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4章 小城往事
冊子很薄,而到了後面,文字的風格也逐漸變得愈發沉重起來。
崇禎十一年八月,灑翁居士楊拾玉剛滿二十一歲,而一個月前,他聽從遠處來的友人說,張獻忠的軍隊已經打到了南昌,那裏的官軍根本頂不住。
消息一經傳出,立刻在峽江縣引起恐慌,許多人拖家帶口的朝南邊逃去,但更多人則捨不得離開故土,王知縣曾派衙門的人安撫百姓,此舉起到了一定的效果。
八月中旬,楊拾玉生了一場大病,幸虧幾位兄.嫂悉心照料,這才從鬼門關中脫身,過了幾日,從遠處而來的友人朝他告別,說是獻軍應該就快來了,勸楊拾玉跟他一塊逃命,之後匆匆離開,自此沒有了下落。
此時的楊家還算殷實,共有百畝良田.耕牛五頭,兄弟三人中楊拾玉是最小的幼子,大哥和二哥早已娶了妻,老夫老母尚且安康,家裏還存有錢五百一十二貫,銀子三十五兩,去年的稻田大豐收,故而地窖裏還存有糙米二十五石,谷三石。
這時的峽江縣已然糧食暴漲,谷一石價值四十兩,糙米每石八兩,楊家的存糧價值三百二十兩,但這些糧食不能賣,否則一家老小都得餓死。
月底,一支五六百人規模的獻軍來襲,向縣城裏喊話,王知縣令鄉勇射箭殺死了一名賊兵,其餘的獻軍勃然大怒,叫囂着要屠縣。
楊家的老大.老二皆被徵爲民壯,編入鄉勇團內,楊拾玉作爲獨子.又是個童生,因此逃過一劫,臨別時,兩位哥哥含淚囑咐他照顧好雙親和嫂嫂。
當夜,剛剛睡下的楊拾玉被一聲巨響驚醒,接着外面充斥着無數驚慌的喊叫,他推開大門一看,街上到處都是奔走的人羣,有百姓,也有頭纏紅布巾的民壯,後來才知道,那聲驚雷正是獻軍趁夜炸燬了夯土縣牆,鄉勇團頓時一鬨而散。
這一夜,楊拾玉徹夜未眠,他與雙親和兩個嫂子焦急的等待着大哥.二哥回家,但直到次日凌晨,依舊沒有見到後者的身影,一家人頓時大哭起來。
老父楊貫五嘆道,或是死在獻軍刀下了,而楊拾玉則認爲,這是兩位二哥哥不願意連累親人,興許逃往別處了。
這一天,眼眶紅腫的大嫂偷偷出了門,應是去尋找丈夫的屍骸,未歸。
下午時分,門外傳來狂暴的扣門聲,像是有人用腳在猛踹,驚恐的楊家人知道這是獻軍,但又不敢不開門。
來人身材高大.面白少須,生着一對粗壯餓吊梢眉,自稱爲洪五爺,管一旗五十人,身後跟着一大羣凶神惡煞軍士,洪五爺令手下在楊家搜了一圈,將五百多貫錢和三十五兩銀子悉數掠走,又笑着問楊父道:
“家中可有兒女參了民壯?此番叨擾並非問罪,而是教你家去領人。”
楊父思子心切,又聽這軍爺說不治罪,當即就要如實稟告,好在楊拾玉察覺到不對勁,便連忙朝那洪五爺拱了拱手,三言兩語將此事掩了過去。
“還是個秀才。”
洪五爺打量了楊拾玉片刻,接着從手下那裏要來一把摺扇,上面龍飛鳳舞的寫了許多字。
“你識字,且將此扇認與我聽。”
楊拾玉接過一看,扇子上面的內容是李狀元送彭知州,以草書寫成,便當即將內容講給對方,洪五爺聽的搖頭晃腦,連聲說好,接着露出喜色,指着楊拾玉對衆手下說道:
“此吾兒也。”意思就是要將他收爲義子,這在獻軍中很常見,衆軍士聞聲則紛紛朝楊拾玉抱拳道“恭喜!”。
隨即,洪五爺讓手下將搶來的雞鴨就地烹了,便在楊家院子裏開了宴席,楊拾玉心中暗暗叫苦,但眼下只得順着對方的意思,席間,許多西軍的兵士都來詢問這位先生,有問字的.還有問事的,楊拾玉皆一一作答.鎮定自如,洪五爺似乎對這位新收的義子非常滿意。
宴席過後,楊拾玉以老爺來稱呼這位義父,但對方不許,並嚴肅道:“是我的蠻,才叫老爺。我今年三十有二,膝下無子,你叫甚麼名字?”
楊拾玉如實告知,洪五爺道,“我與你改過名,便叫做洪拾玉罷。”
楊又問,“日後該如何稱呼您?”洪則回答道,“只叫掌家便是了。”
洪五爺似乎很喜歡這個讀書人,便問楊拾玉有沒有婆娘,接着又告訴他,明天去街上搜羅,上好的婆姨給你拉一個。
次日,另一名叫做賴三的西軍頭目來找洪五爺,似乎也看上了楊拾玉,還帶了幾個哭哭啼啼的婦人來交換,而洪四爺卻拒絕了對方,並答道:“是我的兒,莫說三個婆娘,便是十個仙女也不換。”
楊拾玉對這名義父的印象有所改觀,這幾日他一直跟在對方左右,爲其朗誦一些詩詞歌賦,有時候還唱一些曲,但他仍擔憂家中的雙親和嫂嫂,歸家之心愈發強烈。
這天,楊拾玉跟着洪五爺去外面辦事,來到街上,周圍慘景叫人觸目驚心,一路上臭氣熏天,每至路口必有無頭屍骸數十具,皆是被紅布條反捆住雙臂,不消說,這些肯定都是峽江縣的鄉勇,楊拾玉心肝一顫,用視線悄悄打量着那些無頭屍骸,但一時也分不清哪個是兄長。
街上是一隊又一隊的西軍將士,用繩索將男女老少串在一起,這些人哭喊不已,那些西軍被吵煩了,便抄起馬鞭對着人羣猛抽起來,這一下,哭喊聲反倒更大了。
到了一座窄橋旁,楊拾玉看見河裏飄着許多無頭屍體,有些則被刨開了膛子,散發着一陣陣的惡臭,河面上飄着一層粉紅色的油膜。
他強忍反胃,忙問洪五爺,方纔街上被繩子綁住的那些是甚麼人,又犯了甚麼事,而洪五爺則若無其事的答道,那些刁民皆是鄉勇的家屬,到了明日皆會被拉到城外活埋。
直到這時,楊拾玉才一身冷汗,倘若那日父親從實告知的話,一家人的下場恐怕跟剛纔那羣可憐人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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