,又红了眼眶:“娘,我若走了,你一個人留在湖州……”
周支婆眼泪扑簌簌往下流,又赶忙拿素绢帕给钱氏揩眼泪,哄她:“不怕不怕,娘好着呢。”
母女二人又大哭一场。
钱氏在家裡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才带着周支婆给她的几贯私房钱,匆匆赶回安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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