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言 第15节 作者:未知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身后传来一记响亮的巴掌声。 然后是昆宏屠和涅鹏交错的声音。 「二叔,你别這样!」 「你怎么還动手呢?孩子也是被你吓的……」 身旁摩川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并非忧愁郁闷的叹气,而是不痛快,非常不痛快的叹气。 他停下脚步:“不用扶我。” 我一怔,心說你都這样了還装什么逼,刚要劝他不要逞强,他就轻轻推开了我。 他沒有丝毫犹豫的转身几步走到孟恩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 所有声音都消失了,這一巴掌又狠又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连春娜都捂着脸看呆了。 操。 我今天第二次在心裡骂脏话。 摩川用得甚至是那只受伤的右手,指尖在孟恩脸颊上拖曳出狰狞的血痕。 随后他一把扯過孟恩的衣襟,声色俱厉道:「把彩礼退回去,明天就送她去上学。不要忤逆我,更不许欺骗我。如果让我知道你把她嫁了,你、還有你的家族,将永远不再受山君庇佑,你会因此受到神罚,這一世不得善终,下一世堕成猪狗。」 层禄人相信前世今生、因缘果报,和一些佛教观念相似,认为這一世的修行,是为了下一世能過得更好,而山君是最后评判他们一生行为,给他们安排下一世身份的神灵。摩川這话,在我這种无神论者听来无关痛痒,但在孟恩听来却五雷轰顶,天崩地裂。 他可能也沒想到向来和蔼的频伽会对他生這样大的气,一下子就慌了神,直接跪下了,而不幸与他同一個家族的昆宏屠看他跪了,自己连忙也脸色苍白地跟着跪下。 「不不不!我不要做猪狗,我退,我一定退!频伽我知错了,我知错了……」孟恩脸上顶着一個血印子,双手合十,不断哀求,哪裡還有方才嚣张凶狠的模样。 我唏嘘不已,法律他不屑,亲情他不顾,這样的人,却因为一句“下辈子堕成猪狗”跪地求饶,吓破了胆。 真是好荒唐,好讽刺。 -------------------- 做了下区分,“”裡的是夏语,「」裡的是层禄话,以后都是這样 第15章 人活着哪有不累的 摩川一個人行在前面,我落在他身后,与他始终保持着两米左右的距离。 从春娜家出来后,他就沒再和我說過话,也沒让我扶過,手上的伤也是他自己边走边做得紧急处理——用他那條青色的和田玉串珠,直接缠在袖子上,再用一根地上捡的树枝插进去旋紧,以此来做压迫止血。 黄色的土地上一路都是星星点点的血迹,起先间隔很密,后来可能是止血起了效果,滴落的间隔有变长的趋势。 “還有多远?”走了五分钟,我看還沒卫生院的影子,忍不住问道。 前头的摩川突然停下来,错愕地回头看向我,眉心紧锁着,一副“你为什么還在”的表情。 “我认得路,可以自己去。”他委婉地表达希望我滚蛋的想法后,不等我回答便独自继续往前走。 不想我跟着,你倒是别替我挡刀啊。 我心裡腹诽着,快走几步到了他身侧:“刚刚那镰刀锈成那样了,你這伤得打破伤风吧?你们這儿的卫生院有這针嗎?要不還是去医院吧?” 我一连三问,他仿若未闻,這时从前方转角走来两名背着箩筐的妇女。两人本在說笑,见到摩川后,便停下来退到路边,待摩川走近,纷纷朝他躬身行礼。 「频伽。」 摩川略微颔首朝她们回礼。 年长的妇女卸下箩筐,从裡头掏出两個深红的苹果塞到摩川怀裡。 「今天刚在集市上买的,您拿回去吃。」 年纪稍轻那名妇女也从箩筐裡取出两颗土豆,想要塞给摩川:「這是我家自己种的,您拿着。」 摩川的右手早在看到這两人时就背在了身后,這会儿只一個手捧着,不太好拿。我看他都快捧不住了,轻啧一声,直接将苹果和土豆都扫到自己怀裡——苹果一個口袋塞一個,土豆一個手拿一個。 两名妇女投食完毕,高高兴兴地走了。 摩川见人走远,飞快落下唇角,眉眼间的倦怠肉眼可见地加深。 “你說你整天這么装来装去累不累?”我看他這样我都觉得累。 虽說每個人多少都会有两面性,私下是一副样子,社交场合又是另一副样子,但大多数人的這两副样子是有十分清晰的界线的,大家很自然地便懂得该在怎样的场合用怎样的面孔。然而摩川的界线却很模糊。 他好像在努力抹杀自己本来的人格,通過隐忍、克制、伪装,从而树立起一個符合大众认知的“频伽”的形象。 “五浊恶世,人活着哪有不累的。”他巧妙地回避了我的問題,往前又走了百来米,转进一個不起眼的小院。 我一看门口挂的牌子——“棚葛卫生院”,到地方了。 卫生院小小一间,不比海城的公共厕所大多少,连外立面都是同种风格,贴着简约的白瓷砖,裡头就一個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大夫坐诊。 老大夫跟大多数层禄人一样,留着一头长发,沒有简单地扎在脑后,而是编成一股股小辫儿扎成一束垂在身侧,潮味十足。他本来坐在柜台后听广播,见有人进来了,随意地看一眼门口,看到我时還沒什么,一等视线移到摩川身上,脸色立马变了,忙不迭从柜台后绕了出来。 「频伽,您怎么来了?」 摩川抬起右手,让他看袖子上的血迹:「不小心受了点小伤,血已经止住了,你再替我简单包扎一下就行。」 老大夫大惊失色,连忙让摩川坐下,小心解开了他手臂上的“止血装置”。 层禄人的冬季长袍十分厚实,频伽的袖子在厚实的基础上又加上宽大這一项,有些碍事,摩川便干脆将整只胳膊从白袍裡脱出来,方便大夫检查伤口。 他裡头穿的是一件窄袖内衫,也是纯白的,此时已经被血染红了半截袖子,又因为压迫止血的关系,布料与伤口发生粘黏,哪怕老大夫再小心,轻轻一撕,那伤口便再次涌出鲜血。 可能是衣服厚的关系,替摩川挡掉了一些力,袍子上划开老大一個口子,手臂上的伤口却不算长,十公分左右,也沒有很深,就是血糊糊的看着吓人。 我捏着两個土豆,有些头晕,又强迫自己不要移开眼:“大爷,你们這儿有破伤风针嗎?” 「什么?」 老大夫听不懂夏语,有些茫然地看向摩川。 「你管你包扎,别理他。」摩川面不改色地說道。 老大夫听话地点点头,之后果然都不再搭理我。 手裡的土豆已经不是土豆,是我的压力球,我做了個深呼吸,捏着两個土豆转身就走。 两個人谁也不在乎我,自然谁也沒叫住我。 我一路跑回研究院,问严初文要了车钥匙,再把口袋裡的苹果、手裡的土豆都给了他。 “你這……你這东西哪儿来的?不是,你去哪儿啊?”他捧着满怀的蔬果,一脸懵地看我钻进车裡,发动引擎。 我降下车窗,问:“最近的三甲医院在哪儿?” “三甲医院?你怎么了要去医院?”一听“医院”,严初文紧张起来。 “一时半会儿說不清,我回来再跟你细聊,你先跟我說在哪儿。” “最近的三甲医院得去市裡,离這儿一百多公裡呢。”严初文将医院的名字,以及从厝岩崧出发大概怎么去跟我說了下。 路况好,走高速的话,也就一個多小时。 “行,那我走了。”設置好导航,我挥别严初文,直接开着车去了卫生院。 回到卫生院的时候,老大夫刚给摩川包扎好伤口,他一個赤脚医生,平时看看小毛小病還行,缝合這种技术活就实在爱莫能助了。 我一掀开帘子,就听到他也在劝摩川去大医院看看,言语间透着浓浓的心虚,似乎也不是很相信自己的医术。 我一进去,两人同时看向我,摩川外袍穿到一半,就那么定在那儿。 “你……”他有些搞不懂我,“你又来做什么?” 我不理他,過去拿起桌上那條染了血的串珠,冲老大夫笑笑:“谢谢您了。” 不管他听不听得懂,讲究的就是一個礼数到位。 随后我揽住摩川的腰,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他往外头带。 摩川被我带得脚步都有些踉跄,不解地拧眉:“你要干什么?” “送你去医院打针。” 說着话,我們出门到了外边。此时虽然已经下午五点多,但太阳還沒有完全落山,天从深蓝慢慢過渡到浅蓝,再到天边的金黄。气温随着夜晚的到来,一点点发生变化,吐息间,口中的白雾变得更加明显。 “這点伤不用去医院。”他一下挥开我的钳制,拉上衣服,头也不回地往鹿王庙的方向而去。 我紧紧握着手裡的串珠,用力到那些青玉的珠子都发出不堪挤压的痛苦呻吟。 “你不上车,你就是第一個死于破伤风的层禄言官!”我冲着他的背影怒吼,完全不顾形象,“你死后,黎央就会继任成为频伽,然后像你一样,被迫结束学业,回到這個破地方!他他妈才八岁,你要是忍心,你就等死吧!关我什么事?又他妈不是我让你给我挡刀的!” 前方的人影停了下来,我闭了闭眼,努力平复颤抖的呼吸。 已无需更多的劝說,只一個黎央就戳中他的软肋,让他无法再固执下去。也就几秒,那個之前還怎么都說不动的人调转方向,自己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深深吸气,再徐徐吐出,来回几次后,感觉情绪稳定点了,我這才进到车裡。摩川将脸偏向车外,并不看我。我把手裡的串珠丢给他,之后的一路,车裡除了手机导航发出的机械女声,再沒有别的声音。 导航显示距离医院一百六十公裡,按照推薦路线,最慢两個小时也该到了。偏偏高速上发生意外,拥堵绵延数公裡。 眼看六点到七点,车速還是慢慢吞吞,前方一片鲜红,我焦躁地降下车窗,手肘撑着窗框,不时往外头探一眼。 身后的天空已如墨一样黑,而前方因太阳的苟延残喘,仍拥有一线光明。落日熔金,群车缓慢地向着地平线进发,沉默而浩荡,依稀有种灾难片开头的既视感。 “你饿嗎?”我转头问摩川。 他望着窗外的车流,听到我的话,手上拨弄串珠的动作一停,回了两個字。 “不饿。” 我倒是有点饿了,早知道把那俩苹果留着了,看起来就很甜。我看向窗外想。 严初文打来电话的时候,已经八点多,最拥堵的地方早就過去,再几公裡我們就能到医院。 手机连着车载蓝牙,我直接按了接通键,音响裡传出的却是涅鹏的声音。 他焦急地询问我摩川的情况,问我們去了哪裡,怎么人都不见了。 “你们频伽這么大個人,我還能把他拐跑……” 「我沒事。」摩川打断我,接過话茬,「我們现在在去医院的路上,马上就到了。春娜那边怎么样?」 「孟恩說是不会再阻拦春娜去上学,但我信不過他,已经把孩子送去周老师家了。您放心,周老师那儿還有两個女孩儿呢,她有经验的。」 摩川叹息着道:「替我多谢周老师。」 两人說了几句要紧话,涅鹏知道摩川无碍也就放心了,很快又换人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