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竹溪一節帥(上)

作者:深藍宇文君
“竹溪……竹溪!”

  竹溪山區的這場夏雨,真使李來亨夢迴三年之前——

  三年前的自己,尚是竹溪一民夫、闖軍一小卒的李來亨。那一切光景都還是這樣的熟悉,他尚且能夠清晰回憶起當年的每一個畫面、每一幕場景,被塞入懷中的短刀,被官兵殺死的白有財,還有那時候剛剛認識的李雙喜、白旺……劉宗敏!

  當李來亨在竹溪縣城中,被桀驁跋扈的官兵鞭打時,他又如何想得到,三年後自己就將帶着數萬大軍回到這塊初始之地呢?

  白旺已經成爲了自己的心腹干將,這是三年前絕沒有人能夠料想到的事情;李雙喜呢?他在中原闖軍那裏應該一切很好,李過偶爾和李來亨提過關於李雙喜的情況,據說他現在是李自成帥標親軍的主將;唯獨劉宗敏……

  那個獷悍勇猛的粗爽豪傑,已經永遠地倒在夷陵州城的血火之中。

  闖軍席捲荊州後,李來亨也帶着谷可成親自回去了一趟夷陵。他們兩人都是兩年前那場夷陵之戰的親歷者,谷可成甚至親眼目睹了劉宗敏戰死的一幕。

  還有陳可新也去了,他是夷陵本地人,兩年前夷陵之戰發生時,陳可新還是城中的團練頭目,如今卻成爲了闖軍的副都營田使和德安尹——人生的際遇和時勢的變化,在這個時代確實有些讓人目不暇接。

  這就是明末的光景了吧?一個荒謬中映射着希望、希望中倒映着絕望的時代,崇禎十五年的大明,末世來臨前最後的一個暮夏。

  李來亨和谷可成在夷陵祭拜了劉宗敏的陵寢,悼念了這個本該在闖軍歷史上留下最光輝一抹色彩的悍將。

  悼念的文書出自陳可新的手筆,說來陳可新對劉宗敏其實很不熟悉,不過他因爲工作的關係常常和白旺混在一起,耳濡目染了許多關於劉宗敏的故事,知道了這是一個很富有水滸色彩的梁山人物。

  在他的如椽大筆之下,劉宗敏似乎成爲了這個時代的樊噲、張飛和程咬金,甚至於有了幾許常遇春的風采。

  李來亨心知這本不是劉宗敏的真正面目,但他並非像谷可成那樣,是真正憧憬和尊敬劉宗敏的真誠之人,而只把劉宗敏死前對自己的器重,當做了一種政治上的資本。像李來亨這樣的人,本來就不大可能純因感情的意氣行事,所以他也沒有再加糾正陳可新手裏的那篇悼文。

  至於谷可成,要讓他聽明白四六駢文的難度,或許比讓李來亨成爲一個懷抱赤子心的真誠之人,更加困難許多。

  但拋開這些來說,李來亨和谷可成在夷陵的祭拜,確實成爲了一幕令闖軍戰士們都心馳神搖的場景:劉宗敏欽定的闖軍接班人少虎帥,還有劉宗敏最器重的副將谷可成,他們在劉總哨犧牲的地方、在闖軍曾付出過血的代價的地方,以這樣隆重的勝景和這樣無與倫比的強大軍威,宣示了這兩年來闖軍道路的正確性!

  夏雨更增添了這一幕場景的神性和魅力:

  李來亨依舊戴着那標誌性的紅纓氈笠,只是在他揚武藍的披風外,又添了一件防雨的蓑衣。列隊排立在李來亨身後的戰士們,以親軍標的頭領張皮綆和王得仁爲首,全部穿着深藍色的罩衣戰袍,外披雨蓑,頭戴笠盔,於雨水中一動不動,彷彿山嶽,又像黃河中流的砥柱一般。

  軍威如此,確實使人折服。

  風雨微動,一層寒意讓李來亨的精神更爲清醒。他注目着鄖西層疊的重重大山,想到了死在竹溪縣的白有財、死在夷陵州的劉宗敏,還有許許多多其他犧牲的闖軍戰士。

  他們付出的很多,可得到的東西尚不足以扭轉歷史的大勢。

  拜別劉宗敏的陵墓以後,李來亨把湖廣的一般性政務基本移交給了陳藎、白旺、高一功這三個節度使處理——也是在他抵達竹溪縣的前一天,張獻忠果然如李來亨預料的那樣,放棄了武昌城,卷甲南下湖湘大地。

  早已經在武昌城外隔江環伺的馬寶,立即就和因漢口之戰的戰功而被提升爲都尉的李鳳梧,率領五千兵馬,在藺養成的水師配合下,輕易渡過大江,不戰而取了湖廣最爲重要的首府城市。

  李來亨在竹溪縣很快就收到了掌書記方以仁、行軍司馬顧君恩還有武嶽節度使高一功寫來的信件:

  方以仁的信裏主要是說了鄉官學堂和隨營學堂擴建的事情,另外還提到了陳可新已經組織了一批莊使,前去武昌府推行營田新法。

  方以仁出身世家高門,向來是一個長袖善舞的人物,不管和誰相處,都能把關係處理的極爲妥善圓滿。無論是素來和顧君恩親密的提點學政謝徵,還是陳藎的老友副都營田使陳可新,全都對方以仁的爲人處世深表敬佩和歎服;

  顧君恩的信件,則主要是在說軍事問題,他和闖軍現在負責徵兵和訓練工作的都招練使李破虜相處得很不好。李破虜是個持重之人,對顧君恩那種跳脫隨意的工作作風極不感冒,兩人在軍事訓練的問題上常有矛盾。

  顧君恩這封信裏寫的便全是他對李破虜的種種攻擊,最嚴重之處甚至在攻擊李破虜出身官軍降將,心念舊主云云。

  李來亨隨手翻翻,也是一笑了之,他深悉李破虜和顧君恩兩人的爲人,心裏想得則是今後不應該讓顧君恩再插手這種細務性質的工作;

  至於高一功寫來的這封信,他先是講了自己率兵接管武昌府,並在武昌城裏設置帥府的詳細經過。

  之後卻又突然話鋒一轉,說闖軍依靠“大勢”逼走張獻忠,取武昌之役根本沒有經過任何戰鬥,將士也毫無損傷,整個作戰過程都十分容易。可是卻有不少武昌市民向他揭發馬寶所部入城以後,趁着武昌形勢未定的混亂時期,很是搜刮了一筆公私府庫。

  高一功是武嶽節度使,而馬寶則是騎兵標威武將軍,在闖軍的右武制度下,制將軍可以節制節度使。但節度使至少還是和果毅將軍處在相同等級上,甚至高出大半個頭來。按理來說,作爲節度使的高一功是完全可以節制威武將軍馬寶的。既然他抓了馬寶一個現行,據說還是人贓俱獲,那就根本不必寫信匯報給李來亨,大可以自行處理。

  李來亨反反覆覆將信紙看了三四遍,他知道高一功的爲人性格,知道自己這位名義上的“舅公”是一個對權力毫無野心的人物,他的這種做法究竟是無心之舉,還是另有他意呢?

  李來亨以己度人,當然是認爲高一功寫來的這封信,隱含的政治意味十分濃厚。

  以闖軍的制度來說:

  第一,高一功作爲節度使,本來就有權力直接處置威武將軍馬寶干犯軍紀的行爲;

  第二,李來亨雖然是江淮經略使和制將軍,在闖軍的右武制度下,制將軍的確可以節制節度使,但也絕對沒有高一功一定得先向李來亨彙報工作情況的道理。

  “軍內無派,千奇百怪。方以仁把事情做得太圓滑,反倒不叫人放心。不過顧君恩這樣明目張膽地攻擊同僚,難道就不會是刻意的自污之舉嗎?至於一功……我寧願相信他只是習慣了和我一同商議事情,而毫無其他隱含的意味在。”

  李來亨沉吟一陣,將右手伸了出來,張皮綆會意,命親兵將紙筆擺放到桌上。

  “樂山的事情做得極好,應該多加誇讚。他這個人不是喜歡古文藏書嗎?我們前一陣子攻破荊州時,我記得在江陵的惠王王府,得到了陳鑑輯成的宋刻孤本《石壁精舍音注唐書詳節》。皮綆,回襄陽以後,你記得給樂山送去一卷。”

  張皮綆侍立在李來亨身側嗯了一聲,接着帶有疑惑問道:“只送一卷嗎?打下惠王府的時候因爲節帥的百般囑咐,我專門讓人看好那套書……我記得有五十多卷,一百多冊嘞,纔給方書記送一卷嗎?”

  李來亨冷笑道:“樂山這個人貪得無厭,咱們不能太隨便滿足他,得經常吊着他。要不然再過一陣子,你就只能去書齋和花園裏才能找到咱們的方書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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