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我們假裝成婚吧

作者:壑中溪
雲湞本想在汴州暫住一段時日,爲免暴露身份,也與關雪河言定不再接診患者。

  那日卻意外遇見何伯的女兒何姑娘,實難推卻只好應邀到其家中爲何伯問診開方,幾人閒聊下方知有位叫“白萂”的姑娘曾經打聽過他,他後來又在路上發現了雲樂舒留下的雲形印記。

  那般巧合。

  那雲朵形狀刻得潦草,可他幾乎沒有半分遲疑,便認了出來。

  當她漸漸靠近自己,被他感知,他才發現他一直以來刻意逃避的情感,在一彈指間山崩海嘯,撲面而來。

  他對自己說,便容自己偷偷看她一眼罷,一眼就好。

  於是,他終於見到了他魂牽夢縈的人,見到了他心底想見而不敢見的人。

  他自詡端方君子,修身自律,最鄙夷窺牖小兒之行,卻不想一連幾日藏於隱蔽處暗窺於她。

  看她倚在窗前愁緒萬千,看她伏案勾畫凝神繪圖,看她晨起修習八段錦,看她指尖飛針赫赫生風,看她追着兔子在田間撒歡,看她似尋常女子井邊浣衣洗菜,看她像只小麻雀圍着淳樸的一家人忙碌,聒噪而歡快。

  是啊,沒有他,她也能過得很好。

  她再不是當年那個拉着他的衣角哭哭啼啼,說沒有師兄便活不了的小丫頭了。

  她就該如此寄居於山林小築,與淳厚之人爲伴,過着簡單快樂的生活,不應與他攪和到一起,也不該回到深不可測的宮中去。

  她至今猶被一葉障目,滿心執念,他須得痛下決心,助她放下這段感情。

  一連幾日他都魂不守舍,關雪河看在眼裏,便勸他與師妹見面,好歹面對面地疏解心結。

  他本答應了,可嶽國戰區民衆傷亡、急求民間醫者赴前線援助的事情突然襲來,汴州民間自主集結的仁義之士如弦在箭,他義不容辭。

  到底奔赴前線醫援是不是刻不容緩到連半日時間都騰不出,關雪河比雲湞還要清楚,他無非是尋了個過得去的藉口逃離現實罷了。

  關雪河不懂,從醫救人時那般果斷自如的雲湞爲何在感情一事上如此恇怯踟躕。

  雲樂舒哭了一場,發泄了一番,心裏仍堵着氣,勉強打起精神替元大娘鍼灸按摩。

  元大娘想起日前房氏那番話,幾番猶豫後,終於打定主意想明着把自己的遺願說出來,別的人是全指望不上了,唯有白萂一人才能令她放心。

  她如今已與家中決裂,一介孤女投靠到這裏來,無依無靠的,如今尚可憑着一口硬氣過活,將來老了無兒女傍身,無男人庇護,豈不落個晚景淒涼,她若有意到外面尋夫婿,她這樣好容貌,又有一手賺錢本事,難保不被人騙。

  與她相處了這些日子,她待他們如一家人一樣,看來是極喜歡這裏的,雖說總喜歡鎮上的新奇玩意兒,也貪玩些,花錢也沒個把控,卻看得出是心慕田園,喜好恬淡的人。

  也許嫁與元康,這樣平寧祥和地在這茆屋過一輩子她是願意的呢?

  元康將家中瑣碎的活兒都拾掇完畢,便坐在牀邊的木凳上,聚精會神地看着雲樂舒爲母親施針。

  他見雲樂舒眉間愁緒依舊難平,不禁有些憂心。

  元大娘看在眼裏,鼓起勇氣說道,“丫頭,有你是我元家的福氣,我老婆子若能在入土前看到你成我元家的兒媳婦,便死也瞑目了。”

  雲樂舒停下手中動作,有些沒反應過來。

  元大娘見她沒有立即拒絕,又沒有表示抗拒,忙趁熱打鐵,問道,“你看康兒他可合你的意?他的啞疾並非孃胎裏帶的,將來不會影響生兒育女,康兒極孝順體貼,會疼人,愛乾淨,肯喫苦,模樣也端正,做夫婿必定會顧家愛妻,不會欺負人的,他......”

  元康驚詫又羞愧地站起身,用力地比劃,“娘,我不要白姑娘!”

  元大娘不料先站起來反對的是自己的兒子,想到她這般豁出老臉主動向人求親,兒子卻這般不堪用,一時火氣攻心,爆發出一陣激烈的咳嗽,竟生生咳出一口血來。

  她歪倒在牀上,一口一口艱難地喘着氣。

  雲樂舒忙給元康遞了個眼色,讓他切勿再刺激了老人家,又扶元大娘睡下,替她擦了血,安撫道,“大娘,容我想想,您彆着急。”

  便拉着元康出門去。

  久病之人,心志潰靡,很容易胡思亂想,也很容易產生極端想法,雲樂舒很理解,也很同情。

  是以每一次即便她聽懂了元大娘的意思,也只默不作聲或三言兩語撥開話題。

  可今夜元大娘顯是非要她給出答覆了,她若是冷言拒絕,元大娘或不是吐血這麼簡單,當場氣絕身亡也有可能。

  她此番回來已給元家添了麻煩,若元大娘因她而死,她怎麼對得住元家兄弟倆。

  元康雙手交疊緊握,不安地摩挲着,粗眉皺成一團,眼眸不安地轉動,很是驚慌失措。

  “氣急攻心致吐血,暫時無性命之憂,先讓她靜一下心,元大哥,你別再刺激她了。”雲樂舒蹙眉道。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元康聞言,稍稍落了心。

  “娘怎麼了?”陳孚從廚房走出,恰聽見吐血二字,驚問。

  元康朝他比劃了幾下,陳孚驚訝地捂住嘴,才轉頭問雲樂舒,“娘她要姐姐嫁給大哥?”

  雲樂舒點了點頭,看着元康麥色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又想到那封被她撕成碎片的信,心裏百味雜陳。

  沒錯,她不敢冒着生命危險,不敢冒着再次被君亦止幽禁永失自由的風險跑去槐裏,更不敢跑去嶽國邊境,混跡在嶽暻眼皮子底下,雲湞篤定她不敢,所以留了信要她打消念頭。

  他不讓她去找他,又不肯前來相見——

  那麼,若是她與別人成婚,邀他入席,他會來吧?他會吧?

  她於心底反覆自問。

  “元大哥,我們假裝成婚,圓大娘的心願吧。”

  元康與陳孚聞言嗟驚,元康的目光盡是驚歎,而後又悄然藏了幾分敬慕。

  雲樂舒說這話時的模樣果決得不像個女子。

  她待人圓融和煦,待人寬和豪爽,日常小事皆可妥協,可一到緊要關頭,她做任何決定都異常決絕,他實在折服於她這股說一不二的氣性。

  “心病難除,若想讓她了無遺憾地度過這最後的時光,唯有此計可行,元大哥你不必覺得爲難,我也想借此逼那個人出來見我,我與你保證,會以兒媳婦的身份陪元大娘走完餘下時光,絕不會露餡。”雲樂舒緩緩說道,“如此也算兩頭有益......”

  即便只是演戲,元康看向雲樂舒的目光亦充滿了感激,他重重點了點頭,比劃道,“白姑娘,此事有辱你的名節,委屈你了。”

  雲樂舒搖頭,淡然笑道,“我漂泊於世,從不畏世俗眼光,我反倒擔心元大哥因爲這樁門面婚事誤了將來議親,男子二婚,人家姑娘多少也會介意的。”

  元康只咧嘴一笑,似乎滿不在意。

  二人既商定,很快便將意思轉達給元大娘,元大娘喜出望外,翌日一早便打發了陳孚去請人算成婚吉日。

  可不巧,宜嫁娶的良辰吉日最快也要等到正月初一,對此元大娘與雲樂舒都表現出了莫大的惋惜焦慮。

  元大娘生怕自己的身體拖不到新年,見不到他們二人成婚的場面,還擔心事緩生變,怕這樁婚事出點什麼意外。

  雲樂舒則是擔心雲湞到邊境救治傷員,戰事休畢後他會立即離開當地,找一個山高水遠的地方讓她永遠也找不到,那她這婚事便是白費心機一場。

  元大娘到底信天命,雖心下焦慮,卻仍按着正月初一的時日給二人籌備婚事,只是對自己的身體看得愈發緊要了。

  她不似從前只顧躺在牀上,主動與大夫要了方子每日準時喝,元康要扶她到院外散步她也不再拒絕,還能在廚房偶爾替元康打打下手,兒子的婚事她儘量親力親爲。

  村中之人聽聞元家有喜,更是主動到元家來出謀劃策,三天兩頭地總有些人往家裏來,元大娘竟交際自如,精神頭一日比一日好,元康兄弟二人瞧着,心裏頭也高興。

  自婚期定下,原本幽靜的小茆屋來往的人也多了起來,大部分人是藉着交流婚事的由頭想來一睹新娘子容貌的。

  雲樂舒的身份畢竟敏感,便每日一早躲開,找了處廢棄的茅廬繪她的首飾草圖。

  婚期與新年撞在一起,又要籌辦婚宴還要置辦年貨,少不得要花錢,她只好更加努力畫圖,也常常往李記工坊跑,偶爾也親自到高門貴戶後院去與太太小姐們推新品。

  聽陳孚說,嶽國與夷狄之戰膠着,臨近城郭深受戰火波及,邊地百姓傷亡不少,苦不堪言。

  除嶽國當局指派的醫士外,民間的鄉醫也都積極投入救援之中,焚膏繼晷、廢寢忘食,就連槐裏的百姓都自發地捐贈糧食衣物,祝願嶽國早日驅逐夷狄。

  雲樂舒便只能將那封早寫下的信按下不發。

  與蒼生百姓、硝煙戰火而言,她這一風月情計輕如鴻毛,一切還等戰爭結束再提。

  雲湞肩負醫者大愛、搶救傷亡,她幫不上忙,更不能去擾他心房。

  只是不知那關姑娘可有照顧好他,他可有喫飽穿暖?

  過了冬月,天氣酷冷,寒風呼嘯,人人都說汴州似乎要下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了。

  雲樂舒期待地站在窗前搓着雙手等了一日,卻連個雪花的影子都見不到,不禁大失所望。

  元康將暖手爐熱好放在她手中,看着她失落的模樣,只笑了笑。

  陳孚見狀說道,“姐姐,我大哥是不忍心告訴你,今兒怕是等不着下雪了。”

  元康比劃道,“正月會下雪的,汴州的雪比槐裏總是要晚上一個多月。”

  元大娘正窩在房內的藤編躺椅上縫着新婚洞房用的大紅繡花枕套,手微微抖動,繡得針腳歪歪扭扭。

  她聞言緩緩擡起頭,拈着針輕輕刮過頭皮,打趣道,“孚兒,你得慢慢改口才是,等你哥哥嫂嫂成了親你還叫姐姐豈不讓人笑話?”

  陳孚嘿嘿地笑,見元康、雲樂舒二人面上皆有些尷尬,忙打哈哈,“那是那是,娘你累了吧,要不要休息會兒?”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元大娘明明早已體力不支、老眼昏花,卻捨不得放下那火紅的枕套,她喃喃道,“不累......我好着呢。”

  她一定要將這枕套做成,給兒子兒媳當做賀禮。

  與此同時,君亦止抵達槐裏。

  君亦止從馬車下來時,天上恰開始飄雪,碎雪如塵飄簌而落,落在他的肩頭。

  不一會兒他的灰紫色刻絲鶴氅便浮了一層稀薄的雪色。

  “阿止哥哥,我們一起去看雪好不好?”

  她曾睜着水靈的眸子,滿眼期待地搖着他的臂彎,說想和他一起去看雪。

  他很想親口問問她,她心心念唸的一直想看的,是否就是這樣零碎如塵、一觸生涼的雪?

  槐裏府尹馮異先、州府提點司楊猛並府衙的幾位衙役站在黑壓壓的夜色裏,看着君亦止出神地看着漫天飛雪,面面相覷。

  馮異先率屬下向前行禮,提醒道,“君上,初雪天寒,還請進去避避寒,裏頭已備了酒菜爲您接風洗塵。”

  君亦止點點頭,進了馮異先安排好的院落。

  這院落是府衙中一處獨立院所,專供官府來往官員輾轉休憩之用。

  君亦止特意交代過不必另找去處,不要鋪張,亦不要張揚,以免擾民傷財,馮異先才斗膽將他安排到了這裏。

  不過他也命人將半舊的物件都換了新,裏裏外外灑掃了一遍,還添了些傢俱,生怕怠慢了一國之君。

  君亦止用膳前,被派去嶽國前線盯着雲湞的人循例遞了消息回來,晏子繆忙將信件呈上。

  雲湞那日攜關雪河離開汴州入槐裏時便被城門守衛注意到了,不過這回他們十分謹慎,只遠遠派人跟着,未曾驚動其人。

  馮異先得了消息第一時間呈報君亦止,君亦止命晏子繆將雲湞的所在散播至臨近幾個州縣,又令閒引閣的人隨時戒備,必要時對其進行保護,以免上次那波人再次壞事。

  君亦止便一日日等着,等雲樂舒自投羅網的那一日。

  君亦止給自己倒了杯熱過的酒,一飲而盡,擡眸問道,“金陵那邊的事情如何了?”

  晏子繆道,“楚濮已死,文楚兩家、府衙中人皆未起疑,其子楚天盈受韋大人引薦請續其父之位,按君上所示,現下已交移了官印,準備新官上任了。”

  君亦止又倒了第二杯酒,杯中晶瑩佳釀輕輕晃動。

  晏子繆接着說道,“我們潛在金陵多時的暗子已提拔至其身邊做了提點司,楚濮一死,楚天盈與文韋兩家面和心不和,有我們的人在旁牽引,假以時日便能將其策反。”

  “這個局布了這麼久,總算有了進展,不枉你當日潛伏所受的折磨痛楚。”

  “屬下身負皇恩,爲國捐軀也絕無二話。”晏子繆頓了一下又道,“楚傢俬設的冶煉場數月前私鑄的那批兵器由文家牽頭賣與一劉姓商賈,屬下無能,至今未能查出去向。”

  君亦止瑞鳳眼微闔,將手中的酒喝下,喉結輕輕一動,“那批兵器數量不算多,不必再查了。楚傢俬鑄,文傢俬售,本該一併問罪,現在楚家留有他用,至於文家——暫時還動不得,且密切盯着,金陵爲關中腹地,多多安插些閒引閣的人入官場吧。”

  晏子繆拱手應是,退出房間,與其他護衛守在門外。

  君亦止摸出袖中那封數日前由榆關轉遞到他手上的告密信,反覆地看那上面歪歪扭扭的稚氣筆跡,每個字都不曾連筆,由一筆一劃組成,且由於個人的習慣,每個字的最後一筆都微微向左飛。

  他翻看了好幾次,依舊想不明白此信出自誰手,唯一可確定的,是此人心向朝廷,是忠君之士。

  雖此信在他對金陵下手後方姍姍而來,已無任何意義。

  可信中揭示的每樁每件,無一不與晏子繆潛伏金陵深挖的消息吻合,這便讓人十分驚異了。

  君亦止捏了捏眉心,不再費神去想此信來源。

  酒熱緩緩地烘着他的臟腑,他不知爲何,又想起了她。

  當日得知她逃宮之時的憤怒如今幾欲消弭,取而代之的,是綿綿無盡的思念和懊悔。

  悔自己倉促地推着她入局,悔自己急功近利地與皇甫一黨相抗,也悔自己未曾應諾好好護她周全。

  門外風聲夾雪,天寒地凍,她若真的活着,現在流落在外,必定到處躲躲藏藏,擔驚受怕。

  她自臘梅林落下寒疾,又經歷了九死一生的險境,身子不知該虛弱成什麼樣子

  已許久沒有事關她的消息。

  她,還活着吧。

  君亦止握着酒杯的指間收緊,復又鬆開,自言自語道,“你若知道他在嶽國,拼死也會去見他的,對不對?”

  過陣子他便屈尊到嶽國一趟,以三千金吾衛支援其攘夷之戰,請嶽暻替他留意雲樂舒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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