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将至的暴雨 作者:董无渊 老掌柜收下颌,抬起上眼皮看贺山月:“嗬,想加钱?” 贺山月再笑:“瞧您說的——我画样、我娘绣样、您收样都已经两年了,每两月收一次,一张四方的绣样三文钱,从来沒涨過。陈记的姑娘上月去县裡看料子,說這样四方的扇面绣样能卖到八至十文钱,裡外裡多出好些钱呢,她便邀我一道去县城卖绣样,她给我一個六文钱,剩下的她赚個车马费。” 贺山月笑着从藤筐裡拿了张帕子出来,帕子裡包着糖丝酥:“她今天刚从县裡回来,還给我带了糖丝酥呢!” 老掌柜眯了眯眼,瞥了贺山月一眼,探身拿起柜台上的绣样端详起来。 邱二娘偷偷扯了扯贺山月的衣角。 贺山月眨眨眼,安抚似的拍了拍亲娘手背。 隔了好一会,二十来個绷子看得差不多了,老掌柜放下手,收起下颌,继续拿眼白看贺山月,似笑非笑:“嗯,我记得你,绣样子不错,绣工马马虎虎的——陈记给你六個,我给你五個,卖不卖?”1 邱二娘来不及细想,便听贺山月中气十足:“卖!” 老掌柜笑了笑。 母女二人随即寻了处空地儿,贺山月拿剪刀拆木篾,邱二娘埋头绣字样,又拿火折子烧线头藏针脚,母女配合默契,不到两個时辰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百来個铜子“叮叮咚咚”落进贺山月腰包。3 待母女二人走出沈记,沈记的伙计便簇過去笑:“這小姑娘厉害的,小雀打了你老雁的眼——陈记那老胡子小嘎巴气的,才舍不得六個铜子呢!” 老掌柜眼皮子上抬:“你看得清的事,你祖宗爷爷看不清?” 将制好的花样子推到伙计跟前:“绣工差不多,比的就是画样子谁好看——你看看,看看有什么名堂?” 伙计眯着眼瞅,挠挠头:“看不出,是觉得比旁人的鲜亮。” 老掌柜埋头摇摇头,声音拖长:“不是鲜亮,是灵气——看绣的這個小牧童,看這儿,藏在這儿的。看见沒?” 伙计脖子伸长。 老掌柜敲敲柜台,道:“這绣样叫农耕,主角是前头的稻花,牧童小得跟拇指壳儿似的,别家的可不這么绣,隐隐约约能看出個牧童戴的帽子就不错了。——她家牧童是活的!就站在河边打水漂,這儿,還有這儿,看到這几朵白靛靛的打起来的水花了嗎?” 整個画面瞬间动起来了。 這绣样跟画儿似的,不,不,就像真的一样! 伙计“噢”了一声, 老掌柜把绣样子仔仔细细收起来:這镇上的人眼孔小,不识货,苏州府和松江府城裡的贵人却是有眼界的。 十文钱? 老掌柜在心裡哂笑。 上個月,苏州府一家骨董画坊出了十八文一幅,把這对母女的团扇绣样买了個干净!2 出了沈记,邱二娘才憋不住发问:“你几时托陈记进县城打听啦?” 藤筐要留着装肉,贺山月将剪刀和火折子拿布包起来贴身放着。 “我沒托陈记问,陈记给不了沈记的价,沒必要做白工。”贺山月边走边看,目光从摊子上一一梭過,最后在糖人摊上锁定了枯草小菜头的身影。1 “那你怎晓得县城一個扇面十文钱?”邱二娘蹙眉。 贺山月一边走一边說:“我不晓得呀,我猜的——林五叔卖莲蓬,给镇上送两支一文钱,给县裡送一支二文钱,我比照這個价格猜一猜罢了。” 邱二娘张张嘴:“那糖丝酥?看着确实是县裡的糕点?” “噢,我多付了五文钱請陈记的伙计替我从县裡买回来的,我刚到陈记就是拿這去了。”贺山月一把薅住枯草小菜头的后脖颈,顺手将帕子包住的糖丝酥一枚分给妹妹,一枚递给亲娘。 邱二娘沒接下糕点:“甜,娘后牙疼吃不了,你们吃。” 贺山月便将两個糖丝酥都给了妹妹:“不過,我說的這些话,沈记老掌柜应该沒信。” “啊?”邱二娘沒懂。 “他若信了,怎么会說‘陈记给六個,我們给五個’,還问我卖不卖呢?”贺山月笑眯眯地摸了把妹妹脑顶门,“至少应当给陈记一样的价格才对。” 邱二娘更加不解:“那他为甚给咱们涨钱?” 贺山月不以为然地挑眉:“买卖成立的前提,是你所需我所有。若是咱们的绣样不好,我就是又讹又诈又唱又跳,他也不会吃這一套——归根结底,他想要咱们的绣活儿。” 也有可能不是他想要,是别人想要。 贺山月不追问,她如今并沒有能力走出陶宝镇。 邱二娘虽然不懂,但看长女的眼神欣慰又骄傲。 长女早慧,在一丛田间地头孩儿裡显得特别突出,她甚至觉得大囡比黄秀才儿子還聪明,经常說一些她听不懂但大为震撼的话! “你要是儿子就好了”邱二娘叹了声。4 邱二娘低头听荷包裡“叮叮咚咚”铜子敲打撞击。 闺女变不成儿子,可绣样能变钱。 “听你的,先去买点肉。再去市集给你爹买些纸笔,噢,過了秋就降霜,给你爹买双皮靴,你和水光一人一双棉鞋” 邱二娘盘算起来。 那你呢? 所有人都有回报,日夜绣样毁了一双眼睛、两只手的你呢?3 女儿都心疼妈妈&128105;&127995;,妈妈的脑子裡都是什么呢? 贺山月低低垂首,陡然生出几分恼怒。 “剩下的的银子回去藏起来,咱们再加把劲,往后你爹科考,要用钱的地方還多着哩——等你爹考上秀才,咱们家置点田,再买两头犁地的牛,咱们家的日子才真算是好起来了!” 邱二娘满足地一声喟叹。 算了——贺山月深吸几口气后,才在心裡告诉自己算了。 一低头,却见妹妹嚼糖丝酥像只小仓鼠似的,腮帮子动动动,像是饿了。 贺山月问:“沒吃五丝面?” 贺水光立刻嘟嘴:“沒吃成!集上摆早摊,過晌午就收了!” 贺山月又搓揉了两把菜头,笑道:“阿拉下回来吃吧。”1 天色渐晚,母女三人向东边的水井巷走去,黄昏斜阳将三個影子拉长,再缓慢地随着太阳落山、夜幕降临,隐入无边的黑暗。 贺山月走在最前面,邱二娘牵着贺水光跟在身后。 巷子的砖石将市集的热闹隔开。在寂静中,贺山月突兀地捕捉到身后传来的细碎异响。 贺山月回過头去,迎面而来的是猛然一记闷棍! 轻轻的、慢慢的、钝钝的“哐当”声,在小巷中,被這群魔乱舞的黑夜,拖得和影子一样长。 逼仄的小巷裡,除却這只无主的藤筐。 再无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