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束脩

作者:青衣行
春雨淅淅瀝瀝地下着,雨霧籠罩着這個不大的村莊。

  從村頭到村尾,已經是漆黑一片,只有村西頭的一家,窗戶上人影晃動,透出昏黃的微光。

  屋內的土炕上,放着一張擦拭得很是乾淨的桌子,桌子上,是一盞搖曳的老油燈。

  幾個人圍坐在一旁,都沒有說話。

  炕頭盤腿坐着的,是個看上去五十左右歲的老頭,臉上刀鑿斧刻。

  一雙略有些渾濁的眼睛瞪着油燈,手裏卻不緊不慢地從煙口袋裏挖上了滿滿一鍋旱菸,用大拇指一下一下按着。

  “他爹,你究竟是怎麼想的,大郎二郎都在,你就說說吧——”

  一旁同樣是滿臉風霜的婦人用手中的錐子劃了劃鬢角,又用力地納起手中的鞋底來。

  老頭把裝得瓷瓷實實的煙鍋就着油燈點着,深深吸了一口,一股濃濃的煙霧順着鼻子噴了出來。

  “這事吧,關係到咱們老陳家的前程,也關係着老三的性命——”

  說到這裏,老陳頭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

  “你就說吧,爹!”

  一旁說話的,是個十七八的青年。

  “唉——”老陳頭嘆了一口氣,“我打算讓老三去念書!”

  唸書?

  兩個青年都有些驚異,唸書?

  這可是件天大的事兒!

  “怎麼着——你倆當哥哥的有想法兒?”

  “沒有沒有,我才懶得唸書呢,我想去從軍——”

  “你個小兔崽子!”老陳頭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圓了。

  婦人也嗔怪地給了他一巴掌:“胡說什麼,那些軍戶有什麼好當的?”

  年紀大一些的青年,倒是沒有對自家弟弟的想法表示什麼不滿:“爹,你想讓三郎去念書?”

  老陳頭瞟了一眼對面的屋子:“是啊,半年前你弟弟就想去念書,我不讓,結果三天前就投了河,雖說是救過來了,可看上去癡癡呆呆的,也沒說上幾句話,就像個啞巴!”

  婦人也跟着嘆氣,伸手抹了抹眼角。

  “總不能就這麼糟踐了吧,你倆也大了,也都說說——老大,你先說!”

  陳家大郎攥着拳頭,好半晌沒說話。

  油燈的火苗突突地跳起來,婦人急忙放下手中的活計,拿着剪子剪去燈花。

  “爹,你讓老三去念書,我沒啥說的,不過咱們這裏離着縣城幾十里路,聽說那裏的社學不錯,有錢人家的孩子,都送到那裏去,可是咱家——”

  “社學咱不去,去馮家莊!”

  “馮家莊——你是說馮家的私塾啊?”

  老陳頭點頭。

  私塾,是相對於公學來說的。

  設在縣城的社學,就是最基層的公學了。

  縣城以下,有些村鎮有些富戶,會籌集起銀子,賃請先生來教授族中孩子。

  像陳家莊這樣的村子,一村子裏能認識幾個字的,一巴掌都數得出來。

  社學路途遙遠不說,離着村子幾十里路,還大多都是荒郊野地。

  最主要的,是要銀子。

  這個時候社學的學費,就是銀子。

  一年五兩銀子。

  老陳頭一家幾口辛辛苦苦忙活上一年,也見不到一兩銀子,能哄弄個肚圓兒,就不錯了。

  “咱們也不指着老三考上個秀才,只要能認上幾個字,過上一兩年,託人在鎮上給他找個差事——”

  “親兄弟明算賬,我這當爹的沒啥本事,只能把話說在前頭,老三唸了書,這家產就沒他的事兒了,不過這樣,你們兄弟倆也喫着虧呢,所以我和你娘商量着和你倆先說說!”

  “我不要什麼家產,我說了,我要去從軍!”

  陳家二郎堅持自己的想法,結果乾脆沒人理他。

  “老大,按理說你歲數也不小了,應該給你張羅一門親事了,可是老三——唉!”

  老陳頭半低着頭,開始吧嗒吧嗒地抽菸。

  東邊的屋子裏,土炕上躺着的,是陳家的老三。

  此刻的陳家老三,淚流滿面。

  三天前,他來到了這個世界。

  投河自盡的陳家老三,的確是已經死掉了。

  這具身體中的靈魂,來自現代。

  陳舟,名牌大學的文科高材生。

  十年寒窗,名牌大學,卻在畢業的一刻,感覺到了生活深深的寒意。

  優秀畢業生被人調包,選調生指標被人擠佔,陳舟至今還記得學生處長那鄙視的目光。

  失去了這個機會的陳舟,最終也只考了家鄉一個三線城市的基層公務員。

  做了兩年基層公務員,每天朝九晚五,週而復始,卻因爲沒什麼背景,被自然而然地邊緣化了。

  活兒沒少幹,腿兒沒少跑,最終卻落了一個“廢物”的評價。

  “想當官,得先看你家祖墳有沒有那股子青煙?!”

  那位四十大幾歲,依然不過是個副股長的老嚴,就是這樣乜斜着眼對他說的。

  疼愛他的父母,又託人幫他調到市圖書館,找了一個圖書管理的工作。

  這份工作的好處,就是沒有什麼壓力——當然,前途也沒有!

  就這樣,陳舟每天埋藏在圖書和自己的內心世界裏。

  好在圖書館很適合他,經史子集,讀了許多書。

  然後,在一天加班的時候,猝死!

  他甚至來不及和父母說一聲再見!

  聽着隔壁傳來的老陳頭爲自己的打算,陳舟的眼淚在臉上肆意地流淌。

  爲了前世的自己,也爲了遠在另一個時空的父母。

  穿越這種事,是隻能夠藏在心底的。

  別說說出來有什麼後果,就算沒有後果,估計也只會被人當作瘋子。

  剛醒過來的時候,陳舟本就打算這樣鴕鳥式地生活下去了。

  在這個家裏面,作爲最小的孩子,剛滿十五歲的他,一切都還早。

  三個孩子,都沒有唸書,都沒有娶媳婦。

  陳舟就那樣靜靜地躺在那土炕上,流着淚,聽着隔壁傳來的聲音。

  雖然一家人都有意壓低了聲音,可是這個隔音效果,一句一句都聽得清清楚楚。這是要讓自己去讀書呢!

  在這個時候,對於一個農戶來說,讀書真的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前兩天,村裏輪值的甲首敲着鑼宣告了,老皇帝駕崩,新皇帝即位,改元天啓!

  天啓!

  這是到了明朝了。

  陳舟迅速確定了自己的時代座標。

  “那——束脩怎麼辦?”說話的是陳家大郎。

  要上私塾,第一件難事,就是束脩。

  束脩,在孔子的時候就有了。

  “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

  這是孔老夫子的原話。

  束脩,簡單來說,就是捆成一束的乾肉。

  拿十條幹肉來,我什麼都教你!

  學生要拜老師,總要有所表示的。

  至於後來朱熹說什麼“束脩其至薄者”,意思是這“十條幹肉”不算什麼厚禮,嫌棄這學費標準太低,估計是沒有考慮時代進步的因素。

  起碼對現在的陳家來說,十條幹肉還真不至於拿不出來。

  問題是馮家的私塾,十條幹肉絕對是拿不下來的。

  姑且不管這束脩算是厚禮還是薄禮,馮家開設私塾,絕不是爲了朝廷後繼有人,而是爲了自己的家族後繼有人。

  齊家治國平天下,家排在前面呢!

  而私塾的先生,除了馮家家族開出的薪酬,靠着束脩生活,纔是真的。

  所以,指望着馮家免費開展義務教育,那是做夢。

  束脩之外,筆墨紙硯都是額外的開銷,甚至要到遠處的鎮子上去買。

  當然,私塾那裏也有一些,不過質量次,價格高。

  “束脩總是要給的,我找人打聽了,大家都沒銀子,差不多得兩百個銅錢,現在家裏有;再加上些土裏出的,山裏抓的,河裏撈的——都行!二郎昨天不是還打了兩隻野兔子——加上差不多了!”

  老陳頭顯然是深思熟慮過的。

  就這樣的一個農家,居然,要讓自己去讀書。

  陳舟的心情有些複雜。

  讀書,這在現代社會,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不接受義務教育,那是違法行爲。

  在這裏,卻是一件比登天還難的事情。

  油燈熄了。

  大郎和二郎摸着黑走了進來,幾把脫巴個精光,跳上土炕,矇頭大睡。

  陳舟徹夜未眠,瞪着眼睛,盯着無盡的黑暗——這一世,一定要讓陳家的祖墳,升起青煙來!

  第二天,一大早一家人就起來了。

  老陳頭一言不發地收拾好了東西,兩百個銅錢一個一個地數好,沉甸甸地放在了胸前的褡褳裏。

  褡褳的另一頭,是從缸裏量的兩升稻穀。

  那兩隻野兔,用一束擰巴在一起的青草繫着,由大郎拎着。

  這裏離着私塾所在的村莊,還有三裏多路。

  在整個縣裏,都得算是距離很近的村子了。

  也正因爲如此,兩個村子還有好幾家姻親。

  老陳頭這次去,就是託了陳家莊嫁去馮家莊的一位姑奶奶。

  不過這位姑奶奶馮陳氏也提前放下話了,只管遞句話兒,成不成的,還要看陳家的祖墳是不是有這股青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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