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画画的狸奴 作者:董无渊 隔壁的周姑娘是傍晚来的。 悄儿沒声的,像一只踮着脚走路的小猫。 一开始贺山月沒发现,王二嬢很警觉,上半身紧贴墙壁,侧過脸就差沒把耳朵塞进墙砖裡:“有人来了。” 王二嬢很肯定:“是個很瘦弱的小姑娘,和老子一样高,但只有老子一半宽——裡面還有個人。” 贺山月向来沒有情绪起伏的眼睛裡,多了一丝诧异。 王二嬢不以为然摆摆手:“经常杀人的,都听得出来。” 夜幕渐落下,贺山月拎了盒绿豆糕,正准备敲右邻的门,隔着门,听到瓮声瓮气的說话声。 “程家统共四個姑娘,哪裡需要两個女先生来教?一人教两個?是她作主、你作辅?還是你作主、她为辅?都是差别!都是银子啊!” “程家虽阔,也不至于四处撒钱,别到时候她留下了,你却走了,我看你回去怎么交代!” “你爹虽会识字,帮人写信,却也沒几個钱!你哥哥马上要成亲了,正需要银子置办彩礼,你娘找上了我,叫我千万念着亲堂姊妹的亲近,好好提携你——程家請画画的女先生,多半是因为家裡表姑娘年纪到了要說亲事了,为给她速成一门技艺,脸上贴贴金好看些!” “到时候表姑娘一嫁,你的束脩、礼金加一块,不得攒上鼓鼓一包袱?你爹娘脸上有光,你哥哥漂漂亮亮娶亲,谁都高兴!” “你千万争点气,伐要被那外乡来的死蟹抢了机会啊!若是這门差事不成,你要给绣庄画一辈子扇套呀!” “我虽收了你娘的银子,但也是真心为你好的呀!” 接着是,唯唯诺诺一串“嗯嗯嗯”声。 平民家有一技之长的女孩,不仅要为自己攒嫁妆,還要帮家裡卸担子,而在地位不高不低的商贾之家做女先生是一桩非常体面、讨喜和赚钱的差事——毕竟,商贾之家有再多钱也請不到名气大的先生。 這個差事,对平民姑娘而言,非常诱人。 被冠名以“死蟹”的贺山月,神容平静敲敲门。 门内的声音顿时停住,隔了一会,探头开门的,是刚刚說话的梳着双鬟、穿碧清短衫的丫鬟,眼神警惕,穿的是程府服制,比黄栀年纪大两三岁,身上的装饰也比黄栀的贵多了——黄栀通身上下不過一朵小银花,這個小丫头鬟髻上甚至插着一串小碎米珍珠。 贺山月眼光越過小丫头,往后看去,果真站了個瘦弱矮小的小姑娘,面色白得孱弱,怯生生的,一张小脸安了两只大眼睛。 “我是隔壁屋的,姓贺,加贝贺,同是教程家姑娘画画的女先生。” 贺山月笑容婉和,拎起油纸包的绿豆糕晃了晃:“吃夜饭了嗎?” 开门的小丫头眉梢眼角精明,沒說话。 周姑娘忙上前将门打开,手掌心搓着裙摆,木讷又无措:“請进請进,您請进。” 贺山月进屋,眼眸下捺迅速扫视一圈,屋子裡的包裹布已经收起来了,一些画册子、描红、临摹的拓片散在桌上,三五件素色的衣衫也零散地摞在床上。 唯一拾掇整齐的,是博物架最中间的一格,十来個巴掌大小的木雕小猫,或扑蝶、或追尾巴,摆放整齐、形色各异。 一看就是手雕的,刀法有力、入木三分,上色的手法却很轻柔、熟练。 贺山月收回目光,先和那碎米珠子小丫头颔首:“素日都是黄栀妹妹与我交接,這位妹妹倒是沒见過,不知是哪個房裡的妹妹?可否忝知雅名?” 碎米珠子小丫头看贺山月的眼神始终警惕:“我和黄栀同是太太房裡的,叫我黄莲即可。” 贺山月笑起来:“太太人贵火旺,身边都是清热去火的好材,实在是八卦顺衡、阴阳协调。” 這個话說得很漂亮,但黄莲并不是很高兴:什么档次的黄栀,也配跟她相提并论? 黄莲余光斜睨了山月一眼:“再漂亮的话,对我說都是伐用的哩。我和黄栀不同的,她是被人牙子卖来的,什么人都结交、四处都钻营——我可是讲本分的,你话說得再好,也透不過我讲到太太那裡去的。” 一口流利的松江话,一听就是很地道的本地小囡。 黄莲說完,扭头就同那位周姑娘言语:“小妹,你缺什么就同我讲。我虽在太太房裡比不了一等的黄芪和黄参两位姐姐,但左右在程家干了两三年活计了,总也比一些初来乍到的小妮门路清醒些。” 說完便抬起下颌,目不斜视推门而去,摆明了要在贺山月面前,给周姑娘撑腰。 周姑娘忙感激地帮忙开门。 门“砰”一声带上,屋内只剩两人,周姑娘瞬时显得有些局促。 贺山月对周姑娘笑了笑:“黄莲妹妹快人快语,和周姑娘倒是关系很亲密。” 周姑娘眼招子一闪:“是家裡的姐姐” 贺山月羡慕:“大家大户就是好的,亲裡亲戚三百裡,哪裡都有自家人。” 周姑娘垂下头,露出略有发秃的头顶:“你才是厉害,听說你是给山塘街画画的” 周姑娘說话怯生生的,說话不抬正眼看人。 贺山月笑言:“论他前尘往事都不重要了,要紧的是把這门女先生的差事干好——明日過晌上给几位姑娘上第一堂课,看周姑娘有什么想法沒有?” 周姑娘仍旧垂着头:“沒沒什么想法” 神色窘迫:“就,就叫我狸娘就好我属相是虎,家裡图省事就叫我狸娘” 贺山月应了声“好”,又道:“狸娘,我想,第一堂课便看看诸位姑娘的丹青学到哪一步了吧?姑娘们都是要嫁门当户对的,先聊一聊四大家,再聊聊山水与工笔的差别——素娘擅长哪一类的丹青?” 說起画画,狸娘略微抬起头来:“我喜歡我喜歡画树,也喜歡画狸奴” 狸奴就是猫。 贺山月一笑:“怪得你博物架上這么些狸猫木雕。” 狸娘眼睛渐渐抬起,眸光有了些许温柔,怯懦的神色去掉几分,嘴角微微勾了勾:“這些都是我的宝贝呀。” 狸娘许是当真喜歡画画,话匣子打开,便将桌上的麻纸收拢起来递给贺山月看,结结巴巴道:“我也不懂技艺呀、落笔呀、四大家呀我就是喜歡画画而已,树是什么样子,我就画什么样子我或许能给姑娘们讲一讲怎么照着起笔描线?” 贺山月伸手接過。 很多画稿。 都是树和猫。 许是贫穷,很多颜色都是贫乏的,但万幸的是——树几乎只有一种颜色,就是绿色。 深色的绿,水就加少一些;浅色的绿,水就加多些;为了节省颜料,周狸娘甚至学会了运用落笔的轻重,来完成光影的变化。 贺山月再看后几张画,手上微微一愣。 后面几张都是画的猫,形态各异的猫,或憨态可掬,或慵懒沉睡,都很灵动。 但有好几笔,明显力道不同、运笔方式不同、甚至捉笔的动作都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