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冤家路窄
成片的紫龍臥雪、硃砂紅霜開得擁簇明豔,二人一邊欣賞菊花,一邊悄聲說起早間永壽宮去請芷蘿宮雲夫人卻被打臉的事情。
正說着話,遠遠便看到木樨樹下有兩道身影在漫步,再一看,見是公主正與一個素衣女子挽手慢聊。
李鈺春不免納罕起來,那公主在宮宴上對她們愛答不理的,早上她們二人特意前去公主殿獻好,守門的奴才卻以公主未醒爲由叫她們吃了閉門羹。
誰有那麼大的面子,能與她這般交好?
身旁的宮婢青杏低聲道,“夫人,君上曾下旨宮中諸人不得着白衣行走,前面與公主並立的那位只怕是那獨獨例外的雲夫人了。”
文娉婷聞言望去,對於那個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雲夫人充滿了探究,她早就想見一見了。
聽聞她曾得過瘋病,在宮中橫行無忌,瘋玩瘋跑,渾似個頑童,無半點后妃的形容舉止。
還聽聞君上爲了照顧她,一直將她養在承天殿貼身看護,二人除上朝之外可謂形影不離。
月前君上卻不知爲何將之逐至芷蘿宮命其禁足,本以爲雲氏失了勢,可待她們入了宮,她竟又被解了禁足,真不知這雲夫人是何方神聖。
“娉婷姐姐,我們看看去。”李鈺春轉了轉漆黑的眸子,扯了身邊文娉婷的衣袖,興奮道。
她倒要看看,是什麼樣的妖精能讓君上不顧後果缺席長樂宮盛宴,大婚之日直奔芷蘿宮而去。
李鈺春拉了文娉婷便迎面走去,爲了彰顯自己身份,還特意讓青杏將自己全身上下打量一遍,確定妝沒花,衣服妥帖,首飾也都齊整,才昂首挺胸踏着尊貴的宮步走近了去。
秋意漸深,御花園開得好的花草盡是宮人悉心培育的應季品種,其餘凋零的花木均已被裁剪過,不見半片枯枝殘葉,滿園的菊花爭相綻放,顏色各異,花團錦簇,爲盆中妙景,俯首可得。
可鮮少人注意到角落的木樨樹花也開得正好,只因垂垂巖桂,翠葉參差,便瞧不見葉下茸金繁蕊,簇簇芳華,木樨花年年香濃,一樹香風,十里相續。
雲樂舒此刻與君亦萱連肩,佇立木樨樹下,低聲細語地說着話,鼻尖盈了縷縷清香,沁芳宜人。
李鈺春幾人越發靠近,便覺那浮世獨立的白衣女子如同畫中走出一般,越來越清晰,越來越耀眼,讓人心虛不敢逼視。
只見她簡妝素服,素白雲羅繡芙蓉鳥的交頸襦裙包裹着的身軀凹凸有致,兩臂間挽了一段迤邐輕柔的榴萼色帔帛,腰間束着一圈編玉環的同色腰帶,垂下一彎玉佩宮絛,壓住垂落的裙襬。
她並未挽繁複的髮髻,只是將一頭烏墨似的綢發隨意盤起,烏潤如玉的發間別了個精雅的秋香色花勝,兩側的流蘇交錯發間。
一縷秋風掠過,落蕊紛揚,落了數朵在她發肩,她站在那兒,便有種無以言表的風情。
文娉婷等人看見她,似見了從九天降臨的仙子,均不自覺地屏住呼息。
唯獨李鈺春,臉上表情由驚豔變作詫異,最終化成怒火沖天。
文娉婷是個謙和有禮的,與貼身奴婢珠兒朝雲樂舒和君亦萱福了福身,道了句“公主安好”,轉頭看着雲樂舒露出侷促的笑容,按嬤嬤教的禮儀與她寒暄道,“想必這位便是雲姐姐了,姐姐果真如傳聞所說風姿卓越、端麗冠絕。”
雖說是寒暄,誇讚之語卻是真心之言。
文娉婷臉上掛着親疏有度的笑容,眼神間卻充滿了小心翼翼的探究。
她從雲樂舒那白玉雕琢的臉龐上看出了她受寵的原因,心中陡然生了幾分酸澀:這雲氏果真是美極了。
雲樂舒看着文娉婷聘婷秀雅的模樣,還未開口,便覺一道銳利似刀的眼神朝自己剮了過來。
她這才注意到文娉婷身後,站着一個面色晦暗,怒目圓睜的女子
她在心中哀嚎
可真是冤家路窄啊
“雲樂舒,竟然是你!竟然又是你!”李鈺春語氣尖銳,疾步向前與雲樂舒昂首相對,胸中怒火滔天,根本顧不上與君亦萱問好。
雲樂舒對她一如既往的敵意有些不明所以,卻又隨即釋懷,輕輕拂去肩上落花,對她淡淡一笑,“是我。經年不見,鈺春小姐,你過得可好?”
“你如今鄉野鳥雀變閬苑鳳凰,應該萬分得意吧?裝出這副雲淡風輕的淑靜模樣給誰看?你當我不記得你從前趾高氣揚的跋扈樣子了嗎?”李鈺春一想起記憶中溫文爾雅、清風峻節的雲湞,便覺心頭火氣更盛。
“我想,我應該改口叫你一聲瑛夫人才對,如今你已嫁作人婦,實在不宜還似當年那般總帶着這股戾氣。”雲樂舒聽出她言語嘲諷,以兩人一貫水火不容的作風,她語氣並無多少善意,卻仍儘量維持二人之間的臉面。
君亦止賜她封號“瑛”,是美玉之意,在她看來,她倒像一塊頑石。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你呢,你又何嘗不是人婦?公子他對你一片癡心,你卻狼心狗肺攀上高枝棄了他,公子真是看錯了人了!我實在爲他不值。”李鈺春指着她的鼻尖罵,氣勢洶洶。
青杏偷偷在旁拉了拉她的衣袖,她卻渾然不知。
雲樂舒的笑凝在脣角,心裏又氣又惱。
這段時間好不容易修煉成的安閒心境瞬間風波乍起,點火欲着。
這下,全場人都驚住了。
這兩個人顯然從前便認識,莫非是有什麼過節?
誰能想到獨攬聖寵的雲夫人竟會被一個初入宮的新妃戳着脊樑骨言語侮辱,還牽扯到其他男人,好像暗含些朝秦暮楚、始亂終棄的意味。
然而李鈺春卻不打算偃旗息鼓,繼續步步緊逼,“只怕雲夫人已忘了我口中的公子是誰吧?你如今錦衣玉食,富貴榮華,又有君上溺愛嬌寵,可不比那年少情深、青梅竹馬來得實在嘛?你倒是藏得挺深啊!”
場面已然有些收不住了。
連嬌弱含蓄的文娉婷也忍不住向李鈺春狂使眼色。
在這深晦肅穆的皇宮,怎麼能這般由着性子大放闕詞,入宮前嬤嬤教授的禮儀的第一條,便是“謹言慎行”。
李鈺春爲了出口氣竟全都忘了。
雲樂舒蹙眉不語,眸中凝起寒霜。
公子。
她怎會不知李鈺春口中的公子是誰,她怎會捨得忘記他卻爲慕榮華轉投他人,甘願爲作三千弱水中的其中一瓢而自困皇庭一生?
原來李鈺春如此拿她撒氣,是以爲她貪慕虛榮、負了師兄。
想至此,她便不想與李鈺春多作爭執,輕輕挽了君亦萱的手,淡淡道,“你既然已是嬪妃,再計較舊事已無意義,收收心罷。”
最後一句,乃是對她的忠告,當年她也算敢愛敢恨,對師兄真情實意,看她今日如此憤慨,想必還對當日仰慕之情難以釋懷。
李鈺春撇開青杏的手,向前一步,與雲樂舒更逼近幾寸,眼中是滾燙的怒火,“負心之人盡說負心之話,你說這些就是想爲自己開脫吧?”
君亦萱見識了李鈺春這副無理取鬧的模樣,頓時對她留下極爲不好的印象,怒道,“你知道什麼!你什麼都不知道。”
君亦萱還想開口再爲雲樂舒辯駁幾句,誰知雲樂舒卻拉了她轉身欲走。
話不投機半句多,多說無益,不如遠離。
雲樂舒不想做無謂解釋,此情此景,也容不得她陳情辯白。
然而,李鈺春愈演愈烈,竟一把將她扣住。
嚇得幾個宮婢拉的拉,攔的攔,生怕她們打起來。
雲樂舒並非有耐心的人,幾番折騰,此時亦開始有些煩躁,心道李鈺春這種死纏爛打的壞毛病怎麼還是改不掉。
她迫不得已轉頭,不耐煩道,“李鈺春,你到底要怎樣?”
“公子心繫你一人,我可以退出,但你爲何總是陰魂不散,爲何總要跟我搶男人?你仗着你有幾分姿色便可以如此不要臉嗎?要怎樣?我要你自請離宮。”
李鈺春口不擇言,越說越離譜,御花園往來的宮人頻頻側目。
她用詞越發難聽,雲樂舒眉心皺起,愈見慍怒,慕梅再也忍不下去,將李鈺春的手撥開去,“瑛夫人,請您自重,我家夫人的手都被您抓紅了,您......”
雲樂舒輕輕把她拉到身後,搖了搖頭,“慕梅,你別插手。”
“冊封之夜,君上不來我和娉婷姐姐這裏還說得過去,熹珍夫人是什麼身份,竟也敗在了你的手上,我從前真是小看你了......”
雲樂舒卻一頭霧水,難道君亦止昨夜真的沒有臨幸她們其中一人,可就算是這樣,也不能賴在她頭上啊,君亦止不也沒有留宿芷蘿宮。
君亦止愛上哪兒上哪兒,憑什麼就把髒水往她身上潑?
自打入了宮,她就沒受過這等窩囊氣。
憑什麼?
君亦萱站在旁邊,隱隱感覺雲樂舒身上突然間冒出森森冷氣。
“沒話說是不是?入宮前就聽說君上對你夜夜垂憐,怨道春宵苦短,爲了多與你溫存纏綿還不惜違制讓你常住承天殿,我竟從來不知你如此放蕩!你這般作嬌作癡,暗中勾人的手段也着實高明,得空可否教授我等?可別太吝嗇了。唉,只不過啊,有的手段使得了一時,使不了一世,你總有遭人唾棄的一日,你可小心些,別又一不小心讓君上禁了足,永遠都出不來。”李鈺春笑得誚諷,好像逞口舌之快便能讓她心中更加痛快幾分。
這話說的,也太過分了些。
文娉婷的臉色蒼白了幾分,在場宮人紛紛倒抽了一口涼氣。
“你這個女人,不要太過分了!”君亦萱忍不住大聲警告,氣得就要撲上去打她。
李鈺春嘴角勾起,似怒非怒,連公主都被蠱惑得七葷八素,可見她確實不簡單。
“呵~”雲樂舒卻不以爲忤,含笑的眉眼蜿蜒成一道美麗風景。
衆人看着她淡薄卻美極的笑顏,紛紛怔住了,不明白爲何她受此侮辱卻仍能維持這般超然自若的姿態。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君亦止獨寵我一人又如何?我們夜夜笙歌、日日纏綿難道還需通過你的允許?你既說我放蕩,我便認了又如何?你說了這麼多,可敢承認,你只是嫉妒我罷了?”她言語放蕩卻不卑不亢,那落落大方的神態,漫不經心的語氣,叫人忍不住暗暗折慕。
李鈺春被她一句“君亦止”噎住,她怎麼能直呼當朝天子名諱?
嫉妒?她是嫉妒,從前雲湞眼裏只有她,她只當人家青梅竹馬佔了先機,認便認了。
可如今君上眼裏也只有她,她若有皇甫明月的家世,有文聘婷的賢淑得體,或有她的家貲千萬,她心中還能平衡幾分。
偏偏她負心薄倖,攀高接貴,是個只有美貌沒有德行之人,這樣的人與她分享丈夫,還得丈夫獨寵,這叫她如何不嫉妒?
“你就不怕有朝一日失了恩寵?那時你什麼也不是,不知是否還能有今日之狂妄?”李鈺春回擊道。
雲樂舒注視着她因憤怒漲紅的臉,笑得隨心所欲,“我不在意。”
她沒有背景沒有權勢沒有靠山,既然沒有什麼可以失去,那她還有什麼好怕的,再說她又不是真的要在這宮中住一輩子,自然是萬事皆似浮雲,不值得她費心思量。
不過如今當面舌槍脣劍,能多氣氣李鈺春也是好的。
她又溫吞地掃去肩上的落花,一副東風吹馬耳的模樣。
李鈺春當即被她氣得胸悶氣短,呼哧呼哧地喘着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狠狠地跺了跺腳。
“我自知不如你們有家世背景,但你需明白,既需倚家族之權勢,便需得受家族之掣肘,你會擔心自己在宮中行差踏錯累及族人,我卻不會。”
雲樂舒挽了君亦萱轉身離去,留下了最後一句話,“我無所依恃,故無所畏懼。”
然後在衆人驚詫的眼光裏拂袖而去。
雪白的裙裾飛揚,綿甜的木樨花,暗香長流。
待離了御花園,雲樂舒才終於現出幾分萎靡。
李鈺春也算一個故人,她的出現,粗暴地掀開了她強摁下的往事種種,將她這混沌離奇的半年時光襯得真實又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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