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 番外:元鹤篇(1)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這首《凉州词》苍凉而悲壮,写的是戍边将士的怀乡之情。然,对于元鹤来說,這种苍凉悲壮自来不在心中。
他既喜歡凉州“天下要冲,国家藩卫”的险要,也喜歡“五凉京华,河西都会”的繁华。
此地客商云集,西域的香料宝石,中原的丝绸瓷器,都在街边堆积如山,随意买卖。
此地身处关隘,常年引得吐蕃、突厥往来奔袭,百姓苦不堪言。
一边是繁华,一边是铁血。
有诗人常做悲凉之词,咏古怀今;也有游侠儿仗剑杀敌,只为一腔报国热血。
元鹤从不与诗人往来,因为他沒什么可咏怀的。
元鹤从不与游侠儿往来,因为他沒那么多冲动和炽热的情感。
他的心還跳着,血早已凉透。
他冷眼看着繁华,也冷眼看着悲凉。
他可以在大雪之夜独自饮到微醺,再骑马出城,斩敌若干,尽兴而回,既不表功,也不声张,只图痛快。
他也可以在月圆风熏之夜,独自畅游原野,枕着一地揉碎的野花,以地为床,以天为幕,酣睡至天明。
偶尔遇到自动来撩拨的姑娘,他也会驻足,不谈情不說爱,做一日知己,趁兴而来,尽兴而归。
世人皆以为他孤苦伶仃,实际他過得犹如闲云野鹤,自在舒服极了。
他的前半生,从未如此随性自在過,一直以来都被压制天性,只为别人而活,就连爱,也不怎么敢。
现在老父已然辞世,家族亲眷中也沒什么要紧的、亲近的需要他担心操劳,他便随心所欲,只做自己。
守制期满,圣人曾使人带信過来,要授他官职,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他富有家产,倒也不必为生计担忧,朋友故旧也還有那么几個,仗着从前那一分功劳,做凉州都督的幕僚兼贵宾,過得如鱼得水。
要說有什么烦恼,便是每月一封雷打不动的做媒信。
這封信早年从陕州寄過来,介绍的对象是陕州本地豪族的适龄女子,偶尔還会附带小像一张。
是的,独孤不求会作画,且画工還很不错,他的画作,并不怎么精致,却能抓住描摹对象的重要特点,或娇俏,或稳重,或温柔,或明艳。
到了后来,就变成了广州本土的豪族女子,偶尔也能见到那么一两個番邦贵女,绝美胡姬。
美人们或是精通诗词歌舞、女红厨艺,或是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行走江湖全是传奇。
有豆蔻年华的少女,也有成熟懂事的和离妇人,亦或是哀怨情深、菟丝花一样的寡妇。
元鹤最开始是排斥的,到后面逐渐好奇起来,下一封信,会是一個怎样不同的女子。
若非独孤不求這么精细地分類,他从不知世间女子有這么多不同,正如不知世间百花各自娇艳之异处。
一年有十二個月,他一年要收十二封信。
当這信一直收到第五十封时,突然之间就断了。
而這個时候,正好是二张被杀,女皇退位,新帝登基之际。
新帝登基,皇后临朝,但凡政事皆都与闻,犹如当初二圣临朝。
一朝天子一朝臣,有大臣密谋斩杀武氏宗亲,新帝不允,来回拉锯,于是人心浮动,政局不稳。
元鹤开始焦虑。
說起来也真可悲,他早年为女皇卖命,常年生活于长安地下斗场,虽有几個故交友人,真正相处亲近的,却只有杜清檀一家人。
他怕独孤不求和杜清檀会被牵连出事。
這种时候,似乎写信询问安危都不太妥当,最好的法子就是亲自走一趟。
单身汉沒什么多余的东西,不過一個简简单单的行囊驼在马后,便可出发。
两京是不敢去的,从前的身份太特殊,想必新帝并不愿意见他入京。
他牵着马,带着两個仆从,上黄河渡口,乘船沿着早前独孤不求和杜清檀行走的路线,沿河入海,再换大船,入了广州。
正值梅雨季节,潮湿闷热,主仆三人身上长了痱子,瘙痒难捱,成日就沒個安生的时候,就如有上百條虫在身上爬。
元鹤登岸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求医问药。
他不缺钱,却怕麻烦,是以选了街上最大最豪华的那家药铺求诊。
街上小雨如酥,行人不多,病人亦不多,药铺有几分清冷。
仆从当先走入,不见铺子裡有人,便将马鞭敲击门扇,高声喊道:“店家?店家?”
高高的柜台后面探出一個人头,女子特有的娇脆声音利落地响起:“嚷嚷什么呢,往這边看!”
是個穿着男装、戴幞头的女子,肤色雪白,五官深邃不似寻常汉人。
仆从道明来意,她从柜台后走出来,說道:“坐堂大夫有事,回家去了,客人若是不嫌麻烦,還請稍等片刻,我這就叫人去請大夫,您這寻常小病,开個方剂内调外洗就好了。”
走得近了,元鹤方才看到,這女子身量颇高,只比他矮了那么一点点,眼珠子裡透着那么一点点灰蓝色,非常特别。
大抵,是番邦富商与唐人的混血。
虽然少见,却也不是什么稀罕的,就连他自個儿,祖上亦有胡人血统。
是以元鹤不過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微微颔首:“有劳。”
女子便引他们入座,倒上一杯清水,摆上三两样糕饼,笑问:“看客人衣着,是才到广州?”
广州天气热,当地人衣着普遍偏薄,唯有三人,从寒凉的凉州而来,一月之内从冬到夏,衣裳沒办法突然变薄,是以才会捂出了一身痱子。
元鹤微微颔首:“是。”
女子见他不肯多话,很识趣地笑着告退:“請客人安坐,我這便去使人延医。”
元鹤看她走出去,用他听不懂的当地话,语速飞快地交待了一個仆役出门,又折回来,言笑晏晏:“三位远道而来,水和糕饼不够可以添的,不要钱。”
元鹤微微颔首,将手指屈起轻击桌面,算是谢過她的好意。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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