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翻雲覆雨手
船艙裏燭火搖晃,窗紙上映着海水的粼粼水光,窗外士兵陳列,烏影兀立。
水聲濤濤,流入耳畔,雲樂舒睜眼,看着眼前一切,有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可偏偏,一切都是真切的。
槐裏已是嶽國領地,和親的船舫,船頭插着“嶽”字旗,在槐裏域內馳行,自是順風順水,暢行無阻。
侍女撩簾,有年輕的女醫捧來湯藥,擡頭望見雲樂舒冷若冰霜的神態,選擇將藥碗遞給她身邊的阿兆。
“婆羅毒解藥還在路上,此乃膽木、玉葉金花、巖黃連、翠雲草、翼首草等熬出的藥汁,可解毒、除瘟、涼血,娘娘服下,可緩毒症。”
阿兆接過,勸她,“娘娘,爲了將來......您要保全身子。”
她深深看了一眼阿兆,眸裏微瀾,終究沒再推拒她留在她身邊的一番心意。
只是阿兆不懂,當她踏出和親的第一步,哪怕日後世運更迭,圖璧崛起,重新掌握與嶽國談判的籌碼,她也回不去了。
她是圖璧屈辱和談的媒介,她的存在只會反覆提醒臣民,圖璧曾有那樣不堪的一場媾和。
哪怕君亦止還要她,她也無法接受自己以二嫁之身,忝居後位,受萬民朝拜。
她不想受人指點,亦不願成爲他不可磨滅的一道污點。
阿兆目光殷切,她垂眸,伸手接過藥碗,飲盡。
有侍女端來清茶供她漱口,又送上蜜浸果子與她收舌尖藥苦。
她披衣,慢吞吞地走出船艙,想到船頭去。
身旁侍女三四人,士兵數人,連同女醫,全不錯眼地擁簇在她身邊,生怕她一時想不開要跳海。
船上四處纏掛紅綢,避雨避風的羊角燈貼了紅紙,火光泛紅,點點在海風裏晃盪,像是墳塋堆裏不定的鬼火。
若非船上人員廣衆,此情此景真有點陰惻之感。
馬上入夏,她穿得輕薄,伶仃地立在舟頭,柔軟的綢衣被海風帶得颯颯揚揚。
一張素白小臉,比月華清輝還要耀眼幾分,浮沉的目光癡迷盯着深邃洶涌的海面,叫身邊人看得心驚膽戰。
“娘娘好興致,此番境地還有心情賞海景。”人後緩緩走來個男人。
雲樂舒回頭,眸中的訝異一霎而過,“原來你也成了嶽暻的走狗,你主子可真是手眼通天。”
文淵左手捧着右手手腕,一下一下摩挲,彷彿捧着的是一隻假肢。
她連嘲弄都透着風情,文淵很難對着她這張臉動怒,迎着她清冷戲弄的目光,露出無謂一笑。
“爲人捉刀,替人賣命,無論歸順於誰,不都是鷹犬爪牙麼?娘娘說我是走狗,倒也不錯,娘娘遠嫁嶽國,日後也是我的主子,我還要仰仗娘娘呢,我這走狗若是稱職,還請娘娘在王上面前多替小的美言幾句。”文淵接過侍女手上的披風,恭恭敬敬遞了過去,“船頭風大,娘娘中毒體虛,彆着涼了。”
她從他手裏接過,“文公子用手不便,這樣的事怎勞你親自動手。”輕嗤一聲,又看向他形如僵木的右手,“文公子現下替嶽暻做事,倒是以德報怨,他當年在聽雨別苑廢你右手,你如今竟心無芥蒂。”
她滿肚子怨與忿,正愁無處發泄。
三言兩語,語笑嫣然之際挑撥離間於無形,她看向海面,脣邊帶笑。
文淵果然一怔,卻很快緩了神色,“想必也因此王上纔對我多有彌補,君亦止對我趕盡殺絕,是王上不計前嫌,賜我高官厚祿,美人豪宅,舍妹困於圖璧大佛寺,亦是他派人搭救,如此恩重如山,廢掉區區一隻手,又算得了什麼?誰叫我當日有眼無珠,妄圖去沾惹他看上的人。”
雲樂舒轉身,直直看向他,眼裏有薄薄的霧氣,像是隱忍了許久,眼角微微發紅,文淵一時不知她是惱恨,還是慍怒。
他樂見她有情緒起伏,又追了一句,“娘娘是該恨小的,恨聽雨別苑那夜,我爲娘娘與王上信手牽來的一段佳緣妙姻,若不是小的,娘娘今日又怎會在嶽國船上,將爲嶽國后妃?”
而云樂舒腦中所想,全是她和君亦止那個可憐的孩子。
文娉婷當日逃出蓮房,是嶽暻派人暗中疏通,也就是說,她的孩子,間接因嶽暻而死
而她即將嫁與殺子仇人爲妃——
嶽暻,嶽暻。
魑魅搏人總見慣,總輸他,翻雲覆雨手。
嶽暻便是那翻雲覆雨手啊。
文淵以爲他的話恰刺中她心底痛處,又笑道,“小的此番受命接娘娘回嶽,與王上一樣,本是期待萬分,還以爲有幸能見高高在上,生殺獨攬的圖璧君上忍辱負重,親手送心愛的女人入嶽和親,卻不想他如此無用,不過一刀入肉,便昏迷那樣久,竟叫我們生生錯過這場千里送妻的好戲......”
阿兆攥拳,牙齒咬得咯咯響,扭頭擔憂地看了雲樂舒一眼。
雲樂舒只眉梢蹙了蹙,很快歸於平靜,絕色一張臉,唯有清絕,再無半分情緒。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她牽過阿兆的手,柔柔地將她拳頭化開,兩人相攙着回了房。
船快水急,不過兩日,送婆羅毒解藥的船隻如期與他們在半途交匯。
雙方船隻就近停在渡口,由流川親自下船接解藥。
槐裏百姓被釋免,一切歸於平靜,雖然易主,卻並未遭受戰火凌虐,衣食住行仍與從前無異。
皇后娘娘成仁取義,忍辱和親的義舉經衆口相傳,深入人心。
人人皆知鐵蹄之下被強留住的這片淨土,得之不易。
雲樂舒的船走了有多遠,百姓便送了有多遠。
沿岸夾柳,青翠的一片柳色全被熙攘人跡遮擋無餘,人人神色哀憐,折柳相送。
嶽國的士兵忙着驅逐閒雜百姓,流川轉身吩咐文淵,“岸上人多手雜,盯緊了。”
文淵點頭,看向船艙裏被重重護着的雲樂舒。
船靠岸,有百姓痛呼,“皇后娘娘,您受苦了!”
推搡的人羣裏愈發躁動,嶽國士兵不得不動用武力鎮壓,一時鬧得厲害。
雲樂舒聽得動靜,不想多生枝節,勉強起身到船頭去看。
阿兆悄然捏了捏她的手心,她目光流轉,看見人羣裏一抹熟悉的身影。
是陳孚。
他目光沉着,看向船的背面,雲樂舒順着他的目光,看到大船數米外停渡的一艘輕舟。
那舟船借淺灘停泊的商船作掩,水下若隱若現藏着許多人。
她臉色稍變,悄默地朝陳孚搖了搖頭。
“有刺客!”人羣裏傳來一聲驚嚷。
文淵與衆多精兵頃刻收攏,將雲樂舒團團護住。
流川已取到解藥,一聲令下,準備迎敵,“肇事者,殺無赦!”
對方意在劫人,他不會看不出來,既然圖璧的人尋釁滋事在先,他便無須留情。
“上船,啓程,勿傷我百姓。”她拔下發簪,抵在雪頸之上,語氣不容置喙。
船隻行進之際,便沒了救人的地利
一旦乘船撤離,他們無疑錯失了唯一能在入嶽前救下雲樂舒的機會。
她不願意他們爲她涉險,更不敢在這關節上激怒嶽暻,所以......忍辱赴嶽。
陳孚死死握住腰間佩劍,欲拼殺出去,被身旁夥伴按住。
“兩國締約協和,全繫於娘娘一身,娘娘安好,萬事好說,若娘娘不小心傷了自己,王上只怕要拿整個圖璧陪葬,還請娘娘手下慎重。”流川注意力全在那尖銳的簪子之上。
他屏息,舉起掌,所有士兵緩緩後退。
他怕她自戕自傷,她也怕他貿然屠戮。
兩相制衡,終究是流川退了一大步,“所有人上船,護好娘娘。”他將解藥交給阿兆,“你,伺候娘娘吃藥。”
船帆呼啦啦動起來,船舫離岸邊越來越遠,岸上的人羣像蜿蜒的山脈,一點點與船舫拉開距離。
確保雙方距離足夠遠,雲樂舒卸了力,緩緩放下手中髮簪。
阿兆鬆了口氣,文淵亦鬆了口氣。
經此一事,流川反而不再有內顧之憂。
一個深明大義的女人,如何會撇下自己肩負的責任臨陣脫逃?
她若真要那樣做,一開始便不會答應和親。
往後一路安然無事,船舫入嶽,改換車駕而行。
明明已經不能再快,禁宮中,有人卻仍等得心急不耐。
儀仗鋪排煊赫,風引笳簫入燕京。
雅俗熙熙,傘幄垂垂,靚妝迎馬,整齊隆重的儀仗隊伍擁着一座精緻車駕,引得人言紛紛。
官道兩旁擠滿了人,人人目逆而送,有鄙夷,有嘲諷,有不解,有同情,有敬佩,可無論何種目光,大多都帶着一種勝利者對俘虜天生的輕蔑。
雲樂舒身上的毒已解,周身的舟車疲憊卻仍消磨着她的精神,她倚靠在阿兆肩頭,聽着車外人聲鼎沸,心頭沉若巨石,眉間皆是悵惘。
“阿兆,他醒來以後若是知道我嫁了別人,該怎麼辦,我怕他做傻事,又怕他從此忘了我......”
“娘娘,您別想太多,君上定會痛定思痛,重振旗鼓,他日重振國威,奪回槐裏,咱們就能名正言順回去了。”
她眼裏並無半分期待之色,語氣愈發淡下去,“阿兆,接下來的日子不會好過,無論如何,你要陪我熬下去,熬下去......”
熬得一分,便爲他和圖璧爭得多一分,她還要留着命,再見他一面
何況兄嫂也落在嶽暻手裏,她得活下去。
宮外爲嶽暻迎敵國皇后入京之事風雨滿城,宮內的女人們也早得了消息,禁宮中人言紛紛,對那位人稱絕色的敵國皇后興趣不淺,滿心好奇。
禁宮上下,連灑掃的小宮女、小太監都在偷偷議論此事。
鳳藻宮裏,嶽峴捧着本《爾雅》,正翻到“釋親”一則。
宮中隱隱傳來笳簫儀樂的聲音,他才擡頭,順着宮人目光看向窗外,“樂聲不斷,是父王又打了勝仗麼?”
問罷又自己否定,“不對,父王纔回宮不久......”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碧影輕輕將茶盞放下,看了一眼已靜默盯了窗臺良久的酈婼樗道,才說道,“殿下猜得不錯,王上確實又打了勝仗,此次拿下的是圖璧槐裏。”
嶽峴捏着書冊,皺眉道,“先生說‘兵能弭亂,亦能召亂’,父王如此興戰不疲,底下百姓哪裏有太平日子過呢?”
酈婼樗回過神來,正想提醒他言語須慎,卻聽他又問,“槐裏有什麼寶貝啊,父王纔打下胡潃不久,這般戰不旋踵,馬上又去打槐裏?”
碧影被他問住,想了想,遲疑道,“總不會是爲了那位來和親的皇后吧?”
說起來槐裏確實並非什麼必爭之地,若是爲南下倒還可理解,畢竟槐裏是南下要塞。
問題是王上拿下槐裏後,便止步不前,頗有點高高擡起輕輕放下的意思,好像拿不拿下槐裏,都無所謂。
連月來,嶽暻鮮少來後宮,除了政務和軍事,一心全撲在洞天福地的修繕上,每日陪同工匠畫圖選料,還親自題字作匾,連那園林中的花草樹木都一一過問,修繕完畢後又勒令不許任何人觀賞,像是要留給誰作宮室似的。
若真是爲了那位前來和親的皇后
碧影下意識看向酈婼樗,目光裏藏着心疼,嶽峴反應過來,“所以今日喧囂,是爲迎那女人入宮?母后,您......”
“千門九陌花如雪,飛過宮牆兩自知。和親之事,人人皆知,我自然也知道。峴兒,王上昨日寫下諭旨,欲封雲氏爲貴妃,你要稱她貴妃娘娘,在她面前不可無禮。”酈婼樗早已心淡,只是這回嶽暻對雲氏的態度太不尋常,她莫名有些心亂。
她唯一在意的,只是嶽峴。
這後宮裏每個女人,只要擁有嶽暻的愛寵,誰都能像花朵一般肆意綻放芳華,可無論身世再高,受寵再盛,卻永遠結不下果實,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規則。
只要雲氏與那些女人一樣,也被框在這規則之下,嶽暻如何擡舉她,她決無異議。
嶽峴知道宮裏女人爭長論短,素來不怎麼將酈婼樗這個王后放在眼裏,見酈婼樗表情深沉,便開解她,“母后,兒子會爭氣的,白姐姐告訴過我,人立於世,當‘慎思之,明辨之’,也叫我切勿識人尚淺便急着蓋棺定論,是兒子輕忽了,那貴妃娘娘指不定是個好相處的呢?咱們先看看再說。”
酈婼樗輕撫他的頭,笑道,“峴兒還記着你白姐姐的訓言呢,來日有機會相見,倒要稱她一句‘先生’,謝她當日對你的悉心教導纔是。”
嶽峴也笑,合上書冊,又從《爾雅》中摘出一句話寬她的心,“母后,子之妻爲婦,長婦爲嫡婦,衆婦爲庶婦,就算她們全是惡婦,您也是她們這輩子如何也比不過的嫡婦,您別不開心了。”
酈婼樗體他一片拳拳孝心,欣慰道,“峴兒,母后眼裏從來沒有她們,自然不爲她們而愁,你呀,好好讀你的書,習你的武,母后這裏不必你操心,你別辜負你白姐姐一片期許纔是。”
嶽峴點頭,又想起腦海裏那笑盈盈的一張臉。
白姐姐,你可找到你的心上人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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