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夜行
船上一片寂靜,連船工也停止了划槳,只聽見江水在船身上嘩嘩拍打。
她甚至聽見對面的船正在駛近的聲音,船槳陣陣打在水裏,有力而急促。
阿茹拉着孫微躲在船艙裏朝外頭張望,手裏已經摸出了匕首。外頭,鄧廉正將爲數不多的人安排在要害處,佈下弓弩。
沒多久,已經能看到對面船上的火光,越來越亮。
孫微的心砰砰直跳,腦海裏已經跳過千百種情形。
忽聽來船有人大喊:“把弓箭都收了,是世子!”
司馬雋?
孫微有一時的錯愕。
這時,外頭甲板上的人已經重新走動起來,有人高興地笑道:“果然是世子來了!”
孫微忙走出船艙去,只見鄧廉正放下船板,搭在兩船之間。一人沿着那船板登上來,步履輕巧而熟稔。他單手一撐,輕巧地越過船舷,落在甲板上,正是司馬雋。
他身着一身玄衣,幾乎融入夜色之中,一雙眼睛映着火光,灼灼明亮。
“夜間行船,膽子夠大的。”這話,他是對鄧廉說的,雙目卻直直看向正從船艙裏出來的孫微。
“不怪鄧司馬,是妾的主意。”孫微道。
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司馬雋的神色不辨深淺。
“未得上命,擅動艨艟,是誰的主意?”
孫微兀自鎮定道:“是妾的主意,可這實乃萬不得已之舉。當時的情形,險情不明,妾再三考慮,才走了此路。”
司馬雋站在她面前,看着她。
“既險情不明,莫非王妃不曾想過,回王府去纔是最安穩的麼?”
孫微與他對視着,片刻,笑了笑,溫聲奉承:“是啊,妾怎就沒想到?還是世子英明。”
司馬雋到了嘴邊的話生生被堵回去。
他冷着臉,快步走進船廬。
“進來。”
這語氣很是不善,連鄧廉都有些躊躇,不知司馬雋指的是誰。
孫微倒是鎮定自若,對鄧廉等人道:“諸位辛苦,時辰不早,且歇息去吧。”
她說罷,以轉身進了船廬。
這船廬,是船上最大的艙房,乃作議事廳之用。主位和兩側皆擺着案席,還有陳列堪輿的架子以及兵器鎧甲。
司馬雋對此處顯然很是熟悉,在主位上坐下來,道:“夫人可知,這船若再往前,會有什麼後果?”
孫微道:“不知。不過世子都來了,前頭自然是危險的。”
“夫人神機妙算,不若現在就卜一卦?”
孫微道:“妾算過了,卦象乃是大凶,但因着世子來,已然轉吉。世子當真福星高照。”
司馬雋:“……”
他早篤定孫微就是個騙子。如今,她連裝一裝也不肯了。
不過縱然如此,這女子也仍有讓他摸不清頭腦的地方。艨艟停泊在何處,乃是機要,王府裏一向嚴禁議論。她初來建康,每日一言一行都在曹鬆的眼線監視之中,斷無可能去打聽這等事。她又是怎麼知道他的船藏在何處?
以及,她爲何突然被追殺?
今日太子突然給司馬雋傳來急信,說王妃恐怕被人攔截,令他去京口的碼頭接應。他到了碼頭,果真探得裏頭有好些行蹤可疑之人。他此行隱祕,不宜打草驚蛇,於是先一步乘了小船,來截停這艨艟。
司馬雋看着孫微,燭光將那張臉描繪上些許柔和的影子,彷彿人畜無害。
他明知此人有問題,卻死活抓不住她的把柄。
而面對着她的時候,他又忍不住捫心自問,究竟是不是自己果真疑心病重了些,而她真是個有奇術的清白好人?
司馬雋治兵,向來不許沾扶乩巫蠱之類的邪術,也曾斬過幾個號稱刀槍不入,妄圖在軍中佈道的神棍。他曾想,這魯氏大約不過此類,或許該讓她遇着歹人,自投羅網,他也就少了個煩惱。
可在得知她有危險的那一瞬,他卻沒有細想,馬上動身而來。
“不知世子從何而來?”孫微問,“這江上究竟出了何事?”
司馬雋卻不答話,倏而起身,徑直出了船廬。而後,他吩咐鄧廉調轉船頭,在後方一里的渡口靠岸。
沒多久,渡口到了。
這渡口是用作停舢舨用的,大船靠不了岸。衆人只能先換乘至司馬雋帶來的小船,再登上渡口。
船工拋下軟梯,垂到下方小船上。
夜裏的風不小,江面上水波搖晃,那軟梯也不甚穩當。
司馬雋手下的人都是慣於水上行走的,不在話下。有的人甚至連軟梯也不用,輕輕鬆鬆躍到小船上。
司馬雋先一步下去,在小船上等着孫微下來。
孫微看着下方,卻有些爲難。
她兩世都不曾見過這等陣仗,看着下方黑漆漆的江水,竟是有些發怵。
“攀着繩子便是,不必怕。”一個聲音從下方傳來。
司馬雋正仰頭看着她,用手將軟梯扶穩。
心頭莫名地定了些,孫微依言抓住軟梯上的繩子,一步一步往下走。
還沒落地,已經有人扶住她的胳膊。
司馬雋的氣力向來大,和上輩子一樣,手像鐵箍似的。
但莫名地讓人安心。
孫微藉着他的力,終於將雙腳落在了小船上。但與艨艟相較,這小船上更是搖晃不堪。一個浪頭涌來,孫微站立不穩,驚呼一聲,反抓住司馬雋的手臂。
司馬雋低頭看着小臂那雙攥得緊緊的手,彷彿將要溺斃的人揪住一根浮木。
“夫人不是水性極好麼?怎的連這點風浪也經不住。”他忽而問道。
孫微心頭咯噔一下。
“原本是好的。”孫微強自鎮定,“可自從在蒼梧的洪水之中,妾差點被淹死,就得了恐水之症。尤其到了船上,晃一晃就心生恐懼。”
“哦,是麼?”司馬雋淡淡道,也不知信是不信。
孫微眼見阿茹也從艨艟上下來,趕緊鬆開司馬雋,抓住阿茹。
小船離開艨艟,朝渡口而去。
孫微挨着阿茹坐在船上,只背對着司馬雋。但脊背上一直涼颼颼的,彷彿有人在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
待得終於上岸,孫微心裏頭總算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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