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冷落(二)
他外出月餘,狠了心不過問她一句。
甫一回宮,就聽宮人道吾鄉山房的人來找過他幾回,自然心花怒放。
卻未曾高興多久。
原來,她不過是思念兄長罷了。
他不想在雲湞一事上逼得她更加怨懟他,是以,未攔着二人見面。
他有意晾着她,自然不會像從前一樣親自陪她出宮去見雲湞,故而派人送雲湞、關雪河入宮與她相見。
宮裏的女人們眼觀八方,見嶽暻回宮後未見雲氏一面,仍一副放任自流的模樣,她們明裏暗裏欺辱她,竟也沒有半分要爲她討公道的意思,心裏更是斷定雲氏失了聖心。
只是礙於身份之別,到底不敢太放肆。
不過宮中大都是眼界窄的牆頭草,或聽人口風,或探嶽暻態度,三兩下便蓋棺定論,真當雲氏如今沒了勢頭。
各宮供應處剋扣吾鄉山房的月錢、膳食、嚼用便成了心照不宣之事。
宮中人人都道她失了唯一的靠山,不會再有翻身的機會,只等嶽國踏平圖璧,這和親的俘虜便再無用處。
於是,愈發肆無忌憚地欺凌踐踏。
這樣的日子,一過便是數月。
眨眼之間,嶽國已秋深,園中嶽暻親手栽下的南方月桂果然香飄十里,黃澄澄的花兒落滿池塘,隨泉流東遊西走。
“薛娘子,阿兆,一會哥哥來了,你們切勿說漏嘴。”
吾鄉山房裏一片狼藉,雲樂舒捧着灼燙的左臂,瓊鼻微皺,眉間蹙起,咬脣提醒道。
薛芳覺出她逞強,放下手中掃帚,又拉過她的手察看。
左手手腕乃至手背已然紅腫一片,她急道,“娘娘,你怎能哄騙奴婢,這都被燙出燎泡了,奴婢去找藥來擦。”
“不,若我身上有藥味,哥哥會疑心我受傷,我不想他擔心。”她咧嘴一笑,將手抽走,“等哥哥走了我再擦,現在先將這裏打掃乾淨,將咱們從前剩的好茶拿來。”
“盼着不要留疤纔好。”薛芳重重嘆了口氣,“娘娘,何不去王上那裏評評理,這寧才人藉機傷人,我們全看見了,怎會是不小心。”
阿兆撿起碎瓷,氣憤道,“這羣壞女人不知怎麼,就是看咱們不順眼,誰來了都要暗中踩一腳,娘娘,咱們究竟要忍到何時呢,你從前不是這樣的......”她說罷又頓感失言,“......唉,算了,以後她們來,我們找個由頭避出去吧,這園子讓給她們罷了。”
從前在圖璧,她是皇后,無需受這樣的氣,入嶽之後,有嶽暻撐腰,那些人雖不服,卻也要裝得恭敬,可現在......除了忍,又能怎麼樣呢?
阿兆沉默下來,喉腔裏酸楚,凝了滿腹的委屈。
“我其實不覺這日子苦,心中反而更加安定,只是委屈你們陪我受苦了。”雲樂舒將瓶中殘花取出,又將從花圃裏折來的月桂花枝插入瓶中,擺弄半晌。
忽然想起雲湞眼睛還未恢復,便不再講究,隨意插了瓶。
雲湞並非第一次入宮,這嶽國禁宮他前後來過三次,可於他而言,仍是陌生。
他雙目所及,漆黑一片,哪怕日夜棲身的那方小苑,只要踏足門外一步,便開始覺得陌生。
關雪河扶着他走在引路宮人身後,臉色拘謹,餘光見那着宮裝的面熟宮女往他們處來,下意識看向雲湞。
見他脣角微抿,已然聽見了那宮女的腳步聲。
她的眉頭便也絞了起來。
從第一次入宮,這個宮女便刻意接近,鉅細靡遺將雲樂舒的事情通通說給他們知曉,卻不透露自己的身份和說這些話的動機。
那宮女說,雲樂舒在宮中受盡委屈,時有皮肉外傷,缺衣少食,名爲貴妃,實則還比不上一個失寵的才人。
初時他們還心中存疑,可待見了雲樂舒的面,雲湞稍加試探,見她言辭閃爍,舉止有疑,才知道一切是真。
那宮女按慣例塞給身後守衛一袋錢,而後娓娓而道,“......今日貴妃娘娘一時不慎,被寧才人潑了一手滾燙茶水,那茶水才從泥爐滾過,盡數撒在娘娘左手,寧才人演技拙劣,道自己手滑誤傷,在場衆人看得清楚,寧才人分明是蓄意傷人......娘娘如往常,忍而不發,未曾發作。”
雲湞脣色發白,扶住關雪河的手微微用力。
他不忍心聽,卻又想聽,她受的每一分委屈都似在剜他的皮肉,他卻聽得認真,不肯遺落任何細枝末節。
禁宮高牆重重,深牆夾道之中,能生陰風。
他耳邊是旋鳴的風聲,與宮外寬廣天地那種呼嘯的、颯爽的、柔漫的風聲,全然不同。
“奴婢言畢,告辭。”那宮女爽落離去。
“公子,樂舒妹妹她......”同爲女子,又聽說了這麼多隱情,關雪河對於雲樂舒,有種天然的憐憫,因雲湞緣故,更多了一層痛惜。
雲湞輕輕觸了觸覆住雙目的紗布,聲音隱忍,“她不願我知道,我便不知道,莫要拆穿她。”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公子的雙目定然能好起來的。”關雪河篤定道。
屆時,他們便能設法逃走,再回圖璧尋求援助,想辦法救她離開。
雲湞眼睛不便,他們前幾回就近在枕波雙隱亭坐談,如今是十月末,秋風攜着涼意,雲樂舒怕冷,便與關雪河一同扶了雲湞改道去廳堂裏坐。
她虛扶自己的那隻手不敢用力,雲湞清俊面容上閃過痛意,很快消失不見,只有牙關死死咬着。
“上回哥哥來,木樨......哦不,他們這兒叫月桂,月桂才露花芽,這回來,全開了,我折了幾枝插在瓶中,叫哥哥聞聞香,喏,茶放在哥哥手邊。”她從阿兆手中接過上好的龍井茶,一杯輕輕放在他手邊,貼心地拖着他的食指極快地碰了一下杯壁,告訴他茶的具體位置。
另一杯遞到關雪河面前,“嫂嫂,這茶燙,你也仔細些。”
她頰邊梨渦甜甜,關雪河聽到“茶燙”二字,心裏難過起來,“好。”
“舒兒,你好不好?”他緩了口氣,問她。
她倒覺得好笑,“怎麼每回來,都要問一遍?哥哥何時變得這樣婆婆媽媽。”
雲湞沒有笑,似乎在等她回答。
半晌後,她才道,“心安便是好,你好,嫂嫂好,槐裏無虞,圖璧安好,他好,紫璃,長煙皓月......所有故人,乃至黎民百姓好,我就覺得我也好。”她輕輕笑起來,“嶽暻不來煩我,我自在得很,日子倒與從前並無不同,都是在後宮中謀自己的生活,不問閒事,談不上好不好。”
並無不同?怎會並無不同?
雲湞把滾燙茶盞握在掌心,心裏火燒一樣。
他從小護着寵着的那個跋扈張揚、有仇必報的小姑娘,變得忍氣吞聲,那個愛憎分明、朝氣蓬勃的小師妹如今人淡如菊,收斂起鋒芒,打磨掉棱角,像榫卯一樣,恰好填滿缺口,完美融入這個與她本毫無關係的地方。
這一切都是因爲她身後有要拼命護着的人。
“哥哥眼睛可有起色?”
“每日熬藥療愈,按摩眼周穴位,時有施針走穴,相信很快便能恢復,那醫士也道,放寬心來,興許好得更快。”關雪河道。
事實上,雲湞心情鬱懣已久,被囚在小苑,不得自由,每日深感自己眼盲無用,連日常起居都無法自理,更別說行醫救世,救師妹回國。
心病難消,寢食不安,心緒不寧,怎麼可能養好病呢。
“哥哥,當日嶽暻答應我,只要我入嶽,可換圖璧三年邊關安寧,當日訂立和議,天下皆知,他不會食言。我如今好好兒的,不過換了個地方住着,你不必擔心我,也不必擔心兩國關係,且放寬心養好眼睛罷。”
“至於你與嫂嫂的自由......我去求嶽暻,求他放你們回圖璧。”
數月的悽風冷雨未曾擊潰她,卻在察覺到雲湞臉上一次比一次的頹喪與失意中,終於放低姿態。
嶽暻對她的態度可謂冷漠,她亦因此受盡宮中人冷待,卻是前所未有的心安理得。
心外之苦,不算苦,她以此換回的是一份爲人婦的尊嚴,亦是一份不事二夫、不事仇敵的尊嚴。
若是彼此相安無事,她這樣消磨一世未嘗不可。
可她不能看着兄嫂繼續受圈禁之苦,她越來越清晰地感受到兄長心境衰敗,志氣消沉,找不回半分當年意氣風發的影子,再這般下去,也許要出事。
她站在太極宮外,殿中銀釭透亮,有月琴絃動的美妙樂聲傳來,她輕輕呼氣,請慎懷通傳。
琴聲猝然而止。
等來的不是慎懷或嶽暻,卻是淑妃。
“王上無暇見你,請回吧。”淑妃淡淡瞥她,懶得與她多說一句,撂下話快速折身回去。
慎懷也退出殿外,與她頷首,臉上帶着歉意。
她失神片刻,緩緩離去。
殿中月琴卻再未響起。
她後來又尋了嶽暻幾回,均不得見。
她想,大概嶽暻爲得到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爲了報復君亦止,對她這個人,無非是一時之興。
期間聞嶽暻外出平亂,她心中憂懼,在得知叛亂之處非圖璧後,才鬆了口氣。
她盼着嶽暻得勝歸來,趁他心情好時與他懇談放兄嫂回國之事,卻意外迎來貴客。
數年前她流落嶽國,是鄺太傅一家救了她,如今她改頭換面赴嶽爲妃,鄺家不知從何處得知她便是當年的女醫白鶴,向嶽暻求旨,讓鄺之妍代鄺家入宮探望。
嶽暻竟也允了。
她未料自己與鄺家偶然結下的緣分,竟解了她眼下之困。
與圖璧相關信息被嶽暻刻意封鎖,宮中之人對她守口如瓶,她一直苦於自己似井底之蛙不知世外之事。
而鄺家知她心繫圖璧,特意暗中蒐集信息,託鄺之妍傳達。
鄺之妍每回入宮探望,謹記祖母叮囑,避人耳目將圖璧最新消息傳達於雲樂舒。
圖璧在慢慢變好,君安民定,全國上下前所未有的勠力同心,誓要洗刷皇后和親之恥。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精彩內容!她感到欣慰,爲兄長之事勞心的沉悶頓時消減大半。
雲湞見她心情爽朗,心頭見寬,喫着原來那些藥,眼睛竟也見好了。
鄺老夫人不曾親自入宮,卻變着法地接濟吾鄉山房,鄺之妍入宮總帶各種好物獻上,多與她說些寬慰之語。
“祖母說,姐姐你雖然什麼都有,卻是鄺家一點心意,她當年受姐姐大恩,如今好容易有了機會,定然是要報答的,請姐姐勿要推辭。”
“祖母讓阿妍與姐姐說,姐姐大義,有丹心照汗青之功勳,槐裏如今日漸安定,免受戰亂之苦,她的母家亦感念姐姐的恩德......”
“祖母還說,梅香自苦寒來,姐姐這樣好的姑娘,將來日子會好起來的。”
吾鄉山房的日子,其實也算在慢慢變好。
日月流轉,流至十一月。
十一月初,禁宮萬物凋零,露出蕭瑟之景,吾鄉山房的木芙蓉、丹桂、美人茶、芭蕉花,甚至連假山石夾縫與香徑旁的蓼花卻都開得極好。
菊園的各式菊花亦擠在一時盛放,宸妃、寧才人爲首的嬪妃們本來鬧着要來賞花,中途聽聞嶽暻勝仗而歸,將留在禁宮過年的消息,一個個興奮地忘了賞花一事。
“姐姐,你若是此時去尋王上,只怕還得碰壁,臨近幾個藩國派了貢使來訪,那爾瑪那位殿下也來了,王上纔回宮,又被拉着去鴻臚寺招待國賓了,”鄺之妍與雲樂舒並肩行在園中,說着忽然面露慚色,“姐姐......我父親與兄長因王上與夷狄交好,又因侵吞槐裏、逼姐姐和親之事與王上頗有齟齬,故而云湞兄長與雪河姐姐的事情,我們說不上話......”
鄺之妍的消息靈通,託她之便,雲樂舒纔不算目盲耳塞。
雲樂舒捏她的臉頰,“鄺家對我,恩情無盡,我難以爲報,已覺不安,說這些做什麼呢。”
鄺之妍於是嘻嘻笑起來,“祖母把姐姐當孫女一般,無須姐姐報答。”
鄺之妍年至二八,生得亭亭玉立,脫了曾稚氣青澀,個子也高,站在她身邊,像一株雨後綻開的萱草花,少女的姣美清麗在她盈盈一笑間畢露無遺。
“咦?雲湞兄長今日不是要進宮來麼,今日我都來了好一會兒了,怎麼他與雪河姐姐還沒來呢?”鄺之妍忽想起雲湞和關雪河。
雲樂舒搖搖頭,也感疑惑,“哥哥近來眼睛可大概視物,不該這樣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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