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溫情
少年雙手抱臂懶洋洋的倚在廊柱上瞥了眼斜對面燈火通明的屋子，鄙夷嘲諷間，被他叼在嘴裏的甘草隨着他說話的動作輕微晃動着，這番調皮散漫的舉動，襯得他白皙可愛的臉顯得越加純良起來。
少年身側，一襲紅衣的聶曉眉峯緊蹙，頃刻後，她的目光方從那扇大開的門內魏無羨身上撤回，而後落及越加走近的溫情身上。
“凡事不到最後，又豈能草草下定論？”
聶曉頭也不回只盯着溫情眸中流光微轉，她在考慮待夜深之後，要不要去找溫情瞭解一下那姐弟三人的情況？
“阿姐是相信你那小情郎，一定會找到救江澄的辦法？看來，你對魏無羨還真是極有信心呢！”
“我自然是信他的！不是有句話叫謀事在人麼，無羨哥素來聰慧，便是當真前方無路，他也能劍走偏鋒生生劈出一條路來！”
“哼，那好啊，洋洋就拭目以待，陪着阿姐看看這魏無羨有幾斤幾兩，擔得上我薛洋的阿姐如此看重？”
薛洋呸出嘴裏半截草根撇嘴，同樣從前方燈影憧憧的屋子裏收回目光，這才轉頭賭氣似的衝聶曉挑了眉。
之後姐弟二人一度無言，等溫情從魏無羨那裏沉着臉出來時，聶曉便再也等不得，頭也不回的對薛洋說了句不許亂跑後，閃身朝着溫情追了過去。
薛洋坐在樹杈上擡起眼眸，望着聶曉漸漸跑遠的背影倏地便散盡了脣角的笑意，這一回，他連僞裝都不屑於維持了，少年素來漆黑的眸子此刻如同寒潭沉星滿載陰鬱。
竟然又是這樣，每回遇到這羣無關痛癢的外人，她都可以毫無顧忌的將自己丟下頭也不回的走掉！
對於聶曉的突然出現溫情只表現出了瞬息的詫異，而後，便將她拉進自己的房間細細詢問溫家此刻的情形，在得知溫晁已經帶了人馬在趕往此處，溫情臉上的神色便越加凝重了幾分。
於是她決定，明日便讓溫寧將江家姐弟三人送走，找個溫晁暫時發現不了，又牽連不到自己族人身上的地方將他們安頓下來便是。
聶曉亦是詢問溫情，江澄的情況是否當真沒有迴轉，溫情便語氣平淡的反問她，是否還對自己失丹之事耿耿於懷？
話已至此，聶曉自然是明白了溫情的意思，當下便也再沒了追問的必要。
得知是薛洋帶聶曉來夷陵，溫情難得的八卦之心驟起，卻怎麼都無法從聶曉嘴裏問出想要打聽的所謂內情，正當兩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該如何愉快的將話題繼續下去時，溫情房外卻傳來了急促的砸門聲。
“溫姑娘，溫姑娘在下有事相商！”魏無羨在外面將門砸的砰砰作響，語氣亦是帶着無盡的焦躁，“我找到幫江澄的辦法了，溫姑娘——”
四目相對間，聶曉和溫情都從對方的目光中看到了錯愕與驚異。
找到方法了？
“等、等一下——”
須臾沉默後溫情這才高聲迴應，而後又看向眉峯輕蹙的聶曉無聲張嘴問她怎麼辦？所謂的怎麼辦，自然是她忽然出現在這裏卻要如何與魏無羨解釋？畢竟從屠戮玄武洞之後，聶曉便可算是在仙門百家中銷聲匿跡再未出現過了，此刻蓮花塢覆滅，她卻忽然出現在溫家的監察寮裏，此間種種複雜曲折，這讓聶曉如何面對江氏姐弟三人？
聶曉自然是有所顧忌，當下心中着急就跳起身四處尋找可以藏身的地方，門外敲門聲再次急促起來，溫情臉色一僵，便看見聶曉已經翻身躲進了自己的牀帳。
無語扶額嘆氣，溫情又擰眉看了牀上一眼，這才一邊迴應魏無羨一邊起身去替他開門。
“溫姑娘……”魏無羨幾乎是連滾帶爬的撲了進來，沒等溫情開口問話，他便滿臉興奮的將一本醫書遞到了她面前，“我找到救江澄的辦法了！”
溫情看了滿臉泛紅的魏無羨一眼，這才神情淡漠的接過他手中的醫書，卻是隻一眼便忽的沉下了臉色聲調冰冷，“不行，我不同意！”
“你聽我說溫姑娘……”
魏無羨臉上喜色驟然僵滯，見溫情毫不猶豫將自己翻找了整夜才查到的醫書收走，他更是急的如熱鍋上的螞蟻恨不能繞着她轉十八個圈。
“不行，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溫情不等魏無羨再說話，便捏着那本書冊轉身就朝一旁的立櫃旁走，或是因爲那所謂的方法太過驚人，她一時間竟忘記了聶曉還躲藏在立櫃旁的牀榻上。
“再好好考慮一下，這是唯一能救江澄的法子了！”魏無羨緊追不捨，他繞到牀邊雙手合十衝溫情拱手哀求，“溫姑娘，你再考慮下吧，拜託你……”
“堅決不能這麼做！”
溫情的態度很強硬，這讓躲在帷幔之後的聶曉不禁心下一緊。魏無羨到底想到了什麼樣的辦法，居然讓素來冷靜自持溫情如此激動又不容辯駁？
她不禁探出五指撥開眼前的帷幔小心望了出去，站在牀榻對面剛好能看到聶曉動作的溫情瞳孔微縮，似是這時候纔想起來，這屋子裏早已經藏了一個人。
“可是不這麼做的話，我們也沒有其他辦法了啊！”
魏無羨滿目哀切苦笑一聲，他幽幽嘆氣垂下頭來往身後一靠，整個人頹然的倚在了支撐繁複帳縵的雕花牀柱之上。
溫情臉色微變，差點兒被魏無羨這麼一靠就壓倒手指的聶曉猛然縮回手臂，帷幔之中自是少不得會發出了些許異樣的響動。
魏無羨倏然擡眸，他萬般機警的轉身搜尋，目光從方纔的頹喪即刻變得銳利了起來。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用了這個方法另一個人怎麼辦？”
溫情忽然上前一把拉住魏無羨將他往門口的方向推了幾步，眼角的餘光迅速掠過已經往牀角又瑟縮了幾分的紅衣少女無力擰眉。
“我想過了，就用我的！”
“什麼——”
手下力道一個失控，溫情禁不住失聲驚呼，被她一個失控掐了胳膊的魏無羨微微蹙眉，卻是什麼都沒說只盯着溫情滿目堅決。
“對，就是用我的！溫姑娘你算是瞭解江澄的，他太好強，太注重得失，修爲就是他的性命，如果以後註定只能當個不上不下的普通人，那他這輩子就完了。他會像現在一樣一蹶不振永遠頹廢下去，他是江家的少主是蓮花塢復興的希望，不可以倒下的！”
“可是你呢？你難道就不在乎修爲嗎，你若是沒了金丹，就不怕有人會爲你心痛爲你難受嗎？”溫情不死心的想要勸阻魏無羨打消這可怕的想法，她瞄了眼神色悽然的魏無羨，又看了牀角位置倏然擰結的帳縵微微提高了音量，“以丹換丹和一命換一命有什麼區別，殺一人來救另一個人的虧本買賣，我藥王一支從來不會做！”
帳縵之中，聶曉聽聞‘以丹換丹一命換一命’只覺腦中轟然炸響，胸口痠痛蔓延，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方纔遏制住眸底水汽暈開。
“我答應過虞夫人的要照顧好江澄的，我沒金丹，還可以想別的方法，可江澄他跟我不一樣，他太驕傲了，沒有金丹他活不下去的。”魏無羨眸色通紅，眼底更是一片青烏難散，一夜的煎熬已經快要讓他撐不下去，若非發現了這換丹之法，他這會兒怕也是會和江澄一樣崩潰了，所以便是隻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他也想要說服溫情幫自己這個忙，“有江澄，就有蓮花塢，有蓮花塢，纔有我魏無羨的將來！如果江澄垮了師姐也沒了依靠，便是我的修爲登峯造極也沒有任何意義了……所以溫姑娘，我求求你幫我與江澄換丹，求求你……”
“可是，魏無羨你有沒有想過聶良辰？她也沒了金丹，也很需要你去保護，你……”溫情終是感慨於魏無羨此時此刻的大義之舉，卻又不死心的還想讓他三思而行，“若她知道你要替江澄換丹……”
“曉曉一定會支持我的！”終日以來的愁雲散開，一提到聶曉，魏無羨本凝重鬱結的神色竟神奇的釋然了幾分，他定定的看着溫情脣角上揚，一字一頓衝她說的堅定又認真，“曉曉是個明大禮知情重的姑娘，是她教會我什麼是真正的俠義當先，什麼是大局當前，如果換做她處於我今日的境地，定然會做出同樣的抉擇！”
“你……”
溫情又驚又嘆，目光不自主的掠過帳縵外半隻緊緊攥了絞紗的白皙小手。
“再者，曉曉是清河的大小姐，沒有我還有很多人可以保護她，更何況……還有藍二，不管發生什麼事，他定是會拼盡全力去保護曉曉的安危。可是江澄如今只有我和師姐，江家待我恩重如山，這種時候我不爲他做點兒什麼，豈非狼心狗肺忘恩負義之輩？日後又有何顏面，再繼續留在江家……”
帷帳之中聶曉頰畔一行清淚劃過，緊抿的脣角卻是漾開了一抹上揚的弧度。
“魏無羨……”
“姐姐，魏公子，你們……怎麼了？”
端着點心進來的溫寧不知前因，便只看見自家長姐和恩人魏無羨相對而立似是剛纔爭執過，兩個人的面色都不太好看，溫寧當下也就小心翼翼的放下茶點弱弱開口。
“所以，溫姑娘，請你務必要幫我這個忙，其他剩下的，便交給我來做就好……”
魏無羨一臉堅決，他所說的其他事情，自然是指如何瞞着江澄和江厭離，讓換丹之事儘快的解決。
溫情沉默不語，她還是不願意答應魏無羨這雖不算荒誕但勝算極低的要求，畢竟這種事情別說她，便是家族醫史記載中也沒有成功的先例。
“姐……要是，要是因爲江公子的傷，你就幫幫他吧。魏公子他們都有恩於我，治好了江公子就讓他們走，溫晁不會發現的。”
溫寧還想再勸，魏無羨亦是在一旁苦苦哀求，被左右相逼的溫情終是受不了的開口，“我沒有把握！”
“沒關係，死馬當成活馬醫，試試總會有希望的！”魏無羨眸色發亮，當下上前兩步急切開口似是擔心溫情反悔！
“我只有……五成的把握。”
“五成也行啊，一半一半呢！”
見溫情終是態度軟化言語退讓，魏無羨禁不住喜笑顏開。
“太好了，江公子有救了……”
不知內情的溫寧亦是露出了開心的笑容，卻不知自家姐姐這一答應，他的恩人此後便也同牀榻上的江公子一般，會成爲沒有金丹的廢人一個了。
換丹之事便這麼定下了，魏無羨高高興興的轉身去準備相關事宜，溫寧也被長姐囑咐了幾句後離開去幫忙。
“出來吧……”
待兩人的身影再也看不見，溫情這才從觸動中回過神來，她衝聶曉藏身的地方招了招手，須臾後，方纔見她紅着眼眶緩緩翻身下牀走了出來。
“你真的會支持他這麼做？”
“金丹是他自己的，撫養之恩也是他自己欠下的，旁人做不得主！”輕輕‘嗤’了一聲聶曉搖頭，她坐在桌前垂眸盯着眼前的杯子眼眶泛酸，“恩多怨多，從來都只有當局者自己看得清明，別人再理由得當，也不過是站着說話不腰疼的主而已。”
“換做你，你會如何？”
溫情側目去瞧她儼然沒了血色的側臉，她猶記得魏無羨方纔的話，說是眼前這小姑娘教會了他何爲俠義何爲大局。不過是十五歲的孩子，和她家阿寧一般年歲的小女子，溫情竟當真不知道是差在哪裏了？
“換做我？不知道……總歸永遠不會換成我……”
是啊，一切都不過是假設而已，之所以被稱之爲假設，便是極不可能會發生之事，如此，又有什麼好假設的呢？總歸她也已經沒有金丹去換給別人了，如此，便莫要在自以爲是的充當大義無畏的聖人了吧！
“聶良辰……”
“失丹的滋味不好受，更何況我當日只在瞬息之間便沒了金丹，如若要以丹換丹……”
明白聶曉想要問什麼，溫情索性將那本已經塞回立櫃上的醫書放到聶曉面前，圖文並茂的醫書上記載着極其詳細的施診步驟，“以刀刃切開肌肉尋到丹府間金丹所在，一點點剝離，而後將創口縫合……這個過程，保守估計至少要一天一夜！”
聶曉一邊聽着溫情以最爲淡漠平靜的語氣寥寥解說，一邊小心摩梭着書頁上的圖文，大顆大顆的淚珠子終是再也忍不住串串滑落，將早已發黃的書冊侵溼了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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