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夢中的聲音
昨日送她回房時她半夢半醒,將羅不悔的骨灰交託給她時,她也沒有太大反應。
不知還記不記得今日一早要動身返程的事情。
天色猶早,君亦止肩上落了一層薄霜,稀薄的燭光自菱格透出,將覆於肩上的霜氣映出確切的輪廓。
燭火亮着,屋內的人應是醒了,可房中卻靜悄悄的,一點兒聲響都沒有。
君亦止泛起疑思,擡手輕釦房門,丫鬟很快應門,他跨步而入,低聲問道,“雲姑娘可醒了?”
丫鬟點點頭,無奈道,“姑娘從昨夜回來就不曾睡着。”
“怎麼不過來告知一聲?”雙眉間立時皺起淺痕,他心絃忽緊,下意識入內尋她的身影。
丫鬟面對質問一時語塞,“奴婢......”
“你事務繁雜,身上又有傷,我只是睡不着,不是什麼急症,不願叨擾你休息。”房中傳來回應,聲音暗啞,低得幾乎讓人聽不清。
君亦止循聲而去,見她抱着那個裝着骨灰的蓮瓣紋金斗甕,安安靜靜地坐在窗邊。
她身上仍穿着昨日那身衣服,頭髮散落下來,交纏在身後,將纖瘦的背遮擋了大半。
聽到腳步聲,雲樂舒輕手將骨灰放到桌案上,扶着桌沿站起身。
似是坐得太久了,她起身時有些費力,扶着桌沿的手一度用力得泛起青筋,青色的筋脈自瑩白得幾近透明的皮膚透出,如同冰河下的彩鯉,有種迷幻的美麗。
君亦止及時伸臂扶了她一把,她略側了側,借力轉過身來。
“你的傷口可還有撕裂,有沒有出血?”雲樂舒攀着那強健有力的臂,順勢看向他包紮完好的左手,繼而看向他的肋下。
幾層布料牢牢覆蓋,她因看不到傷口而感到一絲焦慮,是以仰頭直接問他。
徹夜不眠給凝脂美玉般的臉添了幾分忡弱,襯得她越發軟柔,精緻眉眼微絞,淡淺檀脣輕啓,在表達她對他直白卻真摯的關切。
君亦止心中動盪,卻只緩緩收回手臂,惜字如金般回道,“不曾。”
聽到否定的回答,她的身體有一瞬明顯的鬆弛,緊接又問,“你的藥喝了麼?”
她這個樣子極像個嘮叨的郎中,君亦止啞笑道,“等用過早膳,我與你一起喝,你這兩日也得喝些安神湯藥養養神。”
她乖順地點了點頭。
“辰時方啓程,現在還早,你一夜未眠,要不要先睡會兒?”臉色蒼白如紙,眼下的一抹淡青便極爲顯眼,君亦止注視着她,不免心憂。
她好似有些抗拒,眸中瑟閃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我不睡了,我要洗漱。”
君亦止看了她片刻,只好道,“洗漱畢便出來用膳,還有,記得穿昨日送來的男裝。”
用膳時,雲樂舒已換了一身蒼青色的男式圓領錦袍,腰間束帶,腳踏黑色鹿皮靴,長髮以玉簪束起,人看起來精神了幾分。
她走過來時,君亦止能聞到她身上冒着沐浴後的清新香氣,不知是什麼香,既清淡又柔靡。
而往日那股令人無法忽視的木樨香氣卻淡得幾乎聞不見。
衣服雖是臨時採買的,布料卻極講究,長短剪裁很合她的身,只是腰身略大了些,用玉帶束住倒看不大出。
君亦止好久不曾再見她着男裝的模樣,一時有些怔住,“先喫點東西,一會兒喝完藥我們便趕去渡口。”
院牆外忽然傳來幾聲馬鳴。
“你答應過不騎馬的。”雲樂舒偏頭看他,杏眸圓睜。
君亦止未料到她還記得這件事,寵笑道,“記着呢,安排了馬車,我與你一車,你隨時盯着好不好?”
細枝末節的瑣碎小事,但凡需要用到手,她都不允。
君亦止心忖他又不是個泥塑的人,何須這般小心翼翼地護着,可眼見她越發嘮叨他,管制他,關切他,他又覺受用千般。
雲樂舒聞言纔開始用飯。
陪着雲樂舒用完膳,張弼捧來兩碗黑漆漆的藥,一人一碗,毫不偏頗。
“一路所需藥材備齊了嗎?”君亦止將裝蜜餞的小碟推至她面前,轉頭問張弼。
“回君上,一應藥材,連同補藥,均備了數月用量,許還有餘,請君上放心。”終於可以啓程歸家,張弼滿心歡喜,礙於雲樂舒才經歷喪父之痛,只好強行忍住,繃得一張老臉直髮酸。
雲樂舒連吃了兩個蜜餞,才放下藥碗,“我喝完了。”
何堅候在院中,見君亦止二人並肩而出,忙恭敬行禮。
“稟君上,林月虛之事,臣下已令上下封口,請君上放心。”何堅躬身道。
“今日朕回京之事請何大人想辦法藏住,朕不希望被任何人獲悉行蹤。”他的行蹤泄露不要緊,他擔心的是有心人知道雲樂舒與他同行,再起波瀾。
他不能再置她於險境。
何堅鄭重其事地拱手道,“臣下皆安排好了,一會兒君上從後門離開,直接乘馬車到渡口即可。”
君亦止聲音疏穆,透着帝王威嚴,“嗯。汴州諸事便按朕日前與你商榷的進行,試行期間若有不妥,再擬疏上奏。”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雲樂舒不自覺擡眸看向身旁的人。
長身直立,蕭疏挺拔,側臉似巒峯凌厲,眉眼不怒含威,對任何人都莊肅有餘,偏偏待她柔和,對她溫斂,百般細膩,萬種包容,面對她時好像有用不完的耐心。
宮中人人都道他輕忽女色,非沉湎聲色之人,可她偏偏只有這張皮囊可堪一提。
那麼,他......到底愛她哪裏呢?
何堅頷首應是,又話別幾句,君亦止道,“不必送了,以免惹人注目。”微微側臉輕聲提醒雲樂舒,“走了。”
她收回飄散的思緒,緊緊跟在他身邊。
晏子繆抱着兔子,垂頭跟在二人身後。
後門停着一輛不起眼的馬車。
雲樂舒被君亦止扶着上了車,轉身時見晏子繆替自己抱着兔子,主動伸手去接他懷裏的兔子,“給我吧。”
晏子繆以爲她厭惡得連兔子都不願由他抱着,臉上不覺顯出幾分灰敗。
“你不舒服嗎?要不要讓張太醫幫你看看?”雲樂舒半蹲在車轅處,抱着兔子本欲入內,又迴轉身來。
“屬下......屬下沒有。”晏子繆被這突然的關懷亂了手腳。
“你沒事就好......”雲樂舒面露愧色,“幸好只是迷藥......”
晏子繆睜着眼睛,大概沒有想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不僅沒有怪罪,還覺得於他有愧。
君亦止輕咳了一聲,撫着肋下,突然皺眉道,“傷口有些疼......”
雲樂舒這才從愧疚感中破出,急忙騰出手來扶他上車,“快上來,我幫你看看是不是傷口又裂開了。”
晏子繆才反應過來,便聽得馬車內傳來一句話,語氣略顯輕愉,“走吧。”
“抱着。”懷裏被不由分說地塞了一坨雪白,君亦止一僵,雙手略顯侷促地攏住。
面前的人又遞過來一根菜葉,他只好拿受傷的手輕輕壓着兔子,防它遁逃,騰出另一隻手接過那根新鮮的菜葉。
雲樂舒側身解開他腰間玉帶,低聲囑咐道,“元旦只認喫的,你給它喫,它便不會亂動了......傷口怎會突然疼呢?”
纖纖玉指靈動地解開他外袍衣帶,指尖的溫度撫過他胸前肌膚,挑着衣襟準備剝下他半邊衣袍。
君亦止心潮暗涌,低頭看她心無旁騖的模樣,只覺煎熬。
“別脫了。”他目光閃躲,看向啃着菜葉的兔子,又道,“已不疼了。”
那攪弄人心的柔胰小手卻未有半刻停頓,衣袍滑落至繃緊的小腹,襲來一陣涼意。
“衣服都脫了一半了,你就讓我看看,傷口莫名生疼,萬一是炎症感染,或腐肉潰爛,萬一留下疤就不妙了。”雲樂舒輕輕挑開紗布,見傷口癒合良好,只是仍泛着紅,她小心翼翼將紗布壓了壓。
君亦止滿不在意抿脣一笑,“放心,我的體質不會輕易留疤,你看看我的背,幼時曾受了極嚴重的鞭刑,留了很深的疤,如今也看不出來了。”
雲樂舒便順着他的話轉頭去看他的背,疏長挺拔的脖項下是成片的遒勁膚骨,脊骨如同蜿蜒山脈,將闊落的背垂分兩扇。
果真如他所言,未見那鞭笞留下的疤痕。
雲樂舒忍不住湊近,終於看到些端倪。
她徐緩地撫過他的背,指尖傳來異樣的觸感,那疤痕儘管極淡,卻異乎他原本的皮肉,手指撫過依然能感覺到輕微的凸起。
肖嬤嬤曾滿是痛惜地與她說過,當年他差點死於那場鞭刑。
她顰眉凝眸,細細撫過他的背,脣齒輕啓,默默數着縱橫斜掃其上、整整十道淺痕。
癒合成這般,已十分理想,可她不知爲何,卻隱隱覺得心疼。
她靠得極近,幾乎貼着他的身體,微顫的指尖撫過的每一寸肌膚,皆留下熨帖而綿長的暖意,微薄的氣息在身後吐納,惹得他陣陣心顫。
偏偏她本人端得一身正氣,根本不知這樣無邊際感的舉止早破了男女大防。
君亦止繃着身體,一動不動,嗅着她身上的淡香,忽然覺得自己實在太過彆扭。
與其每次與她相對時總是閃躲不安,不如坦然地接受她的親暱之舉,總歸,待他傷愈後便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而她不曾對他動過心,這種種看似繾綣的觸碰不過是她心底的愧意使然。
既無關風月,何必自亂心絃?
何況接下來將與她數月朝夕相處,躲可躲得及?
“這疤痕近看還是能看得出的......”雲樂舒輕聲道。
“那你要不要幫我看看我肩膀上的牙印還在不在?”她未曾注意他脣角帶着打趣的笑。
停住替他提衣服的動作,雲樂舒竟不假思索地應了“好”,傾身過來仔細觀察他的肩臂。
她那認真的模樣,憨直有餘,很是呆萌可愛,他心都化了。
她看了半天只看到幾個淡得幾乎看不清的灰印,“是這些一點一點的印子嗎,看起來也不像牙印......嗯?爲何你肩上會有牙印?”
她終於注意到了不合理之處。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她聽見他低斂的笑聲,腦中忽然浮現出幾多自己仗病作亂的畫面,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眸去,羞惱道,“......你肩臂上什麼也沒有。”
然後疾手替他把衣袍穿好,又從他手裏接過兔子,坐到一旁,不再搭理他。
一宿未眠,她坐在搖晃的馬車內開始昏昏欲睡,她微微側身靠着馬車,緊緊抱着兔子,雙目迷離,卻不肯睡。
君亦止端坐其側,狹長鳳眼含着熠熠光芒,靜靜凝着她蒼白憔悴的側顏。
馬車平穩行駛,窗外的繁鬧不絕如縷,雲樂舒抵擋不住如潮睡意,淺淺入眠。
夢境裏那成片的猩紅仍如影隨形撕纏着她,無數的謾罵夾置其中,簌簌如刀箭朝她襲來,她沒命地奔跑,絕望地呼救,沒有人能救她,她只覺自己會被那沉重的血海吞噬
忽然有人從天而降,以血肉之軀擋在她身前,生生截下無數的箭矢刀光,渾身是血地對她笑,她睜眼時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他本是美玉無瑕,可眼前的人卻萬箭穿心,渾身血污,像泡在血水裏的一片易折的琉璃葉。
她在血雨腥風中仰面靜聽,淚流滿面
只聽見他說,“這是哥哥最後能爲你做的了......”
“不——”她眼睜睜看着雲湞蒼然倒下,被席捲而過的血浪湮沒,痛心入骨,哀毀骨立。
“師兄......我不要你爲我死......”
“求求你好好活着......”
“我要你一生安樂幸福......”
“我不要你死......”
“哥哥......”
她淚眼婆娑,心灰意絕,絕望地跪倒在地,以爲自己低頭伏誅便能終止這可怕的一切,可身後的尖言刺語卻甚囂塵上——
“你看啊,你這災星現世,連親兄長都爲你而死了......”
“怎麼?你不信你的宿命嗎?刑親克友,累及爹孃的禍胎!”
“你在意的人還有在意你的人終究會一個個離你而去,你不害怕嗎?”
“這回是你兄長,下回便是你的好姐妹紫璃,還有你敬愛的江世叔、肖嬤嬤、薛娘子、鄺老夫人......”
她捂着雙耳大叫,“別說了別說了!”
“或者,你想看圖璧的少年帝王爲你殞命嗎?不想?你不是動過留在他身邊的念頭嗎?爲何......不敢承認?”
“不——我沒有!”
“醒醒......”急切的呼喚如同無垠血色裏赫然洞開的一片蒼茫淨土。
受驚的兔子嚇得從雲樂舒懷裏跳下,縮到角落的兔籠中。
君亦止傾身抱住夢囈不斷,淚如洪流的她,輕拍她的臉頰。
她乍然驚醒,蜷縮在他懷裏,泣不成聲,渾身抖顫,如同風雨飄搖裏一株脆弱的瑤草。
她竟在夢中脫口喚出“哥哥”二字
想起雲湞萬箭穿心而亡的慘狀,她忽然不再嫉妒關雪河,反慶幸能有一個這樣的女子陪在他身邊,他們......一定能琴瑟和鳴地過完此生。
君亦止輕撫她的背安慰了許久,她才怯怯地仰頭,凝淚雙眸深深看他一眼,浮起幾分驚懼之餘的迷茫。
“夢裏都是假的,你看,我纔是真的。”他擡手拭去她滿臉的淚,心裏卻反覆被她方纔聲聲泣血的悲絕震慟。
她應是夢見了雲湞,夢裏雲湞或許因她而亡,像羅不悔一樣死在她面前,她纔會露出這樣萬念俱灰的神色
他身上真切的暖意令她清醒過來。
可她乏力至極,依舊蜷縮在他懷裏,失去血色的脣輕顫,“我好害怕......我討厭做夢......我不想睡了。”
原來她抗拒入睡是因爲怕做噩夢
君亦止柔聲道,“魂勞夢斷,神虛體乏,邪思便入夢來,你只是太累了,你該放鬆些。”
話雖如此,她卻根本聽不進去。
她腦海中縈繞不休的,除了指責她是天生禍胎的言論外,還有最後那段話——
“你不是動過留在他身邊的念頭嗎?爲何......不敢承認?”
這讓她生出新的恐懼
她何時想過要留在君亦止身邊?
她從來都不願意入宮,從來都不想再過立於風口浪尖的生活。
可夢中那個聲音太過篤定、太過清晰,她又開始懷疑自己。
一定是他對她太好了,讓她感受到了曾從雲湞身上得到的關愛,才讓她的夢境出了差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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