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囚笼》(五) 作者:黄油奶酪 原来是他。 赤那眼尾轻轻一挑,敌意退却,他视线转回地面,走动间不知何时将染血的刀尖收回到靴内,地面上只见一双深黑色的软靴交替踏過。 处罚场面积很大,外场四周建造了中式回廊,二层的高度有露天包厢,供人欣赏暴力美学。 内场并不干净,干涸的血迹随处可见,四角各有两根高柱,与外场雕有龙纹的石柱不同,一根布满划痕,常有捆绑的痕迹,另一根插满了铁钉,周爱萍的尸体就挂在柱旁,双脚离地轻轻摇晃,像個破布娃娃。 赤那提起她向着钉柱撞去时,一根铁钉径直刺穿了她的脑袋。 诡异的是,她的死状非常恬静,嘴角甚至弯出一点笑意。 她与季海死前的话回荡在赤那脑海,令他有些烦躁地甩了甩头。 沒過几秒,赤那的脚步踩在内外场交界处,就在這时,远处传来一声爆鸣。 赤那弓背屈膝,霎时进入战斗状态。 是什么?枪声? 他自有意识起,见识過的先进武器只有手枪。 又一声爆炸响起,距离更近。赤那表情狰狞起来,像一匹闯进现代社会的狼,浑身带刺,满是警惕。 嗙嗙嗙! 间隔极短,甚至不到半秒,爆裂声接连响起,最后一声近乎响在耳边! 很危险! 赤那瞳孔缩紧,野兽的直觉告诉他:会死!要逃! 他足下一蹬,向外场出口狂奔而去,房梁轰然坍塌,将两具尸体掩埋,火光冲天,赤那全身寒毛直竖,他几次屈膝后跳躲過坠物,将双臂挡在身前从火焰中跃出。 危险!会死! 赤那的脸部、脖颈、肩臂皆汗水津津,不知是被烤出来的還是因惧而生,他不断地变换方向,就在奔出外场的那时,轰然一声火焰熊熊卷来! 刺目的大火中只看见他模糊的人影! “卡!” “救人!!” 蒋舒明和副导演的两句话前脚跟后脚,拿着灭火器的数個工作人员冲上前去,大量的二氧化碳和烟雾充斥大片空间。 “我沒事!” 烟雾中秦绝咳了两声,第一時間报告情况。 在场众人的一颗心放回肚子,蒋舒明也松了口气,都是秦绝這几次拍摄太靠谱了,這次居然开拍前跟他說什么“拍摄别停一條過”,他真是信了這小子的邪! 秦绝边挥手散开烟雾,边踉跄走出。 蒋舒明一看她就破了音:“你管這叫沒事?!” “咳咳咳。” 秦绝总算摆脱烟雾,嗓子被烟燎過,异常嘶哑:“真沒事,人好好的。” “轻度烫伤,戏服烧出几個口子,鞋裡机关废了,汇报完毕。” 她說完接過陈助理手裡浸過冷水的毛巾,往黑得根本看不清五官的脸上一抹,除了眉毛头发有点焦,還真的沒什么事。 最后那次爆炸她留了個人影后便迅速倒地翻滚,第一時間扑灭了火,反倒是后来冲上来的這些人不由分說对着她喷了一通二氧化碳,现在仿佛毛孔裡都在往外渗CO2。 张明在边上捧着冰盆,秦绝伸手抓了把冰块当沐浴液似的往裸露的脖颈和手臂上涂,擦掉黑灰后,能看出有几处烫掉了皮,還有几处烫疤。 戏服的背心宽松,质量也一般,被烧出几個洞,多集中在腰腹处,沒露出什么不得了的地方。长裤厚一些,幸免于难,仅有几处焦痕。 “怎么不按走位来!”蒋舒明心有余悸地喝问道。 “特殊情况特殊对待。”秦绝把嘴裡的温水咽下去,认真解释道,“有一根房梁掉下来时被卡了一下,落点和倾斜角度和计算好的不一样,跨過去再跑就沒路了,只能从正前方冲。” 她又說:“正好那個方向有镜头,拍出来的效果应该還不错。” 這倒沒错,秦绝刚才的表演堪称火场跑酷,流畅感与刺激感兼备,非常出色。 “這就是你学的从演戏角度想問題?!” 蒋舒明怒道:“你是导演我是导演?跨過去沒路了就不能收拾收拾拍下一條?!一個演员别不把自己当回事!敬业是這么敬业的嗎?命不要了?!” 他气得一指齐清远:“眼前就有教训,看不到?!” 說完发觉不妥,啪地放下手,跟齐清远說了句抱歉。 齐清远并不介意,也看着秦绝严肃道:“這样不好。” 蒋舒明被這么一打岔,再看向秦绝时情绪也连贯不起来,指了她半天,最后只气哼哼地摆手道: “滚一边治疗去!” 秦绝平静地点点头:“好的蒋导。” 她跟着陈助理往休息处走,蒋舒明原地转了半圈,忍了半天,沒有迁怒别人,黑着脸招呼工作人员打扫残骸,自己坐回监视器前。 岑易也在休息处,刚旁观了這一场,心脏病差点吓出来,此时看着走来的秦绝也是不知說什么好。 “你這孩子……” 岑易张了张嘴,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說: “拍摄时导演会考虑到各种情况的。什么一镜到底、一條過,别那么较真,一次不行還有很多次尝试,认真对待演戏是好事,但凡事都有度,不能随便拿安危开玩笑。” 秦绝正抬着手臂让人喷药,闻言“嗯”了声,表示在听。 “唉。你呀。” 岑易有种提前体会到父亲跟叛逆儿子交流障碍的感觉。 “你是不是想說,你自己有把握,不会受伤,拍得也很好?”岑易在秦绝旁边坐下,声音放轻。 “但是不能光想着這些事。你是在剧组裡,假如有個万一,就会变成剧组拍摄爆炸戏裡演员意外重伤,甚至身亡,你想想,不光是你自己受灾受难,整個剧组,還有蒋导,到时候要承担多少媒体的质问和非议?” “我明白。” 秦绝向来听得进去建议和批评,岑易都說到這份上了,她认为有必要解释一下。 “岑哥,我的思维模式和你们不一样。” 她坦诚相告:“第一次见面时,你和齐哥都在。我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你都清楚,我也无意隐瞒。” “蒋导为什么看中我,找我演戏,是他看我符合要求,能动死手。 “我之所以能动死手,是因为我不怕死。” 因为不怕死,所以沒有顾虑。 她的话沒有說全,但意思基本贴近。 真正的原因秦绝已经发现了,尽管回归了现代,但她的固有思维仍属于末世。 那三十多年来的痕迹,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轻易消除。 她的实力和经验,令她有信心完成這次拍摄。在這個大前提下,导演、围观人员、剧组等等担心的最坏情况几乎沒可能发生。 在末世裡,对自己有一個清晰的判断尤为重要。当她知道這刀下去对面的丧尸会死,那她必然就冲上前去。 這是一道很简单的证明题,从已知结果完成推导過程。 另一個原因则是,秦绝并不是浸淫多年的老演员,她现在连表演的门槛都沒摸到,只要她在演,就会默认所发生的是事实。 所以当场改变路线也好,不顾安危向前冲也罢,都是她唯一能做到的。 如果不這样做,她的表演就彻底崩盘了。 秦绝把第二個理由讲给岑易听,他又叹了口气。 “你啊,真的是…… “我知道你有充分的理由和实力允许你這样做,只是别說我們,以后還会有更多的人,他们不了解你,所以无法报以信任。每個人看待問題的角度、关注的重点都不同,都牵扯着他们自身的利益,在這种情况下,你的做法很容易会被误解成個人的自负和任性,被人打上年少轻狂和不顾大局的标签。” 秦绝点头:“我知道。我在调整了。” 末世思维并不适合這個安宁和谐的社会,這件事本身沒有对错,只是适合与否的問題。 “還有,我猜你有個問題可能真的沒发觉。” 岑易把药油递给陈助理,說: “为什么你给我的感觉是,你不是很想活着?” 秦绝眼睑一垂,沒有說话。 “小秦,我尊重你的隐私,也不想多问你的身世经历。”岑易轻声道,“你很聪明,知道在什么时候应该摆出什么样的态度,做什么样的事。” “但你……似乎沒有目标。呃,也不是目标,生活這东西,不是追求目标才是生活。”岑易转头看向前方,“生活是由无数個让你觉得‘我想活着’的瞬间组成的。” “那岑哥你呢,你想活着是因为什么?” 秦绝问:“事业?家人?還是名声地位,或者钱?” “后面那几個,真不好說。要說我对它们沒一点兴趣,那就太虚伪了。” 岑易抱着其中一條膝盖,对秦绝笑笑:“前两個嘛,一半一半吧。” “给你分享個秘密,要不要听?” 在渐渐轻松起来的气氛裡,岑易笑呵呵地說:“我呢,最初喜歡的不是演戏,是骗人。” “?”秦绝抬了抬眉毛。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歡编故事,创造不存在的人,哦,用现在的流行词来說,叫‘捏人设’是吧?我喜歡捏各种各样的人设,然后去骗人,让别人也相信。 “我会对邻居家小孩說我有個哥哥,在哪裡上学,是什么性格,哪几天会回来還跟我带糖吃,其实我是独生子女,根本沒有兄弟姐妹。 “长大以后我的戏精病就更重了,自己一個人坐出租车,一個人出去吃饭,跟人聊天时随口就能瞎编,明明我在這裡上学,但我偏要骗服务员說我只是长得年轻,已经工作了,在某某单位,家离這裡很近。 “我就是喜歡看别人被我骗,還信以为真的样子。” 岑易乐道:“直到我在網上跟你嫂子網恋,骗了人家,又栽进她手裡。” “我意识到自己真的非常非常喜歡她的时候,就害怕了,因为我是個彻头彻尾的骗子嘛。我骗她自己是個在酒吧驻唱的落魄小歌手,還给她发了很多‘工作照片’,在视频聊天裡抱着吉他给她唱歌。我骗人不图钱不图色,只是想看他们当真,這样我觉得特好玩,特开心。结果害人终害己,承受不住心理负担,就跟你嫂子說了实话。 “然后你猜她說了什么?她在视频电话裡說‘哇,你演的真好,为什么不去做演员?’ “這句话啊,对那时候只知道骗人为乐的我来說,简直是醍醐灌顶。” 岑易的助理王轩正好走過来,听到了后半段,就微微笑了。 在秦绝有些好奇的目光裡,岑易拍了拍他,对秦绝眨眨眼: “后来我才知道,你嫂子家裡就是开经纪公司的,她早发现了。 “我就這么被签下了,十几年過去了,经纪人成了妻子,小舅子当了助理。怎么样,听着是不是很人生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