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地字一號吳德
陳舟站在屋子中間的地上。
地是泥土地,連塊青磚也沒有。
屋角還可以看到有幾莖綠苗,頑強地鑽了出來,這讓陳舟有置身田野的一絲恍惚。
進屋之前,陳舟已經把腳上的黃泥儘可能地磕掉了。
這一路走來,基本都是踩着路邊的青草過來的,可是依然一步一個溼漉漉的腳印。
陳舟恭恭敬敬地站着,微微低着頭。
屋子裏靠牆的一張太師椅上,端坐着一個男子。
一身洗得有些發白的灰色長衫,頭上沒有帶方巾,腳下是一雙布鞋,沾着些黃泥。
這讓陳舟有些納悶,長衫方巾,這是生員的標配啊,難道這位先生,連個秀才也不是?
旁邊站着一箇中年男子,看年紀,年齡比老陳頭要小上幾歲,但是四十歲絕對開外了。
“張先生,這就是我家裏的孃家侄子——”
說話的這個男人,正是馮陳氏的丈夫。
太師椅上的男子沒有說話,只是擡頭看了陳舟一眼。
男子臉色有些蒼白,一雙眼睛卻很是有神,帶着一種師者的威嚴。
陳舟恭謹地低了低頭。
男子輕輕地端起了手中的茶杯。
馮陳氏的丈夫很有眼力:“那你們談,你們談,我就先出去了。”
說完轉身出了屋子。
屋外的老陳頭見他終於出來了,急忙上前:“他姑父,怎麼樣?怎麼樣?先生答應了?”
“我看能成,張先生不願意的話,誰說也不行,要是不願意,早就說出來了——那我就先走了,地裏還有活兒呢!”
老陳頭急忙從褡褳的一個小口袋裏摸出了一把銅錢,大概有十來個,就往馮陳氏丈夫手裏塞:“麻煩妹夫你了,這錢,你打壺酒喝!”。
這是爲了備用的,早就準備下了,誰知道啥時候會用到呢?
窮家富路,老話兒總是不錯的,這不就用上了?
“你這是幹什麼?都是實在的親戚,你這樣的話,我回去,你妹子她一準兒得說我!”
不過嘴裏雖然這麼說,手上卻不是很堅決。
老陳頭還是一個勁兒地往他手裏塞。
“這樣——咱們親戚裏道的,錢,我是肯定不能收,不收呢,你肯定也不願意——”
看看一旁陳家大郎手裏邊拎着的兩隻兔子:“這樣吧,我看有兩隻兔子,正好呢,家裏的孩子,前幾天生病,正需要補一補!”
陳二郎有些不情願,這兩隻兔子是他好不容易打來的,家裏都沒捨得喫。
拿來給弟弟當做開蒙禮,孝敬先生,自然沒有話說。
只是這樣遞個話兒,就要兩隻兔子——這兩隻兔子,也值個二三十文呢。
老陳頭也有些爲難,兔子是當成開蒙禮拿來的,爲得就是手裏光禿禿的,怕不好看。
“這樣——”老陳頭一把把手裏的銅錢塞進他的手裏,又從二郎手裏抓過一隻兔子塞到他手上,“還得孝敬先生,空手不好看——”
馮陳氏的丈夫捏捏手中的銅錢,掂掂手中沉甸甸的兔子:“這怎麼話兒說的——那我先走了,孩子有啥事,讓他找我!”
說完,一搖三晃地走了。
二郎很不情願地看着遠去的男子,嘴裏嘟囔着:“就說句話,又拿錢又拿兔子——”
老陳頭呵斥道:“胡說什麼,讓人聽見!”
大郎轉向屋子的方向,伸着脖子:“也不知道三郎怎麼樣了?”
一句話徹底轉移了老陳頭和二郎的注意力,爺仨兒一起踮着腳伸着脖子,朝着屋子裏張望着。
屋裏,先生就是那樣的一點一點地喝着茶。
陳舟依然恭恭敬敬地站着,既然先生沒有說話,他也沒有開口,這是規矩。
再說他本身就是有些內向,現在也正是想端詳一下,先生究竟是什麼意思。
顯然,先生考較他的意思是很明顯的。
一盞茶,喝了有半盞。
先生伸手從桌子上拈起一張紙來,那是老陳頭託人寫好的。
“你是陳家莊的人?”
“是!”
“家中兄弟排行三人?”
“是!”
“你——還沒有名字吧?”
“呃——有!”
男子有些詫異地擡頭,目光落在陳舟的臉上。
凡是送到這裏來的孩子,無論年紀大小,差不多都沒有名字。
或者說,爲了稱呼方便,小名乳名的或許有個,可一般都沒有一個像樣的名字。
送過來上學,順便請先生起上一個像樣的,有些講究的名字,叫學名——也是鄉民們的一點小心思。
男子也從未拒絕過。
在家中排行在三,這個年齡纔來就學,顯然家境可想而知。
原打算問問,順便給起個名字,結果,這個孩子居然有自己的名字?
陳舟擡頭,對上的是男子詢問的目光。
他都沒有看到那張紙上是怎麼寫自己的,陳家三郎?
說來大郎和二郎,其實是有名字的。
不過,大毛二狗,說出來還真是有些上不得檯面。
自己是真沒有名字的,可是在男子詢問的目光下,陳舟瞬間就決定了。
“學生名叫陳舟!”
這是自己唯一能夠擁有的東西了。
陳舟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名字居然如此的親切,念着這兩個字,就像沐浴在母親慈愛的眼神之中。
“嗯,陳舟——舟是哪個字?”
“舟——學生不知道!”
陳舟暗自擦了一把冷汗,這先生還會挖坑啊!
就這麼隨意的,差點就讓自己露出破綻。
“嗯,你不知道,又怎麼知道自己是哪個‘陳舟’呢?”
顯然男子不準備放過他。
陳舟一咬牙,擡起頭和男子對視:“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哦——”男子的眼中頓時閃現出幾分神采。
陳舟不說話了。
這個時候,言多語失,只能見招拆招。
男子見陳舟不說話了:“就是這個舟嗎?陳舟——沉舟,這名字可不怎麼吉利啊!”
男子的話語意味深長,讓陳舟的心裏一動。
這不行啊,回頭和老陳頭一說,非給自己改個名字不可,這時候,先生的一句話,那就是聖旨!
“那位老先生就是這麼說的——”
“老先生——”男子敏銳地抓住了關鍵字眼。
“嗯,就是給我起名字的老先生,他說,這兩句話就是我名字的出處!”
男子點了點頭:“怪不得,一個農家的孩子,居然知道劉夢得的詩句,原來是有高人指點,嗯,否極泰來,這名字大有深意!”
男子若有所悟的樣子讓陳舟有些無語,自己說就不吉利,搬出個子虛烏有的老先生來就大有深意了——還劉夢得,信不信一會兒把白樂天拉出來遛遛?
唐詩宋詞元曲,好吧,現在還不是時候!
“這就是詩嗎?”陳舟裝傻。
男子點點頭:“這就是詩——你也是個有機緣的,這樣吧,今年十五歲了?”
陳舟點頭稱是。
“束髮之年開蒙讀書,雖說晚了點,只要肯下功夫,也能有所成就,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讀書籍——”
陳舟徹底服了,這先生還真瞧得起自己,這是拿蘇洵比方自己呢!
雖說自己前世大小也是個碩士,可要是說能和蘇洵相提並論——要是蘇軾蘇轍再世,估計能氣死三回!
不過,這位張先生給陳舟的感覺很好,溫文爾雅,言語間威嚴中不失親切,讓他想起了自己最喜愛的那位語文老師。
“名,你已經有了,這樣吧,我送你‘季帆’爲字,如何?”
陳舟陳季帆,倒也還不錯。
古人不僅有名,而且有字。
禮記記載,嬰兒出生三個月,要由父親命名。
顯然老陳頭不是很具備這種能力。
男子二十歲舉行冠禮,並取字,雖說也有些特例,可是這特例怎麼就落到自己頭上呢?
不過陳舟很是機靈地一躬到地:“謝過先生——”
隨即仰着臉問道:“先生,我這算是就學了吧?”
男子大笑:“當然算,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張平夷的學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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