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魏無羨
一行少年人本能的聚到了一起四下張望，雖說依舊渾身血污傷痕不減，衆人卻再感受不到方纔地洞之中那股壓抑、畏懼的氣氛。
“這裏是什麼地方，好美啊！”
“是啊，靈氣也太充裕了吧，我感覺身上的傷都好了大半了！”
形容狼狽的少年人三五成羣的環顧此間疊嶂叢林，畢竟年少，好奇心在什麼時候都比敬畏心更盛，此刻感受不到方纔那般危機又看到如此美景，自然是會緩了心中恐懼的心情。
“我們是怎麼出了那山洞的啊，妖獸去哪兒了？”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間，魏無羨和藍忘機卻擰眉尋找着那抹火紅色的身影未遂滿目憂慮。
“我妹妹呢，有沒有人看到曉曉——”
聶懷桑扯了嗓子大叫，然而早已經被如仙境般美景晃花了眼的少年們根本注意不到他，聶懷桑當下只能靠自己一個個的扒開面前的人牆，在數百個仙門子弟中苦苦尋找聶曉的蹤跡。
浮光掠影，流金匆匆，頭頂雲捲雲舒變幻莫測。
清婉又歡愉的歌謠不知從哪兒傳來，竟然那般的耳熟，卻又似本該陌生遙遠。
循聲望過去，衆人便看見一方廣闊通透的深谷山坳中，無數男女老少正聚集於清水之中嬉戲歡鬧，如噴泉般的清亮水柱自水底涌出又噴灑在七八個孩童的身上，下一瞬，便有稚嫩雀躍又欣喜的笑鬧聲此起彼伏盪漾開來！
“妖、妖獸——”
“是它、是它，它要喫人了！！”
衆家少年同時轉身側目，哆嗦了手指探向那山坳水潭中緩緩浮起的巨大‘妖獸’戰戰兢兢，所有人的神經再次緊繃。
他們眼睜睜的，看着那須臾之前方見過的‘妖獸’出現在不遠處的山坳水潭中，看着那些孩童、青年竟歡歡喜喜的朝那它遊了過去。
少年人們臉色慘白一片，有人長大了嘴似是想要呼叫，卻終究是半個音節都未能成功發出。
水潭之中那妖獸卻是不躲不閃更似無半分戾氣，任由大大小小的人類爬上它還未覆滿青荇的背殼，孩子們動作艱難的爬上它的腦袋，又順了它長長的脖頸爭先恐後滑至最低，卻被它尾部另一顆蛇頭接住拱向半空又跌落……
陽光之下，串串稚嫩的笑鬧聲久久徘徊於雲遮霧繞的山谷上空。
不同於先前在地下深潭中時的兇猛、狠戾，這時的妖獸竟無比溫馴，彷彿只是隻身形較旁物稍顯巨大的家養靈寵，它與人類相處和諧，更甚至的，似是無比享受將腦袋耷拉在岸邊，聽孩子們在它身上爬上爬下時歡唱童謠的生活。
那首童謠，赫然竟是聶曉先前輕奏的笛曲，亦是最後被妖獸咬住時她勉強哼出的小調！
所以，這一切難道是那妖獸的共情所幻？
原來竟是這妖獸埋藏在記憶深處的美好回憶，難怪能因着那曲調安靜下來！
在場少年們都禁不住沉默了，望着遠處那片寧靜祥和的水面粼粼泛光，每個人心中都有些複雜難紓！
到底後來是發生了什麼樣的變故，纔會讓此刻看上去格外溫順的玄獸成了如今這般嗜血、殘暴的可怖妖獸？
似是在迴應衆人心中的疑慮，下一瞬天空竟是星辰鬥轉，少年們四周本仙境般的場景莫測變幻。
豔陽不再、殘雲席捲。
漫山遍野的屍體被血雨腥風徹底掩埋，巨大的玄獸痛苦扭動了龐大的身軀仰天嘶吼咆哮不停，它原本燦金色的豎瞳中竟是讓衆人看出了悲痛與絕望，眸中似是鮮血浸染，直直的紅透了它本溫厚純粹的瞳仁。
它瘋狂的吞噬人畜撞毀山巒，原本寧靜祥和的世外桃源似是被它破壞殆盡，玄獸所過之處皆是血流成河生氣全無……直到無數御劍乘風的仙門修者也盡數落入了它似乎永不滿足的肚腹之中。
驚雷炸響貫穿九天，原本滿身祥瑞之氣的玄獸在無數紫雷轟擊之下，竟生生墮落，終究成了讓萬千修者奮勇討伐的妖獸。
無數勇者死於它的力大無窮之下，卻依舊擋不住前仆後繼願意爲蒼生殉道的大能之人！
一名眸眼清冷的少年人持劍站在它腳下，紅衣獵獵，劍嘯錚鳴，一獸一人四目相對間，整個天地似乎都瞬間靜止了般。
周遭殺聲震天，前仆後繼的仙門大能早已經殺紅了眼，那少年人卻是彷彿什麼都感覺不到般靜默持劍而立。
墨色長劍在他掌心躍躍欲試，少年被腥風血雨拂亂的墨發幾乎就遮擋了他蒼白清俊的容顏叫人看不分明。
排山倒海的罡風炸開漫天流螢瞬間迷亂了衆家少年人的視線，等大家再能視物時，卻只看見本已經是無人能敵的妖獸被鎖入御獸袋。
紅衣少年將之帶到了一座峯巒起伏的山頭，在數名仙門長者的陪同下將它加註禁制封印在了一汪冷潭之下。
移山填海間又是無數歲月變遷，封印這墮落玄武的地方也日漸下沉，高隆的山巒上奇石嶙峋、草木繁茂，那妖獸更是再也沒有翻身破禁，禍害過蒼生無辜！
“噗——”
鮮血噴涌如柱，聶曉終是再也承受不住從半空中掉落下來，青練翻轉間，卻也只是緩衝了少許下墜的力道纏繞了她一起滾到了地上。
“曉曉——”
所有的畫面倏然消失，衆人回過神來時，便已經再次身處一片狼藉的地洞之中了！
岸邊躺着已然是遍體鱗傷，似是連手指都不能再動彈一分的聶曉，潭中那妖獸玄武卻已經從‘回憶’中回過神來。
魏無羨眸色皺沉就地一滾急急奔到聶曉身邊，金子軒和歐陽玉、秦悅等人則是撿了地上的斷刀對砍，企圖製造出愈加尖銳的聲響吸引那隻妖獸的注意。
抱着重傷垂危的聶曉幾乎是連滾帶爬奔回，魏無羨滿臉痛色幾乎是歇斯底里的吼出聲來，“止血散，誰有止血散——”
聶曉給他的一堆丹藥在方纔的戰鬥中也不知丟到哪裏去了，先前溫寧所贈，魏無羨原本準備留給藍忘機的傷藥被他哆嗦着撒在聶曉的手臂山，下一瞬，藥粉卻被她臂膀上不斷涌出的血液給沖洗乾淨了！
“魏公子，要先把聶姑娘的傷口綁上纔行！”
羅青羊臉色蒼白的從遠處掩蔽物後爬了過來，她低頭撕下自己的裙襬，只憑着感覺，將聶曉被妖獸咬到已經看不清皮肉的左臂緊緊纏縛了起來。
然後又有好幾個別家女修也紛紛湊攏接替了魏無羨的位置，將已經陷入半昏迷的聶曉護在她們圍攏的圈子中仔細檢查傷勢！
可不知是因爲聶曉受傷太重血氣濃烈，還是單純的認定方纔‘欺騙’自己的，便是那個身着紅衣的人類，那隻徹底瘋狂的妖獸這回竟然精準的衝着聶曉等人的方向襲來。
魏無羨打起精神與江澄配合出手，再聯合勉強還能應付的金子軒，以及一些在場修爲稍高的精銳子弟又與妖獸纏鬥了須臾，卻終究未能傷其要害，它反倒是越戰越勇頗有種要同衆人同歸於盡的氣魄。
“它不會……是把聶姑娘當成、當成當年封印它的那個人想報仇吧？”
畢竟從之前的共情來看，當年封印這隻妖獸的少年人身上所穿的紅色家，袍似乎就是溫家所有，雖然有所區別，卻也是大差不離乍一眼看過去就會走眼！
加之溫家的《溫門菁華錄》記載過，他們家的先祖曾經過千山、斬巨浪，降服了很多兇殘的妖獸，指不定還真是如此呢！
“這裏有小洞，大家快躲進去！”
忽然有人大叫，想着先前這蠢貨妖獸隨音律自嗨卻進不了窄洞頹然放棄的事情，衆人當下也再不考慮，彼此拉扯着，跌跌撞撞的轉進了那些遍佈潭壁的狹長洞窟裏去暫避了！
魏無羨和江澄邊戰邊退，聶懷桑此刻也終究似是爆發了般，竟以一人之力，抱着昏迷不醒的聶曉飛快鑽進最近的洞窟！
外間妖獸的咆哮之聲震得衆人五臟翻攪，血氣衝上喉頭鼻腔，更有修爲稍淺的人禁不住一口鮮血噴涌出來，當下便只能靜心打坐封閉五感自我調息，直到片刻之後方漸漸有所好轉！
聶懷桑正摟着昏昏沉沉的妹妹手足無措時，魏無羨便揹着藍忘機匆匆朝着他們所在的位置奔了過來……
妖獸咆哮漸弱，卻也依舊守在水潭之中久久不肯離開，翻滾的浪濤時輕時重的拍打在洞壁上，帶起一連串的渾濁水浪涌漫進狹長的洞窟之中。
不過好在它體型龐大進不了洞內，便也讓這一行數百方浴血奮戰過後少年人們，得了些許時間以鬆懈幾分。
藍忘機被踉蹌的魏無羨隨手一扔，因腿上傷重維持不了平衡當即身形不穩跌坐了下去！
“妹妹、妹妹，你看看哥啊，別睡啊，不能睡聽到沒有？咱們回家再睡，好不好啊——”
“懷桑兄——”
魏無羨三兩步跨過去，便見聶懷桑抱着懷中早已經失去知覺的聶曉已然是痛哭失聲、雙目通紅。
因着失血嚴重，聶曉此刻已是沒了半分人色，她眉峯緊蹙連帶着牙關也咬的死緊，血污正從她嘴裏不斷浸出，原本就蒼白的小臉似是怎麼都擦不乾淨，素來靈動澄澈的眸子更是緊闔着，似是正在承受着無邊的痛苦！
“曉曉的身體已經、已經開始變冷了，她、她聽不見……聽不見我說話，她是不是……要死了，啊？”
將妹妹努力往懷中裹了又裹，聶懷桑哆嗦着搓揉着她已然趨於冰涼的雙手泣不成聲。
從小到大妹妹都比他聰明比他厲害，什麼都能舉一反三學的飛快，所以聶懷桑總是心安理得躲在妹妹身後被保護着，卻從來沒有想到，或許有一天，妹妹會死在自己的面前，更是因爲救他而死……
聶懷桑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痛恨自己的根骨奇差，若是他能稍微厲害些，至少他若能自保，妹妹也就不會是現在這副模樣了！
不遠處藍忘機聞聲彈起，顧不得自己重傷的腿，他扶了洞壁幾乎是連拖帶跳的奔了過去。
身爲世家子弟的楷模藍忘機不是浪得虛名，除了仙術道法劍道修行，在醫術方面他也算是頗有涉獵，魏無羨自然也是對其無比信服的。
他當下替藍忘機讓出位置，好讓藍忘機能夠替昏迷不醒的聶曉切脈診斷。
隔壁偶爾傳來說話抽泣的聲音，隱隱約約卻又聽不分明，這邊洞窟中僅有魏無羨、藍忘機以及聶家兄妹四人，當下便安靜的落針可聞再無響動。
須臾後，聶懷桑終是忍受不住這難耐的沉默顫巍巍開口，“怎麼樣？”
“怎麼樣，藍湛你倒是說話啊——”
一把扯住仍舊將二指搭在聶曉脈門上卻半天不說話的藍忘機，本以爲聶曉只是失血過多加之傷痛昏了過去，卻是在看見他素來面無表情的臉上漸漸浮上毫不掩飾的凝重時，魏無羨終是再也繃不住低喝一聲。
“金丹……”
藍忘機頹然跌坐在地，素來清冷的眸子直勾勾的盯着昏迷中的聶曉，眸底痛恨交織。
“金丹？金丹怎麼了？我妹妹的金丹是不是受損了，嚴不嚴重？”
見藍忘機話說一半沒了下文，魏無羨索性自己伸手探上了聶曉的脈搏，下一瞬卻是倏然瞪大了眼睛滿目不願置信！
“不、不可能的……怎麼會？”
“你們誰能把話說清楚，我妹妹的金丹到底……”
“金丹沒了……”
藍忘機終是喃喃開口，其聲細如蚊蠅，卻在這僅僅容納了四個人的小洞窟裏顯得格外清晰又沉重。
重的似有千鈞之力的響錘，將聶懷桑的心猛然錘的失去了跳動的力氣。
金丹沒有了？
他說，妹妹苦修多年凝結而成的金丹，沒有了？
怎麼可能？
這可是他的妹妹，清河聶氏的武曲星，生來根骨超凡、天賦異稟的妹妹，怎麼可能被那大王八咬一口，金丹就沒有了？
“不、不可能的！你們一定是看錯了！藍二公子，你也被外面那隻王八咬了一口怎麼只是皮肉傷，我妹妹的金丹怎麼可能沒有了你們一定搞錯了！”
手忙腳亂的將聶曉往自己懷中又摟緊兩分，聶懷桑儼然已經是歇斯底里只顧拼命否認着。
他不接受這個殘忍的真相！
他的妹妹自小嚮往除魔衛道、救濟蒼生，若是沒了金丹成了和他一樣走哪兒都要人保護的廢柴，她會抱憾終身永遠不快樂的！
“聶懷桑你給我冷靜點兒，不管是什麼原因導致曉曉金丹有異，我們現在要做的是護好她，將她安全帶出去找最好的醫師重新診治！”
魏無羨雙眸赤紅強自按壓心中的悲痛，他按着崩潰的聶懷桑，將自己早已不復潔淨的外袍三下五除二裹在聶曉身上，方纔陡然起身狠狠攥拳。
“藍二你也是，給我收拾好心情，我們想辦法把外面那東西解決了！”
魏無羨渾身殺意騰騰，小臂之上不知什麼時候被誰誤射中的箭傷猶自不斷往外涌着鮮血，他卻是分毫不在意的眉頭也不皺半分。
“先休息，養精蓄銳！”
同樣脫下自己的外袍罩在聶曉身上，藍忘機擰眉凝視了那張慘敗的小臉須臾後，方纔沉聲回眸挪到了距離洞口稍近的地方觀察片刻。
懷中還揣着來時魏無羨強塞給他的傷藥，藍忘機將僅剩的一點兒藥粉順手拍在了魏無羨的手臂上，也不去看他被這突如其來的‘偷襲’疼的齜牙咧嘴對自己怒目相視的模樣！
似是忽然想到了什麼，聶懷桑又傾身從聶曉腰間的乾坤袋中一陣翻找，須臾後，竟當真讓他找到了一隻魏無羨頗爲眼熟的白色小瓷瓶，“你們看看，這藥有沒有用？”
藍忘機眉峯微凜眸然訝異，卻只是默默從那瓷瓶中倒出兩粒不知名的丹藥後扔給了魏無羨，一粒隨手扔進自己嘴裏，另一粒卻是捏碎了，由聶懷桑配合着，小心翼翼餵了昏迷不醒的聶曉勉強吞下！
“這是什麼？有用嗎？”
“紫金培元丹！”
“上品補氣靈丹？”
聶懷桑驚詫擡眸，卻見藍忘機僅是微微頷首並未有要繼續解釋的意思，當下不由心中震撼！
自家妹妹雖說從小體弱，除了加固體內禁制的火硫丹外卻也不常吃藥，所以，他還當真很少見她攜帶別的丹藥在身。
但妹妹袋子裏這瓶可內外兼用的丹藥，是打哪兒來的？而且，據他所知，這紫金培元丹不是姑蘇藍氏的內門仙丹嗎，妹妹怎麼會有？
“你怎知曉曉這瓶藥是補氣活血的，明明她自己都不知道！”
接過藍忘機頭也不回扔來的藥瓶，魏無羨同樣吞了粒瓶中的丹藥，聽到聶懷桑說這是上品補氣靈丹後忍不住眸光放亮。哽噺繓赽蛧
他自是記得的，聶曉這瓶丹藥是在雲深不知處聽學時意外所得，當初她還用這藥給藍忘機揉散過被桌面磕腫的淤青，後來證明這藥的確有奇效，這少第二天早上他們被罰的時候，小古板額頭上早已經是光潔一片什麼淤青都看不出來了。
魏無羨也曾偷偷問過聶曉關於她得到這瓶丹藥的奇遇，結果小姑娘很尷尬的告訴魏無羨自己初到姑蘇就落水，被神祕人搭救又贈藥的事情。
疑問戛然而止，魏無羨擰眉不可置信的望向已然靠在石壁上闔目休息的藍忘機。
該不會在那時候，把小姑娘從溪水中救起來的人便是這冷冰冰的小古板藍湛吧？所以，他是在衆人上山不久後，就已經認出了兒時的小青梅了？
藍湛這個小古板，還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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