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第 126 章
凝滯的白霧四散，強風吹拂着長而寬闊的街道,捲起沉寂的垃圾,露出街道原本的灰色調，吹起的碎髮撥弄着臉頰發癢，葉箏卻沒有心情整理,她驚詫地注視着天空。
巨大的黑影在灰暗天際遊弋,讓葉箏想到了傳說中穿梭于海洋的鯨，想到了《神啓》首頁的第一句話——
起初,黑暗毫無預兆降臨,有巨龍展翅遮蔽頭頂天光。
天上的黑影很長,比起《神啓》描繪有着驚人的龐大壯美身軀的魔龍,它顯得更加瘦長,輪廓模糊,像是勉力支撐着凋敝血肉的黑色骨架，像是不甘被埋葬的亡靈重返人界。
直到黑影越來越靠近，全貌清晰地呈現在葉箏的眼前,她從喉嚨裏擠出一聲模糊的音節,已經不知道如何形容它了。
數不清的龍身人託舉着蒼白而壯觀的脊柱骨,密密麻麻、整齊劃一地揮動着羽翼,早已死去的魔龍骨架就這樣“復活”了！
抓住窗沿的手用力到青筋凸起，葉箏失聲望着“復活”的魔龍，她終於明白周芸要做什麼了！
“周芸,你讓她們攻破基地,不僅是爲了毀掉希望計劃,而是爲了將龍骨帶出來？”
葉箏一轉頭,周芸已經無聲無息走到她的身邊,同她一起望着窗外詭譎而壯觀的景象。
“我無法驅使她們，只是爲她們解開了控制的枷鎖，是她們的本能在驅使着自己靠近龍骨，靠近力量的本源。”
“……她們會去往哪裏呢？”葉箏的黑眸緊盯着女人問道。
周芸思考片刻，“會去找其他的龍骨，東區的、南區的、北區的……直到拼湊起真正的魔龍。”
女人的語氣很平靜，似乎沒有意識到話語中的信息有多大的衝擊力。
剛剛擠到兩人邊緣的露琪正扒着窗沿往外看，還沒有從外面奇詭的景象中緩過來，她機械地轉動腦袋看向周芸，像是無法理解她的話。
上城區、中城區的每個大區都有着優美的名字，只有下城區以東西南北粗暴區分。
“周阿姨，您的意思是那些怪……身體變得奇怪的女人們，會去下城區其他區域尋找龍骨？”
“可是他們都說龍骨埋在上城區，是用來震懾其他詭域保護人們的啊！”
露琪覺得大腦一片混沌，她又求助般看向了葉箏，葉箏的表情沒有什麼驚訝，只有凝重的思索。
“……這太瘋狂了，難道帝國一直在騙我們？他們的目的是什麼呢？還有我們的比賽，爲了給下城區爭取龍骨庇佑的目標……”
迷迷糊糊中，露琪終於明白了周芸所說的“謊言”是什麼，可她仍然想不通，事情爲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葉箏對於龍骨幾乎全部埋在下城區這件事沒有什麼意外，早在影子詭域和血花詭域接觸到龍骨時，她心裏已經有了猜測。
當猜測終於得到了證實時，她的心沉重一跳，血液流淌的速度都凝緩了一般。
既然龍骨埋在上城區是假的，那麼所謂的龍骨有震懾保護作用，一定也是假的！
然而上城區數百年來沒有詭域降臨是真的，那麼現在倒推一下這個彌天大謊——
龍骨只會吸引詭域！
葉箏慢慢地轉頭，對上了周芸的目光，女人笑了笑，她瘦削的、顴骨凸出的面容看起來更加和藹，帶着鼓勵的味道，彷彿在說“你猜的沒錯”。
葉箏往前逼近了一步，目光緊鎖着女人，“請您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吧。”
“我也僅僅知道這麼多，這個謊言背後或許還有更大的謊言，但是我已經……”
周芸身體一歪，在葉箏伸手扶住她之前，露琪把她的身體頂起來架住了。
架着女人的露琪雙腿一顫，周芸的身體怎麼會那麼沉呢？她已經算是力氣很大的女孩了，都覺得很喫力。
葉箏和露琪一起將周芸扶到沙發上，葉箏皺眉看着周芸已經虛化的下半身，就像基蘭所說，她往身體裏塞了不少龍骨，能撐到今天已經是奇蹟了。
“不用陪着我了，尤其是你，聖女，你該去阻止這一切不是嗎？”
“她們是墮落種，已經沒有了身爲人的理智，只會本能地靠近龍骨、排除一切擋在她們面前不利因素，並且越靠近龍骨越強……這點你也知道吧。”
周芸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葉箏的右手。
葉箏明白周芸的意思，她不僅是想剷除希望計劃，還要將龍骨的真相通過這種暴烈的方式揭露出來，那些龍身人會一路向東，以最殘酷、最直接的方式挖出埋在下城區的龍骨。
要是帝國不能及時阻止她們，邪惡震撼的真相將隨着大量的傷亡、破壞，撕裂傷疤般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葉箏思考片刻，她搖搖頭，“我不認爲她們毫無身爲人的理智，無可救藥。”
周芸哂笑一聲，“你心軟了嗎？我比你瞭解她們，她們已經變得和詭域怪物無異了，基地每年都會因爲她們失去十幾名飼養員。”
“我不會後悔我的作爲，我從來不是好人，這是我自私的報復，對自己、對帝國的報復。”
“你呢？葉箏，你可是元願最推崇的、無暇的聖女楷模。”
葉箏同周芸對視了一會兒，女人的眼睛像是無底的旋渦，瘋狂攪動着所有人的心緒。
“抱歉，周芸女士。”
“我不會讓你的計劃成功的，她們和龍骨現在還不適合出現在所有人面前。”
周芸毫不意外地彎起細長的眼睛，她的身體放鬆地往後靠着，“那麼加油吧，聖女，想要殺死她們阻止這一切，註定要付出很大代價的。”
“你帶的人或許連半數都活不下來。”
聽着女人帶着淡淡嘲諷的語氣，葉箏沒有什麼怒意，她半彎身體，認真地看着周芸。
“我會讓所有人活着。”
周芸細長的眼眸一暗，帶着憐憫的嘲諷，沒有血色的脣瓣張合，似乎還想說什麼，在聽到女孩重複的堅定話語後徹底合上了。
“我會讓所有人活着，包括她們。”
葉箏揮起左臂，指着窗外的天空。
她的眼下略有青黑，一雙黑眸卻不顯疲憊，反而耀眼得驚人。
“……祝你成功。”
周芸沉默地閉上眼睛，輕聲道。
見狀，葉箏直起身體，笑了笑，“謝謝你的招待，周芸女士，那麼我要離開了。”
她不僅感謝周芸用驚人真相款待了她，周芸的身體雖然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但她若是想要重創她和她的人並不難，無處不在的白霧可以輕易絞殺一切生物，就像市政大樓裏她做的一樣。
可週芸卻沒有爲了復仇計劃繼續對她下手，而是放任一切。
葉箏看向露琪，二人雙目交接，她從露琪的眼底看見了迷茫和不知所措。
對於生活單純的露琪而言，自從葉箏到來後發生的一切都是那樣難以理解，她望着向她伸出手的聖女，遲鈍地眨眨眼睛。
雙腿有些麻痹，露琪嘗試站起來，又重新坐回了沙發上，她轉頭盯着周芸的側臉，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女人的臉已經像是霧氣一樣朦朧，一揮即散。
“葉箏，你先走吧，我、我要休息一會兒，等會再追上你。”
葉箏眼底劃過一絲訝異，她又看了看周芸逐漸虛化的身體，瞭然地點點頭。
“那好，我先走一步。”
直到葉箏推門離開，大門吱呀合上，空蕩的客廳內重歸寂靜，露琪才收回了視線，再次看向了身旁的女人。
忽然，她的手被握住了，露琪下意識地掙扎了一下，很快剋制住，任由周芸握着她的手。
霧氣在客廳裏彌散，帶着暖意的昏黃燈光變得朦朧而陰冷，露琪顫顫身體，連她都不知道爲什麼，那一瞬間的鬼使神差，她選擇留在這個奇怪的女人的身邊。
“元願植入龍骨後很不穩定。”
周芸忽然出聲，聲音冰冰涼涼的，莫名讓人後背發寒。
女人的頭歪向了露琪，露琪的頭一頓，感覺到頭頂傳來的重量，她僵硬着沒有動。
“我知道她擅自植入龍骨後很生氣，很害怕，我和她一起住在這裏，這個別墅離基地不遠，要是出事了可以找基地的人想辦法穩定。”
“西區的詭域不多，因爲龍骨被囚禁在異質石地宮裏用於研究，可是偏偏那一天在約克鎮降臨了一個棘手的詭域——”
“約克鎮？那是我的家鄉，然後元願小姐去了約克鎮？她說不定救過我的家人！”
一提到熟悉的家鄉，露琪像是不再害怕了，兩人靠在一起，她看不見女人陰冷的面容閃過錯愕的神情。
“我本來在東區比賽的，聽到家裏出事了偷偷跑回來，然後糊里糊塗地被基地抓了，是葉箏……”
聽着露琪的絮絮叨叨，周芸大致明白了，這個女孩的確是匆忙誤入的，葉箏救了這個女孩卻來不及告訴她全部信息，她甚至連她在約克鎮囚禁了五十萬人都不知道。
“……對了，您的女兒去了約克鎮，然後呢？她消滅詭域了嗎？”
“嗯，那個詭域被消滅了。”
周芸嚥下了原本想說的話，閉上眼睛，徹底放鬆自己靠在女孩身上。
“您的女兒拯救了我的家鄉，她真是了不起！”
“嗯。”
女孩雀躍的聲音像是遠方傳來的模糊噪音，她並不討厭。
或許是她太累了，她現在已經聚不起力量——讓約克鎮、那個元願失控死亡的地方，徹底消失的力量。
“……阿姨您是困了嗎？我去關燈——”
“不用，就這樣，我累了。”
露琪沉默了一刻，臉上刻意擺出的活潑消失了，很快她再次提起嘴角，擡高的聲音聽不出異樣。
她的左手繞過女人的肩膀，捂住了女人的眼睛。
“那就這樣吧，您靠着我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嗯。”
露琪維持着這個彆扭的動作，一向活潑愛鬧的女孩頭一次這麼安靜地注視着天花板。
葉箏讓她帶信給周芸時，把她知道的大致情況都告訴她了。
露琪抿起嘴，在靜謐的氛圍中，她調整了一下僵硬的姿勢，捂住周芸眼睛的手心好像出汗了，變得濡溼。
她感受到掌心的癢意，周芸的睫毛偶爾扇動，像是有隻蝴蝶棲息在她的掌心下，不時顫動着溼漉漉的孱弱蝶翼。
外面的強風呼嘯，兩人就這樣安靜依靠着，直到露琪的掌心再也沒有了癢意。
葉箏合上大門的那一瞬，不放心地看了裏面一眼。
周芸對露琪挺有好感的樣子，應該不會有事。
需要擔心的是小鎮的五十萬人，葉箏無法確定周芸是否會對小鎮發起攻擊，不過她早在進入別墅前，讓文德安排了一半人前往小鎮，優先保護普通人的安全。
她轉身望向天際，瘦長的黑影緩緩往前遊弋，投下一大片緩慢挪動的黑影。
葉箏朝着黑影的方向跑起來。
這個時間點她們和龍骨不適合出現在人前，要麼事發前被帝國徹底消滅，要麼造成大量混亂和傷亡後再被帝國消滅，或者，消滅帝國。
街道的濃霧消散了一些，前景變得清晰了起來，葉箏忽然放慢了腳步，黑眸沉沉看着前方。
灼目的金髮、華貴的紅色制服、逐漸顯露鋒銳的面容。
“塞克斯。”
葉箏的聲音輕輕響起。
“葉箏。”
“你往這個方向跑，是想阻止那羣怪物？”
塞克斯問道，似乎沒有什麼情緒。
“還是，幫助那些怪物，幫助周芸。”
他的嗓音越發沉，葉箏卻挑起眉毛。
“如果您的阻止是殺了那羣怪物，那麼我們不是一路人，我只是想——”
話語突兀中斷，在塞克斯拔劍暴起的那一霎，葉箏也抽出了金色佩劍！
“真可惜，葉箏。”
“我們帝國的神選者就要死在今天了。”
兩把佩劍相接，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兩人都一眨不眨地盯着對方，金瞳熾烈，黑瞳沉靜。
她和塞克斯都不是使劍的好手，葉箏想。
塞克斯先出劍，說明他內心還沒有下定殺她的決心，她可以再多說點什麼，忽悠他是很簡單的事情。
但葉箏現在不想說話，黑眸凝神，沒有一絲光亮。
白霧繚繞着她們，對於塞克斯而言，這是視覺上的劣勢，可葉箏卻感受到十足充沛的水汽。
就讓她任性地試試吧，她離殺死塞克斯還有多遠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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