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暫避風頭(一)

作者:壑中溪
“唉......”雲樂舒打開包袱翻了翻,隨後深深嘆了口氣。

  如果非要用一種蔬菜來形容她,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苦瓜。

  這是什麼苦難,是要活生生把她逼成人間小苦瓜啊。

  她不死心地又細細翻找了一遍,發現包袱裏真的只剩下一張可以折一兩銀子的銀票還有幾個可憐的銅板,其他的全在剛纔揮霍出去了。

  都怪嶽暻這廝,要不是他,她也不用出此下策,把自己搞成個窮光蛋。

  她忽然想起什麼,臉色一變,忙從懷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來。

  她輕手展開。

  旋即欲哭無淚

  大致是完整的,只是左下角蓋着楚濮私章的那角不翼而飛了。

  嗚嗚嗚,她看着那殘缺的一角,幾乎想嚎啕大哭。

  怎麼偏偏被撕去的是最重要的一角

  “姐姐你怎麼了?”少年看着她一臉苦色,還唉聲嘆氣的,忍不住問道。

  雲樂舒忙收起信件,迎上少年清澈的目光說道,“沒事,對了,你方纔說......你認識我?”

  少年倒了兩碗水,將其中一碗遞給她,緩緩問道,“你是從珣陽來的對嗎?”

  捧着瓷碗,雲樂舒飲了一口,正猶豫要不要對一個才認識的人說實話。

  雖然他救了自己,卻也需提防着。

  卻聽那少年又說,“你不願說,我就不會問的,你放心,不管是誰要追捕你,我都會盡力掩護你的。”

  他長相清秀,因皮膚黢黑的緣故卻顯出幾分硬朗剛氣,身板不算高大,大約比她矮半個頭,卻很壯實,胸膛橫闊,肩背有力,看着像個練家子,一雙明亮的眼睛散發出堅毅而真誠的目光。

  雲樂舒聽了他的話,不敢說盡然信了,心裏卻微微有幾分觸動。

  “你爲什麼這麼信任我?你就不怕我是朝廷命犯,你要知道窩藏命犯是要治罪的。”

  少年低頭,露出一個無聲的笑。

  少年沒有回答她,反而自顧自說道,“我從小和我娘相依爲命,我娘替人漿洗縫補勉強養大了我,好不容易我長到十二歲,我和她說‘娘,你再等等我,待我再長壯些,能像碼頭的雜工一樣扛得起一個麻袋的貨,你就可以不那麼辛苦了’可是她沒有等我......”

  雲樂舒同情地看着他,嘴巴動了動,卻不知道怎麼安慰,更不知道他爲什麼突然對自己說這些。

  “那個夏天,她先是眼睛看不見了,後來腿也走不動了,稍稍說會兒話也要喘上好一會,可是我沒有錢,沒有人肯用我,只能挨家挨戶乞討,才終於湊夠錢請了大夫來,大夫卻說我娘半生疞疾,能熬到如今已是不易,讓我順應天意,讓她好好地離去。”

  少年眼裏似有淚光,卻倔強地不肯讓她看到,微微側過頭去。

  “她臨終前說想喫包子,我便跑到街上去問包子鋪老闆賒,我說我會還他錢的,他卻揪住我把我打了一頓,我本想,打就打吧,挨一頓打來換孃的臨終遺願,很值當,可是你突然從天而降,不僅送了我包子,還給了我銀兩,從來......”少年擡眸看她,吸了吸鼻子,繼續說道,“除了娘,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麼好,你忘了我,可是我一輩子都會記得你,記得你向我伸出的手,記得你當時說過的每一個字。”

  雲樂舒突然有了印象。

  也就是那日,她從檐上跌落,稀裏糊塗地跌到了君亦止的懷裏,“我記起來了,我記得你,你當時一身傷痕,原來真的有這麼一件事,你竟然記到了現在。”

  當時那孩子又瘦又小,她還以爲他只有八九歲大小

  福在積善,禍在積惡,師父時常這般教導他們。

  她蒙上天垂愛,得了十分的幸福,總是害怕這份幸福會隨時消逝。

  所以她一邊是爲自己的惻隱之心,一邊是爲自己行善積福,只求上天看在她一番善心的份上,保佑她一切安好。

  “當然會記得。我娘是笑着走的,可她一句遺言也沒給我留下,許是覺得人這輩子太苦,她也不忍勸我好好活下去吧,有時候死了反倒是解脫,我後來去了河邊,在那裏站了一夜。”

  雲樂舒忍不住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人存於世,哪有不經歷磨難的,‘居逆境中,周身皆鍼砭藥石,砥節礪行而不覺’,你受的苦難,終究會成就你今日的意志和品行,我也總這麼安慰我自己。”

  “天亮時,我想起你當時和我說的那句‘留着命在,纔會有萬般可能’,忽然有點豁然開朗。我若是這樣死了,又能如何,不如再尋一個活法去,娘辛苦一世,爲的就是我,我死了,那她一輩子辛勞就沒了意義。”

  “是啊,留着命在,纔會有萬般可能。”雲樂舒喃喃自語,忽然想起前事種種。

  許多次她都快堅持不下去了,可是卻憑着心裏一點執念,過關斬將地,把路走寬了,如今離她的目標已越來越近了。

  “後來我輾轉來到汴州,認識了元大哥和乾孃,他們像你一樣對我很好,如今我憑藉自己的本事在都督府名下得了一個胥吏的活兒,辦些奔走差務,雖非正職,卻也能得一份穩定俸祿貼補家中。”少年躊躇滿志,對自己如今的生活很滿意,“都督府掌本府兵民之政,你知道我志向在何處嗎?終有一日,我要靠着我的一身本事慢慢地掙軍功、謀擢升、取正職,我還要投軍,做一個保家衛國的純赤將士!”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滿屋的破敗,卻擋不住面前少年周身散發出來的光芒,他目光熾熱而堅定,彷彿能涌出源源不斷的力量。

  雲樂舒被他這樣的光采震懾住了。

  原來她曾經的一點善意,能變成希望的種子落到人的心中,生根發芽結果,讓他的生命延綿成不一樣的顏色。

  她莫名有些感動,更爲他這些話所鼓舞,“我好高興你現在活得這麼樂觀充實,我要向你學習。”

  少年聽得她這話,噗嗤一笑,“是我要向你學習。”

  “什麼你啊你的,你比我小,你要叫我姐姐的。對了,你叫什麼名字?”雲樂舒用手指在他腦殼輕輕一彈,少年一怔。

  不怪她,她向來很自來熟,總是很容易就與人親近起來。

  “我叫陳孚。”少年輕聲道。

  雲樂舒仰面一笑,“好,那我叫你陳孚,你叫我白萂姐姐就好。”

  嶽暻知道她用過白鶴的假身份,這名字又扎眼,她現在着女裝,那張白鶴的籍契上面性別又寫的是男,總之白鶴這名字暫時是用不得了。

  “待元大哥回來,我便介紹他給你認識,他人很好,只不過身患啞疾,可能沒辦法和你好好地說話。”陳孚提起元大哥,總有種對兄長的敬愛和熱忱。

  雲樂舒看着他眉飛色舞的模樣,想起當年的他,小小年紀便似閱盡滄桑,很沉默寡言,也執拗孤僻,還抗拒與人親近。

  現在變得這樣開朗健談,應該是他口中的元大哥和乾孃真的待他很好的緣故,就像當初她被師父領回百靈山一樣,後來也像變了個人似的。

  陳孚很高興,可她卻不得不適時地澆冷水,“對不起,我可能等不了你的元大哥回來,我不會在汴州久留,我要去槐裏尋人。”

  陳孚的笑容僵在臉上,試探地問,“姐姐什麼時候要走?”

  雲樂舒被他這麼一問,反倒有些茫然,她只知道自己要儘快趕去槐裏,卻沒有想過什麼時候去。

  嶽暻知道她在汴州,會不會讓人沿途蹲守,或派人回到這裏暗訪,還有她那封薦信也是個問題。

  目光落在身旁的包袱上,她悲催地想起,自己身上沒幾個錢了,從嶽暻那兒出來的時候什麼都沒帶。

  那薦信上稱她是汴州府尹的好友,她總得扮成個貴婦人的模樣纔有信服力吧。

  偏她自己身上這件衣服方纔不知怎麼搞的,磨破了好幾處,總不能穿着這打補丁的衣裳跟城門守衛說自己是何府尹的好朋友吧,鬼才會信。

  可剩下這點錢哪夠置辦一身新的行頭呢?她的腦袋緩緩耷拉下來。

  “昨天追你那人,看來是個有權勢的,他最後雖然走了,卻難保不會讓人回來堵你,你確實得趕緊離開這裏。”陳孚道。

  “我還是先在汴州找個地方躲起來,等這陣兒風消停了再走吧,眼下可能也出不去。”雲樂舒悻悻地嘆了口氣。

  陳孚看出她有難處,看了看牀上沉沉睡着的乾孃,說道,“元大哥到槐裏替人送東西,這兩日我便把乾孃接到這裏來照顧,他們原來那宅子便空着,你若是沒有地方去,等我問過乾孃,便把你送去那裏暫住,白萂姐姐,你看成嗎?”

  雲樂舒聽到槐裏二字下意識地擡眸。

  “乾孃人很好的,她會同意的,元大哥更是個好相處的,等他回來我再和他解釋,先讓他住在我這裏,還有,那宅子在山腳下,有些僻遠,附近也只有幾戶人家,你不用擔心。”

  雲樂舒考慮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好。待大娘醒了再問問她的意思。”

  陳孚點了點頭。

  “弟弟,你替官府辦事,也算是半個官府中人,我聽說近來城中有命犯逃竄還有賊寇作亂,是真的嗎?你們都督府最近在忙什麼?”

  “沿海確實有流寇作亂,那夥人在海上肆意妄爲、謀財害命,你說的命犯逃竄我不太清楚,只知道前陣子何府尹到都督府來借兵,用於城中搜檢巡查,倒確實像是在追捕什麼朝廷要犯,只不過近來江盜愈發猖獗,上頭便以剿寇之名撤回了搜捕的兵,如今便只有出入城門時會嚴查了。”

  這麼說來,城裏其實很安全,只要她不出去招搖過市,躲上一陣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你說的那位元大哥和大娘是親母子嗎?”打聽了一些基本的情況後,雲樂舒便與他閒聊起來,剛認識不久,不好打聽太多。

  “對的。”陳孚點點頭,看了看牀上的婦人,露出一絲哀痛,“可是乾孃她得了病,恐沒有多少時日了,我猜乾孃也是自知自己時日無多,才堅持認我做兒子,讓我和大哥兩個能做個伴,不至於孤苦伶仃。”

  雲樂舒皺眉,哀憐地問道,“怎會如此?老人家得的是什麼病?”

  “大夫說是關格症。”

  “關格症並非無藥可醫啊,不過是氣化不利,濁邪內盛上逆而致,蘇葉、豬苓、澤瀉這些藥都是可以治這個病的。”雲樂舒站起身來,語氣略激動。

  可陳孚卻搖搖頭,“大夫說早年沒有調理好,如今已經無可轉圜了。”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雲樂舒不信,走到牀前伸手搭在老人家手腕上,凝神把了許久的脈,才默默回到塌前坐下,“濁毒壅阻,三焦失司,水氣還這樣氾濫,確實是病入膏肓了,就是我師父來了也無能爲力,如今只能靠施針或服藥緩解病痛,延長些壽命了。”

  陳孚悲痛地撫着額頭,忽然想起自己親孃臨終前的模樣,鼻子一酸,又強迫自己不準哭出來。

  雲樂舒知道他難受,便把話題岔開,“你給我講講你那位大哥吧。”

  陳孚頓了頓才道,“我大哥叫元康,本求的是健康之意,卻因一場高燒患了失語症,不過他心態好,每日也還是開開心心勤勤勉勉的,從不叫我們擔心。”

  “他原來在渡口經營一艘小船,啞了之後便改當樵夫,每日起早貪黑上山砍柴再賣給城裏人家,大家覺得他憨厚老實,柴火也好,又不缺斤少兩,便長期向他採買,雖然這活計辛苦,可是他很開心,應該是覺得他對我們來說,仍撐得起一分責任,他對於這個家就有價值。”

  雲樂舒經他一番描述,不覺腦中浮現出一張淳樸溫厚的鄰家大哥般的面容來。

  “那元大哥爲什麼會去槐裏替人送東西呀?”雲樂舒問道。

  陳孚笑了笑,說,“城中有一兩戶人家看他老實可靠,會讓他代傳些書信或其他隱私物件,一來大哥不識字也不會說話,不怕他傳揚出去,二來大哥做事情盡心,通常都是接了委託馬上出發,路上也從不耽擱,總比驛傳傳信快些,費用也低一點,人家便也樂意讓他去送。”

  “原來是這樣......”

  “不過,他也只跑槐裏這條路,別的地方他不熟,與人溝通起來很是麻煩。”陳孚惋惜地嘆了口氣。

  對槐裏很熟......或許等他這位大哥回來,她能打聽些有用的信息。

  “大哥要是不啞了多好......怎麼他們這麼好,上天卻絲毫不憐憫他們......”陳孚輕輕地撫着塌上的蒲團,又是一番哀嘆。

  可惜高燒所致的後天啞疾,從未有治癒的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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