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草木第八9
晓星尘的笑容凝固了。品書網
“薛洋”两個字,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他脸本来沒有多少血色,听到這個名字后,瞬息之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几乎成了粉白色。
不能确定一般,晓星尘低声道“……薛洋?”
他忽然惊醒“阿箐,你是怎么知道這個名字的?”
阿箐道“這個薛洋,是我們身边這個人呀!是那個坏东西!”
晓星尘懵懵地道“我們身边的?……我們身边的……”
他摇了摇头,像是有些头晕,道“你怎么知道的?”
阿箐道“我听到他杀人了!”
晓星尘道“他杀人?杀了谁?”
阿箐道“一個女的!声音很年轻,应该带着一把剑,然后這個薛洋也藏着一把剑,因为我听到他们打起来了,打得砰砰响。那個女的喊他‘薛洋’,還說他‘屠观’、‘杀人放火’,‘人人得而诛之’。老天爷呀,這個人是個杀人狂魔啊!一直藏在我們身边,不知道要干什么!”
阿箐一夜沒睡,肚子裡编了一晚的谎话。首先,肯定不能让道长知道他把活人当成走尸杀了,更不能让他知道他亲手杀了宋岚。所以,尽管对不起宋岚,她也绝不能供出宋岚来。最好是能让晓星尘发现薛洋身份后,赶紧逃走,逃得远远的!
但這個消息太让人难以接受了,乍听十分荒唐,晓星尘道“可是声音不对。而且……”
阿箐急得直戳竹竿“声音不对是他故意装的!是怕被你认出来!”忽然,她灵机一动,跳起来道“啊对了!对了对了!他有九個手指!道长你知不知道?薛洋是不是有九個手指?”
晓星尘一下子沒站住。
阿箐连忙扶住他,把他扶到桌边,慢慢坐下。過了好一会,晓星尘才道“你怎么知道他有九個手指?你碰過他的手嗎?如果他真是薛洋,他怎么会任由你碰到他的左手?”
阿箐一咬牙,道“……道长!我实话跟你說吧!我不瞎,我看得见!我不是碰到的。我是看到的!”
晓星尘微微茫然道“你說什么?你看得见?”
阿箐心裡害怕,但又不能不說,连连道歉“对不起呀道长,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怕你知道了我不瞎以后要赶我走!但是现在你不要怪我了,我們一起跑吧。他买完菜回来了!”
忽然,她闭了嘴。
晓星尘缠眼的绷带原本是雪白的,可此刻,却有两团血晕从细细渗出,越渗越多,渐渐的,透布而出,从眼窝处流了下来。阿箐尖叫道“道长,你流血了呀!”
晓星尘像是才发觉,轻轻“啊”了一声,举手摸了摸脸,摸到满手鲜血。阿箐的手哆哆嗦嗦地帮他擦了擦,越擦越多。晓星尘举手道“我沒事……我沒事。”
原先,他眼睛的伤口只要思虑過度,情绪過度便会流血。但已经很久沒有复发了,魏无羡還以为已经愈合了。谁知,今天又流血了。
晓星尘喃喃地道“可是……可是如果真是薛洋,怎么会這样?为什么不一开始杀了我,還会留在我身边好几年?這怎么会是薛洋?”
阿箐道“一开始他哪裡不想杀你!我看到他的眼神,很凶很可怕,但是他受了伤,动不了,需要有人照顾!我不认识他,要是我认识他,我知道他是個杀人狂魔,他躺在草丛裡的时候我用竹竿捅死他!道长,咱们跑吧!啊?”
魏无羡心却叹“不可能了。若是不告诉晓星尘,他会一直和薛洋這样相处下去。若是告诉了晓星尘,他也绝不会這样逃走,非当面质问薛洋不可。此事无解。”
果然,晓星尘勉强平定了心神,道“阿箐,你走吧。”
他嗓子微微沙哑,阿箐道“我走?道长,我們一起走啊!”
晓星尘摇头道“我不走。我要问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他肯定是有目的的。而且很有可能接近我、留在我身边是为了达到這個目的。我走了留他一個人在這裡,义城這么多人要遭他毒手了。薛洋此人,一向如此。”
這回,阿箐的哭哭啼啼再也不是装的了,她把竹竿扔到一边,抱着晓星尘的大腿道“我走?道长,我一個人怎么走啊!我要跟你一起,你不走的话我也不走。大不了一起被他害死。反正我一個人在外面也迟早会孤苦伶仃死。你要是不想我這样,咱们一起逃!”
可惜,她不是瞎子的秘密暴露后,再用這招装可怜不管用了。晓星尘道“阿箐,你看得见,又聪明。我相信你可以過得好。薛洋這個人有多可怕,你還不了解,你不能留下来,不能再靠近他了。”
阿箐心的尖叫连魏无羡都听到了“我知道!我知道他有多可怕!”
但她又绝不能說出所有的真相来!
忽然,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薛洋回来了!
晓星尘惊觉地一抬头,回复夜猎时的敏锐状态,猛地拉近阿箐,低声道“待会儿他进来,我对付他,你趁机立刻逃跑,听话!”
阿箐含泪点头。薛洋用脚踢了踢门,道“你们搞什么,我都回来了,還沒走嗎?沒走的话把门闩打开让我进去。累死了。”
光听這声音和口气,好一個邻家少年郎、活泼小师弟。可有谁会想到,此时此刻,站在门外的,是一只灭绝人性、丧心病狂的恶煞,一個披着一张俊俏人皮、学人行走、說着人话的魔鬼!
门沒锁,却从裡面被闩住了,再不开门,薛洋一定会起疑心。那时他再进门,一定会留有戒心。阿箐抹了抹脸,装着平时的样子,骂道“累個鬼!买個菜多长点路,走两下累啦?!姐姐换两件衣服耽搁下,掉你块肉啊?!”
薛洋鄙夷道“你总共有几件衣服?换来换去都是一個样。开门开门。”
阿箐的小腿发着抖,嘴却铿锵有力地道“呸!不给你开,有本事你踹啊!”
薛洋哈哈笑道“這可是你說的。道长,回头你去修门,不要怪我。”
說完,他踢了一脚,便把木门踹开了,提步迈過高高的门槛,进得屋来,一手提着满满当当的菜篮子,一手拿着一只鲜红欲滴的苹果,刚喀嚓咬了一口,低下头,便看见了沒入自己腹部的霜华剑刃。
菜篮子掉在了地,裡面的青菜、萝卜、苹果、馒头骨碌碌滚了一地。
晓星尘低声喝道“阿箐,跑!”
阿箐拔腿跑,冲出义庄大门。她在路狂奔一阵,立刻改道转回,蹑手蹑脚绕回义庄,爬到了她最熟悉、最常偷听的那個隐蔽地方,這次還探出了小半個头,窥视屋内。
晓星尘冷冷地道“好玩儿嗎?”
薛洋慢慢地咬了一口還在他手的那只苹果,慢條斯理地嚼了一阵,咽下果肉,才道“好玩。怎么不好玩。”
他用回了自己的本音。
晓星尘道“你在我身边這几年,究竟是想干什么。”
薛洋道“谁知道。可能是无聊吧。”
晓星尘抽出霜华,又是一剑欲刺,薛洋开口道“晓星尘道长,我那個沒說完的故事。你现在不想听下半截了吧?
“可我偏要說。說完之后,如果你還觉得是我的错,随便你想怎么干。”
晓星尘微微侧首,剑势凝住。
薛洋随便抹了抹腹部的伤口,压住它,不让它流血流的太多,道“那個小孩子,见到了哄骗他送信的那個男人,心裡很委屈,又很高兴,哇哇大哭着扑去告诉他信送到了,但是点心沒了,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盘。
“而那個男人似乎刚刚被那個彪形大汉找到了,打了一顿,脸有伤。又看到這個脏兮兮的小孩子抱住他的腿,烦躁至极,一脚踢开。
“他了牛车,叫车夫立刻走。小孩子从地爬起来,追着牛车一直跑。他太想吃那盘甜甜的点心了,好不容易追了,在车前招手想让他们停下来。這男人被他的哭声吵得心烦,夺過车夫手裡鞭子,抽在他头,把他抽倒在地。
他一字一句道“然后,车轮从這個孩子手,一根一根碾了過去!”
不管晓星尘看不看得见,薛洋对着他举起自己的左手“七岁!一只左手手骨全碎,一根手指被当场碾成了一滩烂泥!這個男人,是常萍的父亲。
“晓星尘道长,你抓我金麟台的时候,好义正言辞!谴责我为什么因一点嫌隙灭人满门。是不是手指不长在你们身,你们不知道痛!不知道撕心裂肺地惨叫从自己嘴裡发出来是什么样的!我为什么要杀他全家?你为什么不问问他,为什么好端端地要来戏耍我消遣我?!今日的薛洋,是拜昔日的常慈安所赐!栎阳常氏,不過是自食其果!”
晓星尘不可置信道“常慈安当年断你一根手指,算你要报复,你也斩断他一根手指好了。实在记恨不過,你折他两根,十根!或者算你砍掉他一條手臂也好!为什么非要杀人全家?难道你一根手指,要五十多條人命来抵?”
薛洋竟然认真地想了想,仿佛觉得他的质问很怪,道“当然。手指是自己的,命是别人的。杀多少條都抵不過。五十個人而已,怎么抵得我一根手指?”
晓星尘沉痛地喝问道“那旁人呢?!那你为什么又要屠白雪观?为什么要弄瞎宋子琛道长的眼睛?!”
薛洋道“那你又为什么要阻拦我呢?为什么要碍我的事?为什么要帮常家一家杂碎出头?你帮常慈安?還是帮常萍?常萍原先是如何感激涕零?后来又是如何哀求你不要再帮他?晓星尘道长,从一开始,這件事是你错了,你不应该插手旁人是非恩怨,谁是谁非,恩多怨多,外人說得清嗎?或者你根本不应该下山。你师尊多聪明啊,你为什么不听她的好好待在山修仙问道?搞不懂這世界的事,你不要入世!”
晓星尘忍无可忍地道“……薛洋,你真是……太令人恶心了……”
听到這一句,薛洋眼那道已许久不曾流露的凶光,重新出现了。
他阴冷地笑了几声,道“晓星尘,這是我为什么讨厌你。我最最最讨厌的,是你這种自诩正义之人,自以为品性高洁之人,是你這种总以为做点好事世界变美好了的大傻瓜,蠢货,白痴,天真!你恶心我?很好,我会怕人恶心嗎?不過,你有资格恶心我嗎?”
晓星尘微微一怔,道“……你什么意思。”
阿箐和魏无羡的心,几乎要从胸腔裡跳出!
薛洋道“最近咱们晚都沒再出去杀走尸了吧?不過前两年,我們是不是隔几天出去杀一堆啊?”
晓星尘嘴唇动了动,似是微觉不安,道“你现在說這個,是什么意思?”
薛洋道“沒什么意思。是很可惜你瞎了,两個眼珠子挖沒了,看不到,你杀的那些‘走尸’,被你一剑贯心的时候,多害怕多痛苦啊。還有跪下来流着眼泪给你磕头求你放過他们一家老小的,要不是舌头都被我割掉了,他们一定会放声大哭,喊‘道长饶命’的。”
晓星尘浑身都抖了起来。
好半晌,他才艰难地道“你骗我。你想骗我。”
薛洋道“是,我骗你。我一直在骗你。谁知道骗你的你都相信了,不骗你的你反而不信了呢?”
晓星尘踉跄着劈剑朝他砍去,喊道“闭嘴!闭嘴!”
薛洋捂住腹部,左手打了個响指,从容后退。而他脸的表情已不像個人,两眼裡竟然闪着绿光,他那对笑起来时会露出的小小虎牙,让他看起来活生生是一只恶鬼。他叫道“好!我闭嘴!你不相信,跟你身后那只对对招,让他告诉你,我又沒有骗你!”
剑风袭来,晓星尘下意识持霜华反手格挡。两剑一交,他怔住了。
不是怔住了,而是整個人都变成了一尊神形枯槁的石像。
晓星尘很小心、很小心地问道“……是子琛嗎?”
沒有回答。
宋岚的尸体站在他身后,看似凝视着晓星尘,双眼却不见瞳仁,手持长剑,与霜华相交。
他们二人以往一定常常切磋剑法,是以双剑相交,单凭劲力,已能判断对方。但晓星尘似乎不敢确定,缓缓地转身,很慢很慢地伸手,摸到了宋岚的剑的剑刃。再顺着剑刃往摸,摸到了剑柄刻着的“拂雪”二字。
晓星尘的脸越来越白。
他六神无主地摸着拂雪的剑刃,连锋刃割破了掌心也不知道,整個人、连声音都一起抖得几乎散了一地“……子琛……宋道长……宋道长……是你嗎……“
宋岚静静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晓星尘缠眼的绷带已经被源源不绝的鲜血浸染出了两個血洞。他想伸手去碰持剑的人,但又不敢,手伸出又缩回。阿箐的胸口,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疼痛,疼得她和魏无羡都呼吸困难,喘不過气来。泪水如泉般从她的眼眶裡流出。
晓星尘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怎么回事……說句话……”
他彻底崩溃了“谁說句话?!”
薛洋如他所愿,說话了“需不需要我再告诉你,昨天你杀的那具走尸,是谁啊?”
当的一声。
霜华坠到了地。
薛洋爆发出一阵大笑。
晓星尘跪在木然站立的宋岚面前,抱着头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
薛洋笑得眼裡泛起了泪花,恶狠狠地道“怎么啦!两個好朋友见面,感动得都哭了!你们要不要抱在一起啊!”
阿箐死死捂住嘴,不让呜呜呜的哭声泄露出一丝。
义庄内,薛洋一边走来走去,一边用一种既狂怒、又狂喜的可怕语气,破口大骂“救世!真是笑死我了,你连你自己都救不了!”
魏无羡的脑,一阵又一阵尖锐的疼痛。這疼痛不是从阿箐的魂魄裡传来的,而是他自身的魂魄在疼痛。
晓星尘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伏在宋岚脚边,他缩得很小很小,仿佛变成了很虚弱的一团,原本洁白无暇的道袍已沾满了鲜血和尘土。薛洋冲他喝道“你一无事成,一败涂地,你咎由自取,你自找的!”
這一刻,在晓星尘身,魏无羡看到了自己。
一個一败涂地,满身鲜血、一事无成,被人指责、被人怒斥,只能嚎啕大哭的自己!
白色的绷带已彻底被染成红色,晓星尘满脸鲜血,沒有眼珠,流不出泪水。
被欺骗了几年。将仇人当做好友。善意被人践踏。自以为在除魔降妖,双手却沾满无辜之人的鲜血。亲手杀了自己的好友!
他只能痛苦地呜咽道“饶了我吧。”
薛洋道“刚才你不是要拿剑刺死我嗎?怎么一会儿又讨饶了?”
他分明知道,宋岚的凶尸在为他保驾护航,晓星尘不可能再拿得动剑。
他又一次赢了。大获全胜。
忽然,晓星尘拿起地的霜华,调转剑身,锋刃架了颈项间。
一道澄净的银光划過薛洋那双仿佛暗无天日的幽黑眼睛,晓星尘松开了手,殷红的鲜血顺着霜华剑刃滑下。
随着那一声长剑滚落的清响,薛洋的笑声和动作瞬间凝固了。
沉默了半晌,他走到晓星尘一动不动的尸体身边,低下头,嘴角边扭曲的弧度慢慢回落,眼睛裡爬了密密麻麻的血丝。不知是不是看错了,薛洋的眼眶却微微的红了。
随即,他又恶狠狠地咬牙道“是你逼我的!”
說完,他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死了更好!死了的才听话。”
薛洋探了探晓星尘的呼吸,捏了捏他的手,似乎是觉得死得不够透,不够僵,站起身来,进到一侧的宿房裡,端出一盆水,着一條干净的布巾,把他脸的鲜血擦得干干净净,還换了一條新的绷带,细细地给晓星尘缠。
他在地画好了阵法,置好了必须材料,将晓星尘的尸体抱进裡面摆好。做完了這些,才想起来要给自己的腹部裹伤。
他大抵是相信再過一会儿两個人又可以再见了,心情越来越愉快,把地滚落的蔬菜水果都捡了起来,重新在篮子裡码得整整齐齐,還大发勤快地把屋子也打扫了一通,给阿箐睡的棺材裡铺了一层厚厚的新稻草。最后,从袖子裡拿出了晓星尘昨天晚给他的那颗糖。
刚要送进嘴裡,想了想,却又忍住,放了回去,坐在桌边,单手托腮,百般无赖地等着晓星尘坐起来。
却一直沒有等到。
薛洋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眼神越来越阴暗,手指不耐烦地在桌滴滴地敲打着。
等到天色已暗,他踢了桌子一脚,骂了一声,一掀衣摆起身,在晓星尘的尸体身旁半跪而下,检查自己刚才画的阵法和咒。反复確認,似乎沒错。皱眉思索,還是全部擦掉,重画了一次。
這回,薛洋坐到了地,很有耐心地盯着晓星尘,又等了好一阵。阿箐的脚已经麻過了三轮,又痛又痒,仿佛千万只蚂蚁在密密啃噬,她的眼睛也哭肿了,看东西有点模模糊糊的。
薛洋终于发现事态不可控制了。
他把手放到晓星尘的额头,闭目而探,半晌,猝然睁眼。
多半,他探到的,只有剩下的几片残存碎魂了。
而若要炼制凶尸,沒有尸身本人的魂魄,是绝不可能成功的。
薛洋像是完全沒有想到会出现這种意外,那张永远都笑意满满的脸,头一次出现了一片空白。
不假思索,他后知后觉地用手去捂晓星尘脖子的伤口。然而,血已经流尽了,晓星尘的脸已苍白如纸,大片大片已变成暗红色的血干涸在他的颈项间。
现在才去堵伤口,什么用都沒有。晓星尘已经死了,彻彻底底地死了。
连魂魄都碎了。
在薛洋的故事,那個吃不到点心、哇哇大哭的他,和现在的他差距太大了,让人很难把他们联系到一起。而此时此刻,魏无羡终于在薛洋的脸,看到了那個茫然懵懂的孩子的一点影子。
薛洋的眼刹那间爆满了血丝。他霍然起身,双手紧紧捏起拳头,在义庄裡横冲直撞地一阵摔踢,巨响阵阵,把他刚刚亲自收拾的屋子砸得七零八落。
這时候,他的表情、发出的声音,此前他所有的恶态加起来還要疯狂、還要可怕。
砸完了屋子,他又平静下来,蹲回到原地,小声地叫“晓星尘。”
他道“你再不起来,我要让你的好朋友宋岚去杀人了。
“這整座义城的人我全都会杀光,全都做成活尸,你在這裡生活了這么久,不管真的可以嗎?
“我要把阿箐那個小瞎子活活掐死,曝尸荒野,让野狗啃她,啃得稀巴烂。”
阿箐无声地打了個寒战。
无人回应,薛洋突然暴怒地喝道“晓星尘!”
他徒然地揪着晓星尘道袍的领口,晃了几晃,盯着晓星尘的脸。
突然,他拽着晓星尘的胳膊,把他背了起来。
薛洋背着晓星尘的尸体走出门去,像個疯子一样,口裡碎碎念道“锁灵囊,锁灵囊。对了,锁灵囊,我需要一只锁灵囊,锁灵囊,锁灵囊……”
等他走出好远,阿箐才敢微微地动了一下。
她站不稳,滚到了地,蠕动半晌才爬起来,艰难地走了两步,走活了筋骨,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跑出好久,把义城远远甩在身后,她才敢憋在肚子裡的大哭放了出来“道长!道长!呜呜呜,道长!……”
视线画面一转,忽然转到了另一处。
這個时候阿箐应该已经逃了一段时日。她走在一处陌生的城镇裡,拿着竹竿,又在装瞎子,逢人便问“請问這附近有沒有什么仙门世家呀?”“請问這附近有沒有什么厉害的高人呀?修仙的高人。”
魏无羡心道“她這是在寻找可以帮晓星尘报仇的对象。”
奈何,并沒有什么人把她的询问当作一回事,往往敷衍两句走。阿箐也不气馁,不厌其烦地一直问一直问,一直被挥手赶开。她见這裡问不到什么,便离开了,走了一條小路。
她走了一天,问了一天,累得不行,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一條小溪边,捧起溪水喝了几口,润了润干得要冒火的嗓子,对着水,看到了头发的一只木簪,伸手将它取了下来。
這只木簪原本很是粗糙,像一根凹凸不平的筷子。晓星尘帮她把簪身削得平滑纤细,還在簪子的尾部雕了一只小狐狸。小狐狸长着一张尖尖的脸,一双大大的眼,是微笑的。阿箐拿到簪子的时候摸了摸,很高兴地說“呀!好像我!”
看着這只簪子,阿箐瘪了瘪嘴,又想哭。肚子裡咕咕叫,她从怀裡摸出一只白色的小钱袋,還是她从晓星尘那裡偷来的那只,又从钱袋裡抠出一颗小小的糖果,小心地舔了舔,舌尖尝到了甜味,把糖又装了回去。
這是晓星尘留给她的最后一颗糖。
阿箐低头收好钱袋,随眼一扫,忽然发现,水的倒影,多出了另外一個人的影子。
薛洋在倒影之,正在微笑地看着她。
阿箐吓得尖叫一声,连滚带爬躲开。
薛洋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到了她的身后。他手裡拿着霜华,开心地道“阿箐,你跑什么?咱们好久不见了,你不想我嗎?”
阿箐尖叫道“救命啊!”
然而,這裡已是偏僻的山野小路,沒有谁会来救她。
薛洋挑眉道“我从栎阳办事一趟回来,竟然刚好遇到你在城裡问东问西,真是挡也挡不住的缘分哪。话說回来,你真是能装,竟然我都给你骗了這么久。了不起。”
阿箐知道自己逃不掉,是必死无疑了,惊恐万状過后,又泼起来。反正也是要死的,不如骂個痛快再死,她蹦起来呸道“你這個畜生!白眼狼!猪狗不如的贱货!你爹妈肯定是在猪圈洞房才生了你這么個狗东西吧!烂胚子!”
她以前混迹市井,对骂听得多了,后面什么污言秽语都兜头喷出。薛洋笑吟吟地听着,道“還有嗎?”
阿箐骂道“那是道长的剑,你也配拿着!脏了他的东西!”
薛洋举起左手的霜华,道“现在,是我的了。你以为你的道长现在有多干净嗎?今后還不是我的……”
阿箐道“你個屁!做梦吧你!你也配說道长干不干净,你是一口痰,道长倒了八辈子霉才被你沾,脏的只有你!是你這口恶心人的痰!”
薛洋的脸终于沉了下来。
阿箐的心却忽然轻松了。她提心吊胆跑了這么久,终于等到了這一刻。
薛洋阴测测地道“既然你這么喜歡装瞎子,那你做個真的瞎子吧。”
他挥手一洒,不知什么粉末迎面扑来,扑入了阿箐的眼睛,视线顿时一片血红,然后转为黑暗。
眼球被火辣辣的刺痛弥漫,阿箐却忍着沒叫。薛洋的声音又传来“多嘴多舌,你的舌头也不必留了。”
一個冰凉刺骨的尖锐事物钻入了阿箐的口,魏无羡刚感觉到从舌根传来的刺痛,猛地被人拉了出来!
清脆的银铃声“叮叮”、“叮叮”的,近在咫尺。魏无羡還沉浸在阿箐的情绪裡,久久不能回過神,眼前也天旋地转。蓝景仪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道“沒反应?不会傻了吧?!”
金凌道“我說過,共情是很危险的!”
蓝景仪道“都不是你刚才不知道在想什么,不及时摇铃!”
金凌面色一僵,道“我……”
這时,魏无羡扶着棺材站了起来。
阿箐已经从他的身体裡脱出,也扒在棺材边。众少年忙叽叽喳喳道“醒了醒了!”“太好了,沒傻。”“不是本来傻嗎。”“别胡說八道。”
魏无羡道“不要吵,我现在头好晕。”
他们连忙噤声。魏无羡低下头,把手伸进棺内,微微分开晓星尘道袍整洁的衣领。果然,在致命之处,看到了一條细细的伤痕。
魏无羡心叹息,对阿箐道“辛苦你了。”
這些年来,无论或者還是死了,都东躲西藏,在妖雾弥漫的义城裡,神出鬼沒地和薛洋作对,将入城的活人吓走,指引他们出城,给他们示警。
之所以阿箐的鬼魂是瞎子,行动却不像一般瞎子那样迟缓小心,是因为她在死前一刻才变成真正的瞎子。此前,她一直是那么灵活跳脱、行动如风的一個小姑娘。
阿箐趴在棺边,合起手掌,对魏无羡连连作揖,再用竹竿充作剑,作她以前打闹时常作的“杀杀杀”状。魏无羡道“放心。”
他对诸名世家子弟道“你们留在這裡。城裡的走尸不会到這间义庄来,我去去回。”
蓝景仪忍不住问道“到底共情的时候你看到什么啦?”
魏无羡道“太长,暂且不說。只知道一件事够了薛洋必须死。”
漫天迷眼的妖雾裡,阿箐的竹竿喀喀,在前方为他带路。一人一鬼行得飞快,迅速找到了那边酣斗之处。
蓝忘机和薛洋已经战到了外面,避尘和降灾的剑光正在厮杀到要紧处。避尘冷静从容,稳占风,降灾却狂如疯狗,倒也勉强能扛住。再加白雾骇人,蓝忘机视物不清,薛洋却在這座义城生活了许多年,也和阿箐一样,闭着眼也对道路了如指掌,因此僵持不下。不时有琴声怒鸣响彻云霄,斥退欲包围来的走尸群。
一道黑色身影无声无息潜到了魏无羡身后咫尺之处。他回头看了一眼,温宁静静地站在他身后,手裡拖着宋岚。
魏无羡转身道“弄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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