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 第六十二章
老太醫給正始帝診脈後,微微蹙眉。
陛下這脈象,與從前不同。
不似狂躁,又不太|安穩,脈象遊走間,似有躁熱,心有中火。
老太醫:“陛下這些時日,可是睡不安穩?”
正始帝淡淡看了眼老太醫,平靜地說道:“一夜只得一二時辰。”
這太少了。
老太醫沉思,陛下最近的喫食並無問題,就連每日的湯藥也按時服用,照理來說不該有這樣的反應。
難道是藥物的作用,以至於陛下夜間多夢?
他打量了一眼陛下,忽而說道:“陛下最近時常去演武場?”
正始帝頷首。
老太醫微微動容,欠身說道:“陛下肝火旺盛,燥熱不退,一身力氣無數發泄?”
正始帝漫不經心地說道:“老太醫,在你嘴巴里,寡人豈不是成了個發|情的動物?”
老太醫略略咳嗽了兩下,之前因着莫驚春的體虛,陛下這裏他也對症下藥。只正始帝身體強健,如此卻是補過頭。
但另外的根源,怕是陛下常用的藥物裏,有的藥材致使如此。
用藥時,太醫也曾想過會有這種可能,但是相較於陛下的瘋疾,如今這等狀況,已經算是萬幸。
可依着陛下的脈象,恐怕不止如此。
正始帝看着那隻正在把脈的胳膊,忽而說道:“寡人這些時日,夜間多思,偶做殺人之夢。不殺盡興,不會醒來。”
老太醫擡筆的動作僵住,看向帝王。
帝王淡淡說道:“老太醫可有法能解?”
老太醫想起方纔進殿前的事情。
剛剛痊癒的劉昊和德百正在殿外候着,在陛下和柳存劍商討要務的時候,他們倒是在偏殿說起話來。
劉昊:“再躺下去,我的腰都要斷了。”
德百:“陛下還是看重師傅的,還特地讓太醫去給師傅診治。”
劉昊搖了搖頭,“都將宮裏清理過數回,還是有這樣的差池,臉都丟盡了。”
德百寬慰:“畢竟可是那位的母親……也是無法。”
他說完後,方纔想起一事,遲疑地說道。
“近來陛下出宮的較爲頻繁。”德百道,“多數時候,是去與太傅見面。”
染上了劉昊的習慣,德百在提起莫驚春的時候,口稱太傅。
劉昊揚眉,倒是不覺得有什麼,“陛下甚是喜歡太傅,如此也是正常。”
德百也是念叨幾句,沒再說什麼。
老太醫卻在此刻,不期然地想起德百的話。
陛下出宮較爲頻繁,多數時候,是去與太傅見面?
“陛下這些思慮,在見到宗正卿後,可是稍微緩解?”老太醫敢於直言,半點都不怕觸及到帝王的糾結。
爲醫者,還是得爲病者多多思慮。
正始帝幽幽地看着老太醫,良久,方纔言道。
“確實如此。”
抱着莫驚春的時候,正始帝殺性會褪|去不少,一夜到天明也是常有的事情。
素日裏,他清楚自己待莫驚春的慾念,雖並未壓抑,可得了太后的建議後,正始帝多少也是聽了進去,並未再冒然觸碰莫驚春。
這有兩位大將軍回朝的緣故,也有正始帝看透莫驚春糾結態度的緣由。
莫驚春雖排斥這等關係,可時日漸久,人心總歸是軟的,磨久了,總會有所變化。
正始帝正是看到了這變化,才甘願再等。
然這食髓知味的貪婪,有時不僅折騰着莫驚春,更折騰公冶啓自身。
老太醫勸說道:“陛下不如養些活物,可作分散心神,說不得,還能練習一下剋制的能耐?”
正始帝面無表情地說道:“寡人爲何到現在都沒殺了你?”
老太醫訕笑。
待他去了太后宮中坐坐時,太后卻是抱來了一隻狸奴。
那隻狸奴,其實就是之前太后帶去長樂宮的那隻。
她確實通身雪白可愛,正在太后懷裏呼嚕嚕踩奶,長長的尾巴甩來甩去,腦袋蹭着太后的手掌,正愛嬌地叫着。
太后:“老太醫的醫囑,哀家聽說了。狸奴這物,若是稀罕一人,就最愛粘人。皇帝不若帶回去養一養,說不得,還能陶冶情操。”
正始帝:“……”
正始帝難得哽住。
他甚時候,已經到了需要陶冶情操的年紀?
但是太后強求,正始帝也懶得反駁,回去的時候,就將那雪白狸奴帶了回去。
還有一個專門的小內侍負責伺候這狸奴。
剛來的幾天,這狸奴害怕得要緊,上躥下跳,時常惹得小內侍亂跑。但他是太后宮裏的人,殿前都很忍讓,也確實瞧着那狸奴活潑可愛。
再過一二日,這狸奴,就開始熟悉了起來,恣意妄爲,甚至跳上公冶啓的牀榻睡覺。
帝王甚少在意。
只是有一日,他夜半驚魂,猛地睜開眼,正有什麼東西在啃咬他的手指,皇帝猛地發力,手指幾乎生生掐死那活物。
狸奴爆發一聲尖銳的慘叫。
正始帝半夢半醒間,意識到自己掐的是太后宮中的狸奴,這才撒開了手。
那狸奴跑得不見蹤影,唯獨那條尾巴還在帝王眼前晃來晃去。
一直壓抑的帝王在那一瞬徹底不耐煩,手指剋制地緊握成拳,卻是痙攣得發白。黑沉的眼底透着暗紅,似隱有狂躁。別說是剋制,他都幾乎要翻出宮去。
這是近來吃藥無法緩解的藥性,要壓過去,便少說等到下個月換藥。
理智上清楚這是必經之路,可眼下正始帝卻一腔躁火,性情暴躁。
演武場的武師傅都被他打怕了,暗衛裏最高強的幾個是絕對不敢跟他動手,正始帝如困獸之鬥,在又一次差點弄死那隻狸奴後,面無表情地將可憐的動物提了回去。
這狸奴雖然被養得膘肥體壯,但險些赴死的兩次遭遇讓她頭也不回地奔向太后的懷抱。
正始帝:“這東西再養在寡人那裏,就真的要死了。”
被他抽筋扒皮,拆骨分屍,再埋入地底。
正始帝並非在開玩笑。
太后感受着帝王那若有如無的暴躁殺意,不自覺地說道:“莫驚春呢?這幾日,他未入宮?”
正始帝的臉色更爲陰鬱,“莫飛河和莫廣生回來後,他無事不再入宮。”
“掩耳盜鈴。”太后嗤笑了聲,“不做,難道便不存在?”
正始帝斂眉,這倒不是。
莫飛河老道沉穩,莫廣生狡詐多思,耳聞不如眼見,如果莫驚春頻繁入宮,說不得也要被他們看出來。
這是莫驚春最恐懼的事情。
他不願的事情,正始帝也不強求。
……當然,只在一些事情上。
正始帝沉思,相較於從前,他似乎變得心軟了?
太后不緊不慢地說道:“如果你想見他,那就去罷。”
正始帝:“從前太后一直攔着寡人跟前,怎麼如今卻是變了性?”
太后:“你從前若是早早說了他的重要,哀家會攔着你?好在你不至於爲了一個男人,將家國天下都傾覆,不然,哀家都要懷疑,當初生下你的時候,是不是忘了再給你長長心。”
正始帝啞口無言,其實,大概,那個……
他沉默了,沒在太后面前說什麼。
但皇帝的異樣,在殿前不是祕密。
正始帝時常來往演武場,武師傅已經無人能夠助他,最後迫得是柳長寧親自下場。可憐他剛剛傷好痊癒,被陛下特赦回來,就要面對這樣的痛苦。
但是柳長寧之前能身兼宿衛首領,自然也是個武藝天才。
有了柳長寧做打手,正始帝便好過了些。
陛下將這狂躁的壓力發泄在演武場後,朝上朝下的事情便安穩。但老太醫的臉色卻一天比一天難看,直到有一日,老太醫診脈後無奈地說道:“陛下最近如何?”
正始帝淡定地說道:“無礙。”
除了錘鍊的時間長了後,倒是無感。
從前聽莫驚春說過他借用練武來發泄的說辭,倒是真的有用。
老太醫卻沉着臉色搖頭,認真說道:“陛下,臣覺得您的脈象,並不比從前要好。”他已經調整過藥方,不該毫無變化纔是。
正始帝平靜地說道:“或許是診斷有誤呢?”
老太醫沉聲說道:“陛下,臣雖無用,到底還是有能爲,還請陛下說個清楚。”
正始帝看了眼老太醫,手指在桌上敲擊了幾下,不知是在沉思,還是在猶豫,頃刻後,帝王纔不疾不徐地說道:“自打服藥後,確實互相融合,也的確……是除了那一回後,並未真的暴動。
“不過寡人時常會聽到一些古怪囈語,甚是吵鬧。”
他的聲音冰涼從容,仿若真的不爲此所困。
老太醫臉色微變,追問這症狀從何而來。這人一旦上了頭,便是不管不顧,也不怕正始帝一個惱怒咔嚓掉了他。
但正始帝既然說了開頭,也不會隱瞞結尾,便也說了出來。
持續時間不短,至少得有幾個月。
正始帝居然能生生忍到現在!
帝王漠然說道:“不是什麼大事。”
老太醫可要拍案叫絕,這都不叫大事,那什麼才叫大事?!
這等幻聽出現,可算不得好事。
老太醫冥思苦想,突然說道:“陛下這些時日,還是沒去見宗正卿嗎?”
正始帝詭異地斜睨他一眼,“說這些作甚?”
“上回陛下說道,在宗正卿身旁能睡着。”老太醫言辭鑿鑿,“如果陛下這一回不是騙臣的話,那豈不是說明,您的幻聽,在宗正卿身旁會消失?”
正始帝屈指揉了揉額角,臉上面無表情。
良久,“不成。”
正始帝肅然說道:“寡人對自己倒是有幾分知曉,如果真的靠近子卿,他必然討不到好。”那種蠢蠢欲動的惡念一直蟄伏在他的皮肉下,自打帝王壓抑開始,就從未停止過咆哮的掙扎。
在看到和莫驚春的曙光前,正始帝不想妄動。
老太醫無奈在心裏感慨。
他在皇家沉浮二十來年,對皇室內的事情看得太多,就算是正始帝的父親永寧帝,脾性再溫和淡定,也做不到一生一世一雙人,如今正始帝這桀驁暴躁的脾氣,居然還有生忍下來的一日。
就如同兇獸被馴服,被安撫。
可正始帝的瘋性是發自骨髓皮肉,不是純粹靠忍,就能奏效。
眼下陛下是壓得住,可要是一日暴走,後果不堪設想。
老太醫也顧不得去說陛下的隱瞞,而是說道:“如果陛下當真……那多多接觸,還是有用的。”
正始帝睥睨,不耐地說道:“寡人說的話,老太醫是沒聽進去嗎?”
老太醫鎮定地說道:“臣自是聽到了,也正是因爲臣聽到了,纔會有這樣的勸諫。陛下,堵不如疏,再壓抑下去,臣怕您會失控。”
正始帝嗤笑了聲,戾氣隱在眉間,乖戾地說道:“作甚那麼害怕?如果寡人變成個瘋子,不正順遂了那些人的野心?”
提到這裏,老太醫就不敢說話。
自從交泰殿被燒了後,這樣的試探層出不窮,如果不是剛剛料理過宮廷,再加上太后讓渡的權力,還說不得會如何。
自古以來,前朝和後宮都是緊密相連,不少權貴世家在宮中確有眼線,這都是心知肚明的隱祕。
只除了東宮。
那是圍得最水泄不通的地方。
而正始帝登基後,便是整個後宮,都彷彿被劃入了地盤範圍,容不得外人窺伺。如今已經做到篩無可篩,外人也無從下手。
老太醫:“……前朝的事情,臣不懂。但是陛下和宗正卿,卻還是要見面。”老太醫這再三勸阻,正始帝多少聽進去了一點。
不然,他爲何會在外狩獵時,聽到莫驚春帶着莫廣生幾人去了京郊別院後,會快馬加鞭帶人趕過去?
倒是讓他意外知道了莫廣生……怕是知道內情。
數日後,正始帝在練武場上下死手的時候,莫廣生沉浸戰場多年的殺意刺激着帝王敏銳的感觸,黑沉沉的眼底一閃而過張揚的猩紅,暴戾的快意在體內徘徊,在皮肉衝撞裏低低愉悅。
他想要血。
帝王握着長刀,冰冷無情地掃過莫廣生。
滿眼都是血紅。
喉嚨,胸|前,下|體,小腿……一個個弱點被扎人的視線擦過,莫廣生皮糙肉厚,習慣了敵人的窺伺,卻沒有留意到正始帝的眼底,只剩下純粹生與死的狂躁。
愈戰愈勇。
嗜血的貪婪亮起,正始帝幾乎想要將眼前人活劈撕碎。
刀光裏,眼角餘光一瞥院門口立着的人,血紅像是被擦掉了一角,塗抹出了莫驚春的形狀。
長刀停在莫廣生的脖頸邊。
正始帝低頭看着胳膊,挑破的布料漏出個小洞,莫廣生還是留了手。
他心裏一陣煩躁,將長刀丟到一邊。
正始帝步向莫驚春。
一步步,漫天的血光像是倒流,將莫驚春的輪廓變得更加鮮活。他走到莫驚春跟前時,那所謂的瘋狂殺性,所謂的血光漫天,消失得一乾二淨。
就連聒噪的聲音,也再不響起。
只有莫驚春輕輕朗朗的聲音,“陛下。”
他道。
正始帝從未說過,其實他喜歡聽莫驚春這麼稱呼。
只是這稱謂總顯得冷漠隔閡。
他從漫長的思考裏抽開身,扯了扯手底的尾巴。
莫驚春發出哀哀慘叫。
“陛……下……”
瞧,同樣低柔的聲音,此刻如此魅惑。
狸奴尾巴確實不如兔尾敏|感,畢竟這麼長,又這般毛絨絨,光是梳下來的毛毛,都可以捧在手心裏。
這是一條多麼活潑,多麼乖順的尾巴。
尤其是在侵入的時候,能看到這尾巴可憐兮兮地僵直,然後軟綿綿地搭在公冶啓的手腕上。像是推拒,又像是可憐兮兮的歡迎。
就跟此時此刻的莫驚春一樣。
他的聲音裏,歡愉夾雜着痛苦,尾巴被迫落在公冶啓的手裏揉搓,實在可憐。
狸奴尾巴,掐掐尾巴尖,能夠換來一顫。
再摸摸尾巴的根部,那更是全然不同的感覺。
莫驚春止不住哆嗦。
但更讓他難受的,還是身前,他掙扎着,無力地試圖去摘下來,卻被公冶啓捉住胳膊反扣在背後,笑着壓下來,擠到了毛絨絨的尾巴。
公冶啓:“夫子的聲音,有點響,要是被人聽到了,可怎麼辦?”
莫驚春要死了。
他不知道公冶啓究竟在發什麼瘋,將他前頭給堵住了,美名其曰是在幫他養米青,然後自己倒是快樂,活活讓莫驚春掙扎了幾回,也求脫不得。
公冶啓漫不經意地揉搓着尾巴,那細細密密的顫抖,跟着每一次而動彈。
他眼前一亮,想出一個快活主意。
帝王笑眯眯地貼在莫驚春的耳邊,低低說道:“夫子,你說,這狸奴尾巴,這麼多毛髮,要是一起……是不是比羊.眼.圈還有趣?”
莫驚春壓根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但很快,他知道了。
那渾身發麻的瘙癢,幾近讓他昏厥過去。
…
屋裏在半夜叫過一回水。
是衛壹擡進去的。
那時候,莫驚春已經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動了。
很累。
但這種累的感覺,跟從前不一樣。
從前正始帝是巴不得榨乾莫驚春,可是這一回,不知他究竟是哪裏來的主意,輕揉慢捻也就罷了,還讓莫驚春來回掙扎了無數次都不得解脫,每一次的攀登都讓他痛苦不已,分明出不去,還硬要推上去的極致,簡直比從前還要令人恐懼。
莫驚春連喫水的力氣都沒有,最後還是陛下嘴對嘴餵了他幾口。
咬爛的被褥被丟了下去,新的牀褥鋪了上來,莫驚春躺着哪裏都不舒服,還不自覺地想要去摸身後的尾骨,那裏可真是被折騰夠嗆,但是眼下尾巴已經消失不再。
子時過去。
莫驚春無力啞聲地說道:“……陛下,睡不着?”
正在給莫驚春擦手指的正始帝坐在牀邊,輕笑道:“子卿怎麼這麼敏銳?”
帝王不是睡不着。
只是夢裏是無窮盡的殺意,爲此,他讓任何伺候的人都不要近身。
他雖然不在乎,但也不樂見隨隨便便就夢中殺人。
“……可上一回,在東府的時候,陛下睡得很安穩。”莫驚春勉力地說道。
正始帝笑了起來,“上一回,我將你折騰得半死,怎麼還有心力去注意我?”
莫驚春不必臉紅,因爲他本來就已經全身通紅,每一處都被帝王細緻地品嚐過,連羞恥心都被迫丟掉,才能哀求着得到最後的解脫。他聽到正始帝的話後,倦怠地垂下眼皮,慢慢說道:“身旁睡着的人,究竟是平靜還是痛苦,臣不至於分辨不出來。”
正始帝沒有立刻回答莫驚春的話,他只是伸出手摩挲了下莫驚春發紅的眼角,“爲什麼又稱我爲陛下?爲什麼又自稱臣?”
莫驚春別開頭去,只給正始帝露出一雙紅通通的耳朵。
就連這耳朵,也有着淺淺的咬痕。
儘管明日,這淺淡的痕跡就會消失,但不可否認,這極大滿足了正始帝貪婪的心思。
莫驚春只聽到正始帝低低笑了幾聲。
不吵。
甚至連屋外都不會聽到。
但是很高興。
非常、非常高興。
正始帝收斂笑意,淡笑着說道:“寡人每夜都會在夢中夢到一些畫面。”他的手指在莫驚春的墨發裏穿梭,即便是在談論如此血腥的事情,也帶着濃濃的笑意。
“寡人殺了很多很多人。”
他已經記不得夢中人究竟是什麼模樣,卻記得那永無休止的殺戮與哀鳴。求饒與慘叫不能安撫公冶啓,反而讓他更爲暴戾嗜血,充滿着無盡的渴望。
“夢的次數多了,多少影響到了睡意。”
莫驚春的手指無力地搭在公冶啓的手腕上,這輕輕的力道,就跟方纔還在的那根尾巴一樣柔|軟無力,彷彿輕輕用力,就能立刻拗斷這一截手腕。
正始帝在夢中殺過太多人,甚至比屠戶還更清楚骨骼脈絡,清楚如何一刀捅進去,人還會吱吱慘叫,卻不會死。
翻騰塗抹出滿地的血紅,煞是好看。
帝王的手指又被莫驚春的手指捉住,他便低頭看着他。
莫驚春分明已經沒什麼精神,卻還是強自提神,費力去握住公冶啓的手指。
痙攣顫抖的手指被溫熱的手掌包住。
公冶啓閉上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莫驚春便也見着那勃然的殺意逐漸平息下去,手指的顫抖也逐步停了下來,最終反客爲主,將莫驚春的手指包住。
陛下興奮過頭時,手指總是會忍不住發顫。
那是一種極致掠奪的殺意。
莫驚春感受過無數次,絕對不會有錯。
而上一回的感覺,猶是今日演武場。
莫驚春倦怠地說道:“老太醫的藥,沒用嗎?”
正始帝並不在意,另一隻手卷着莫驚春的長髮,淡然說道:“治標不治本,我是什麼模樣,難道夫子不知?”
改不了的本性,變不了的瘋狂。
正始帝從未變過。
沒有用這三個字,比什麼都可怕。
莫驚春很累。
半睡半醒間,他還是將公冶啓拖到牀上。說是拖,其實更像是公冶啓泄力讓他施爲,於是兩人就在牀榻上滾做一處。
莫驚春擡手蓋住公冶啓的眼,淡淡說道:“睡吧。”
這是莫驚春的牀榻,更別說他們剛剛還做過那事,整個牀榻上都是他的味道。除去那些隱隱散去的腥.臊外,便是莫驚春身上那似有似無的香氣。
公冶啓看着眼前的黑暗,好像真的就這麼沉浸夢鄉里去。
莫驚春微蹙眉頭,聽着帝王的呼吸變得平靜,方纔軟下勁來,趴在他的肩頭想了一會,只是他精神也是睏倦,倒是也想不出什麼,不多時,還是沉沉睡去。
莫驚春醒來的時候,牀榻上已經沒人,但是他的牀頭擺着一株折斷的花。
那花看起來異常眼熟。
莫驚春坐起身來,捻着這朵花看了看,突然升起無奈的感覺。
這不就是他之前養在外面的花嗎?
那盆花好不容易纔在秋日長出了幾朵菊花,眼下這是借花獻佛?
該是他的花,豈不也是他的花?
莫驚春無奈,取着這花下了牀榻,換衣裳的時候,留意到後背有着古怪的瘙癢。他衝着銅鏡看了一眼,那上頭斑駁的痕跡實在不堪入目,莫驚春只看了一眼就立刻別開去,用衣裳將那處蓋住。
昨夜公冶啓做得也不多狠,只是憋得莫驚春難受。
這種控制之法,實在不可多用。
莫驚春面無表情地想。
還有,正始帝的情況,究竟如何?
不知爲何,此刻,此時,心口滾燙到發痛,讓他不自覺微縮肩頭,像是要護住脆弱的地方。莫驚春微閉雙眼,這樣不可。
他待公冶啓,比之從前,還要退讓。
一步退,就是步步退。
再退,便毫無退路。
長樂宮內,帝王愉悅地更換衣裳,同守在身後的劉昊說道:“將柳存劍叫進來。”劉昊回來後,德百自然退去做了該回的位置,不過正始帝用慣了,如今也一同在殿前伺候。
德百彎腰給公冶啓佩上腰飾,總感覺今日陛下比尋常還要高興。
等柳存劍進來,得知他帶回來的消息,正始帝便愈發高興了。
正始帝低笑着說道:“可總算是有了機會。”
聲音裏,是難得的暢快。
…
翌日,林御史府上,天還未明,就已經燈火通明。
林御史長相儒雅,風度翩翩,即便是在這般年紀,也還是一個優雅君子,無人在看到他的時候,會不稱讚上幾句風度如往昔。只是如今他坐在低調高雅的書房,聽着大兒子林長峯迴稟時,那臉上的狂喜與驚訝的失態不似作假。
“確是如此,阿耶,確實是找到了!”
“好!”
林御史拍案而起,高興地來回踱步。
“你們的行動,可還有旁人發覺?”林御史立刻想到這點。
林長峯搖了搖頭,“您知道最近京城內就跟瘋了一樣,大家都是一般的作態,很難發覺痕跡。不過,如果有人突然有了別樣的反應,肯定會被猜出來。畢竟這東西,確實有些明顯。”說到這裏,他還有點遲疑,“而且兒子覺得,那藏書的數量有些奇怪。”
林御史看他,“哪裏奇怪?”
林長峯:“找到的部分,肯定沒有傳聞中那麼多,甚至頂多只有十分之一。”他們是在一處老宅子裏找到的。
這已經不是第一處被盯上的,許多類似這樣的宅院,都被一一挑選了出來。
那宅子在十幾年前被買賣過,如今買主不知是誰,但是據牙人說,這房子已經空置了十來年。
循着蹤跡,他們居然真的在其中找到一處破舊的庫房,那裏面沉沉壓着二十來個箱子。那些箱子破舊不堪,打開後,裏面居然是包着油皮紙的書籍竹簡。
最開始找到的家丁都幾乎震驚了,回稟林長峯後才慢慢冷靜下來。
林長峯自然也是高興,但是二十幾個箱子的數量,鐵定是不對勁。
林御史淡淡說道:“狡兔三窟,當初竇何明就是個聰明人,他怕是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既然逃不過家裏兄弟的算計,還不如讓這些藏書跟自己一塊陪葬,倒也是個心狠手辣的。”
林長峯搖頭說道:“再是心狠手辣,也比不得竇何唯,他作甚要親自動手?還給私生子看了行蹤去。”
林御史瞥了他一眼,冷笑着說道:“他哪裏算是心狠手辣,分明是優柔寡斷!早幾年就能斷絕的證據,居然活生生留到了現在,簡直是給陛下送把柄。我看是從竇家進京城的那一天,竇氏就一直被陛下盯着了!”
林長峯知道剛纔的話觸犯到了阿耶的禁|忌,便低着頭不說話。
自打林御史將三妹開除族譜後,他們孃親就憎恨林御史的狠毒,每天就只顧着喫齋唸佛,喫足都在小佛堂。
林御史和林夫人老夫老妻這些天,還是頭一回被老妻氣得夠嗆,從此落下了心病。
知道聽到什麼心狠手辣,便要先行發作。
要他說,阿耶的做法雖然確實陰毒了些,但也是爲了整個林家。之前陛下那勁頭,若是真的追根究底下去,對誰都沒好處。
妹妹和妹夫確實可憐,但也沒法子。
他們出生就是世家子,擁有了世家的權貴,也需得維護這個世家。當初之所以看中許尚德,是因爲他背後的人脈,也是爲了拉攏王振明。不然區區一個狀元,怎麼值當一個世家女下嫁?
林御史沉聲說道:“東西既然找到一部分,就說明藏書真的在京城,將東西全部帶出去。而後再徐徐圖之。”
林長峯蹙眉說道:“竇何唯雖然被帶進大理寺,但是竇何童還在外面主持。如果我們將東西運出去的話……那就要和竇氏撕破臉皮了。”
林御史揹着手,陰冷地說道:“本來就是私下運出去,誰會知道。更何況撕破臉皮又如何?陛下對世家蠢蠢欲動,這本就是該合力同助的事情。如今我等幫着竇家找到了藏書,不過是替他先收藏起來罷。等平安了,一年兩年過去後,自然會還給他。”
林御史自然不會做出真的完全霸佔的舉動,但留足時間謄抄,不就將竇家藏書換了一個名頭嗎?
如今天下之大,雖然已經有了造紙術,可書籍還是昂貴。
如果不是朝廷推廣公學,很多貧寒子弟壓根讀不起書。
而即便是朝廷,翰林院的藏書,也絕對沒有任何一個世家的藏書多。這就是他們的底蘊所在,莫怪林氏貪婪,而是知識,就是命|根!
當初世家能用這個卡死朝廷的人才舉薦,時日漸久,科舉便用後起的浪潮告知世家,氾濫的學識,對世家的根基是何等侵害。
林御史的吩咐,林長峯自然聽進去了。
等他要離開去辦的時候,林御史又突然叫住他,冷冷地說道:“還是沒找到她的行蹤嗎?”
林長峯面露苦澀,“三妹去的是廣德寺,但是兒子確實沒找到她的身影,就算是其他幾個寺,卻也是沒有。廣德寺的主持說道,或許是人已經……”
林御史的臉色陰沉,也說不出是擔心還是在猶豫。
“罷了,當時她懷有身孕,是你孃親眼看着走近廣德寺的。怕是難產……”
林長峯以爲他擔憂許夫人的安全,便附和了幾句。等到他離開後,林御史在屋內來回踱步,自言自語地說道:“如果不是她的話,當初那些留下來的東西……”
怎麼會不見了呢?
許尚德咬死沒說的東西,要是被公告天下,那纔是要命的事情。
那才真真是將世家的顏面扒下來踩。
那讓蘇杭百姓罵得羣情憤慨的貪污,一直都有着世人眼中高潔儒雅的世家插手,王振明更是從一開始就跟他們眉來眼去,許多事務,不過是彼此心知肚明罷了。
他看着外頭的天光破曉,把玩着兩顆核桃,開始搖頭晃腦地擔憂起來。
不知林長峯能不能將東西好生安置出去?
數日後,正午,日頭高照。
幾個商隊正慢慢地挪到了城門口,正打算給關文查驗,守城的士兵看了看他們那鼓鼓囊囊的行禮,問道:“這些都是什麼東西?”
爲首的商隊頭頭賠笑說道:“都是一些買進賣出的東西,官家要是不嫌棄的話,也可看看。”
那自然是要查。
但是這商隊給的錢足足,他們隊長和這個商隊頭子又是認識,檢查起來就敷衍了許多,只是大致翻開來看了下表層,只看上面都壓着些例如棉花等東西,便重新放下布條,擺擺手,這就是示意過去。
看着都是輕便的東西,但是車轅很深,滾過去的時候,壓着地面兩道異常鮮明的滾痕。
咔嚓——
非常不巧的是,就在車子再度滾起來的時候,也不知道內部究竟是如何擺放,竟然是那麼湊巧,好幾個東西從車上滾了下來,直接“啪——”一聲攤開在地上。
士兵低頭一看,那赫然是一卷竹簡。
再是無知的人,他都聽說過最近京城裏鬧得沸沸揚揚的事情,他當即臉色大變,厲聲喝道:“停下!”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不僅嚇到了車伕,也嚇到了城門附近的百姓。
這些百姓來來往往,甚少聽過守城士兵如此嚴肅。
對他們來說,守城的人就是每天都能看到的,是擺件,是人,還是泥塑,看起來都沒什麼差別。但是這一聲暴喝,卻生生將周圍人的視線一同看了過來。
“這不是商隊嗎?”
“難道是查出來裏面藏了個人?”
“我怎麼不知道你這麼有能耐,爲何不去寫話本?”
“胡說,肯定是藏了什麼寶貝!”
有個讀書人揉了揉眼,盯着地上士兵正在彎腰撿起來的東西,突然大聲說道:“那東西是不是竹簡?”
除了與他一同出來的讀書人立刻去看,其他百姓都是茫然,還有的還在問竹簡究竟怎麼了,這又是什麼東西云云。
讀書人耐心解釋,“竹簡就是竹片做好的書籍,不是所有書籍都是那種白紙做的,許多年前,大家都是在竹片上落筆。”
從前記錄的書籍和現在,是全然不同的兩種味道。
“那些人運走的其實不是貨物,而是書籍?!”
有人總算是明白過來,喫驚地說道:“那豈不是偷偷在運的?”
也有人說:“怎麼就叫偷偷呢?沒看過有人賣書嗎?說不得這就是商隊主人買下來的古書呢?”
讀書人的朋友總算回過神來,厲聲說道:“不可能,絕無可能!最近半年,小生走遍了整個京城書鋪,都沒有哪一家願意出售古書的。誰家是傻子,願意將如此昂貴可以傳世的東西賣出去?那須得是個蠢物!這東西……我敢肯定,這東西,肯定就是最近紛紛揚揚的竇氏藏書!”
隨着這讀書人朋友篤定的一句話,一直圍在身邊聽八卦的衆人譁然,忍不住一個個去瞧城門口的情況。
果不其然,那原本要被放行的商隊被重新扣押了下來。
然後守城士兵開始檢查後面的商隊,也不要他們的通關文書,就一車車查過去,今日五六個車隊,分屬不同的商行,結果居然查出來二十來箱的東西。
這個結果一出,就連守城的士兵都不敢怠慢,連忙讓人送信去京兆府。
京兆府尹原本最近就因爲坊間流傳的流言蜚語而苦惱,沒想到城門那邊又給他來上這麼一出,當即嚇得他拍馬趕到。
京兆府尹不是一個人去的,他甚至還去翰林院請了兩位老翰林出行,與他們一同前往城門。
老翰林聽說這回事,倒是欣然應允。
張千釗也允了。
不少消息靈通的人都急着往北門去,等京兆府尹趕到的時候,已經圍了裏三層外三層。
這堵在城門口成何體統!
京兆府尹立刻叫來官府衙役和守門士兵一起,將看熱鬧的大家都散去。
這城門本來就是要進出的地方,怎可以堵在這裏!
然後再請了兩位老翰林進去,撿着那幾卷掉下來的竹簡來檢查。兩位老翰林來時,也不過懷揣着看熱鬧的念頭,萬沒想到真的確有其事,什麼都沒準備。
在看到衙役和士兵拿着手指頭在捏那竹簡,當即心痛得捶胸頓足,小心翼翼地用手帕裹住手指,這才搶過來檢查。
當他們小心翼翼地打開其中一卷,自右向左,自上而下看起來時,他們的兩眼發直。
藏書會成爲世家的藏書,便是藏書本來就有價值。
這些藏書未必是來自於竇家本身,或許是這麼多年或是搶奪,或是買賣,或是收集而來的東西。
有些古籍的價值甚至不在於書文的內容,而在於本身的字跡。
就如同他們現在打開的這一卷。
那是一種逐漸失傳的書寫方式,這種行文寫字異常美麗,卻需要太長的時間練習,同時比劃複雜,不利於傳播。
所以時日漸久,就被逐漸拋棄。
可論字之美,無人敢質。
兩位老翰林看着這優美的文章,恨不得將眼睛黏在上面。
太美,太美!
他們激動得呼吸都急促起來,立刻看向商隊被壓着的地方。京兆府尹在旁邊等候多時,他也看到了那竹簡上異常優美的書寫,正是喫驚的時候,眼看這兩個老翰林總算有了反應,連忙上前一步說道:“請問二位,這樣的卷宗,會不會是竇家的藏書?”
翰林院的許多老翰林都是不參與政務,只是一心做學問。
他們自然也仰慕世家的一些傳承,辨認過不少印章。只見其中一人伸手點了點這竹簡最後的落款,篤定地說道:“我從前曾有幸借閱過竇家的藏書,他們所珍藏的書籍上,或多或少都有着他們本家人的印章。這個痕跡,便是證據!”
京兆府尹心裏有數,大筆一揮,直接讓人將東西拖到大理寺去!
什麼,你說大理寺只是斷案的地方?
那不巧,京兆府最近事務繁忙,實在是承不了這樣的大事。
這倒不是京兆府在逃避責任,而是他們壓根就不想摻和這危險的事情。如今整個京城鬧得風生水起,他們這京兆府說是是管着整個京城,可誰不知道,他們其實也是蠻受氣的。
畢竟京城這麼達官貴人,他們不管怎麼管,都是落不到好。
尤其是今日這事,還不如全部都推給大理寺。
薛青收到消息的時候,人和東西,都全部在門外。
還附帶兩個鑽研得醉生夢死的老翰林。
趕都趕不走!
城門口引起的風波,再加上大理寺的鬧劇,讓京城一下子就知道,當真有人找到了藏書!如果不是剛好在城門口這個意外,這東西居然就真的給人運出去了。
薛青是鐵面無私,但也不是什麼爛攤子都愛收拾。
這些藏書出現在大理寺,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
大理寺將商隊全部都抓起來,然後剩下的那些藏書,都派人連帶着那兩個老翰林,全部都給翰林院送了過去。
張千釗猝不及防接手這個燙山芋,在第二日朝廷上,被十來個朝臣圍着,實在苦不堪言。
他倒也想將東西送出去,可是京兆府不肯接手,放在翰林院……現在那批老翰林真看得醉生夢死,要是動了,怕是要跟他拼命!
可張千釗能如何?
難道他不喜歡,不想看嗎?
偏生是這樣燙手的事情。
莫驚春看着張千釗被圍攻,難得出來說了句話,“諸位還請聽本官一言,眼下這批藏書是否是竇家藏書還未確定,就暫且交給翰林院又如何?至少翰林院那些老翰林們,怕是比起常人更精通保養書籍的辦法。
“而眼下,最是要緊的,便是找出究竟是誰找到了藏書,還有,這批藏書最後應該如何處置的問題。”
莫驚春說完後,薛青也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
“原本按着律法,主動交還官府的,可得一半的份額。可是這偷偷運出去,卻不是官府鼓勵的行爲。昨日,臣與刑部侍郎一同審過此案,這些商隊雖然分屬不同的商行,但他們接下的是同一個人的委託。”
刑部那邊也有官員出列,欠身說道:“大理寺卿說得不錯,如今犯人,已經有苗頭了。”
主動歸還,那叫好人。
但是偷偷運出去,那就是犯人了。
莫驚春看那些人總算靜了一下,方纔又說道:“如今既然出了這樣的變故,若是找到了人,不如再查查,東西當真只有這麼多嗎?”
他的話剛落下,登時有不少人看向這個平日裏沉默寡言的新任侯爺。
莫驚春微微笑了笑,平靜地說道:“這數量,可對不上。”
一石驚起千層浪,說不得,這裏頭還內有隱情!
莫驚春順着正始帝的意思,讓局面顯得更加混亂,與此同時,站在前頭的林御史臉色鐵青得可以。但也只是一瞬,他又恢復了從容,他踹在懷裏的手正緊握成拳。
好歹當初這些人,是藏在暗處。
雖然這一回說不得要拋棄,但不會連累林家。
又三日,薛青在朝上施然然說道:“陛下,臣已經有了眉目,正在案首。”
他所寫的文書,已經遞了上去。
正始帝高坐檯上,慢悠悠地撿起最上頭的一本看了起來,片刻後,他的臉色變得有些古怪,似笑非笑地看向林御史,“林御史,這賊喊捉賊的味道,感覺如何啊?”
林御史臉色微變,出列欠身,“還請陛下明示。”
正始帝幽幽地說道:“明示?若是寡人明示,你豈不是要當庭自刎?自己看看罷。”他厭倦地將文書丟了下來,砸在了林御史的肩膀上。
這行爲甚是侮辱,但是陛下那厭惡的口吻還有不滿的表情,讓許多人壓下了心裏的想法,只一心去看林御史。
林御史打開薛青所寫的文書。
薛青的筆墨不如他人之犀利,反而中正平和,寥寥數筆,就已經寫出了結論。
林御史撲通跪了下來,哀聲說道:“臣有罪!”
莫驚春在聽到林御史這話時,一下子猜到了林御史要作甚。
果不其然,林御史哭訴着他教子無方,竟然闖出瞭如此大禍,昨夜回家,方纔得知此事,原本今日上朝,便是爲了此事云云。
話罷,林御史還真的從袖子裏拿出一份摺子,由劉昊轉交給正始帝。
帝王按下這奏章,並未立刻打開,“沒想到林御史慣來是公正無私,就連自己的子女,也從不偏袒。”
林御史沉聲說道:“自當如此。”
正始帝眉宇潛着少許戾氣,屈指敲了敲這份文書:“罷了,先起來。你是御史臺的長官,但是這一次的事情,既然與你有關,而這已經是第二回了……林御史還是暫且在家中休息幾日,等此事平息後,再來決斷,如何?”
他這是讓林御史迴避此案。
帝王看着是在詢問意見,其實壓根就沒打算給林御史說話的機會,而是側過頭去,和劉昊說了幾句什麼,中侍官便欠身出去。
誰也不知道劉昊去做了什麼。
但是在這十分寂靜裏,林御史只能生生忍下。
他心裏只有憤怒和奇怪,更有滿腔對着林長峯的怒火。如今這結果,是預料中更壞的一面,但也不至於最壞,只是暫時被剝奪了權力,但還有可能。
然這一次運出城的力量,全部都是暗樁!
既然是暗樁,便是在林氏內部,也沒有多少人知道。
大理寺究竟是怎麼查出來的?!
難道……當初許尚德死的時候,與誰說了什麼……比如……
林御史垂眸。
——莫驚春。
他是在許尚德死之前,最後一個見過他的人。
莫驚春除了在交泰殿曾經展露過崢嶸,此前,之後,再未表露過任何獨特。
當日莫驚春和公冶啓的交鋒,不少人看在眼底,只以爲兩人曖|昧。可隨後除了一段時日莫驚春頻頻入宮後,直到最近,卻是再無別的跡象。
陛下封賞莫家一門三侯爺的時候,更多人以爲的是兩位大將軍封無可封,所以纔將這不起眼的莫驚春也提拔了起來。
大多人觀察到這裏,便放棄了。
林御史也是如此。
可是如今他再看莫驚春,卻總有種他老道深沉的錯覺。
難道他之前,真的一直看走眼了?
林御史究竟是怎麼想的,莫驚春是半點都不知道。但他回到宗正寺的時候,卻遇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在他的書房,有一位王爺正在等候他。
莫驚春剛進門的時候就得知了這個消息,但是直到他走進去,看到坐在輪椅上的秦王,卻還是忍不住詫異。
莫驚春恭敬地行禮,秦王卻笑着說道:“莫要多禮,你這般,我卻是沒辦法攙你起來。”
秦王是個溫和的王爺,他在朝中上下的名氣甚是不錯,聽說從前更是曾經結交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是個不拘禮節的人。
但是這幾年,秦王府上並無要緊事務,在莫驚春任職這幾年裏,秦王除了每年照例準備的人口,田地,還有宗親的情況外,壓根無需和宗正寺打交道。
秦王的出現,是意料之外。
莫驚春:“不知王爺大駕光臨,可是有什麼事要吩咐臣下?便是如此,也可直接叫臣登門拜訪便是,怎可勞煩王爺親至?”
秦王哈哈大笑,“都是這把老骨頭了,出來活動活動筋骨,也是必須的。本王不比年輕時候了,再窩着,豈不是骨頭都要酥了?”
莫驚春淡淡笑着。
他和秦王聊了幾句,方纔進入正題。
他萬沒想到,秦王居然是親自登門,來給他說媒的。
莫驚春這一驚嚇,是真的險些將茶杯顛覆了。
秦王給他說親的對象,其實是康王的小女兒。
康王雖然有些荒誕,到了這個年紀,膝下還有十來歲的郡主,可這小郡主也確實生得如玉如珠,可愛至極。
康王寵愛得很。
這樣一位郡主,莫驚春確實曾經聽說過。
尤其是這本來就是宗正寺負責的範疇,他怕不是將所有宗親的家譜都背了下來。所以他也知道,這位小郡主因着康王的寵愛,如今已經年歲十八,卻還未嫁出去。如此看來,倒是和從前徐素梅一處說媒有些相似,但是最緊要的卻是康王的態度。
從前康王不許,是覺得旁人配不上自家女兒。
而莫驚春曾經救過他一命。
交泰殿的事情後,康王府的人至少上門了兩次,回回都是重禮。因爲打着報恩的說法,莫府也無法推拒,此後康王府和莫家的走動也算不得少。
只是莫驚春謹記着陛下不喜康王的事情,一直沒有太過親切。
而徐素梅無需莫驚春提點,對康王府的應付也甚是周到。
且不說莫驚春的本心,就憑着正始帝對康王的態度,他都不可能應下這門婚事。
但最是要命的是,康王居然會請了秦王來說項。
這也讓莫驚春明瞭,爲何秦王選擇登門的地方是宗正寺,而不是莫府,這無疑是爲了莫驚春好。
不管這一次見面會引發什麼猜測,至少在宗正寺,多數是與公務利益相關,還不會有人一下子想到結親這樣的私事。
秦王見莫驚春眼底的明悟,便捋着鬍子笑了起來。
果然是個聰明人。
莫驚春:“臣如今歲數,卻是萬萬配不上小郡主的。蒙得康王看重,臣不勝惶恐。然此舉,卻當真不妥。”
秦王淡笑着說道:“莫家的家風正,無子也不納妾,外頭待莫家的評價,可遠沒有子卿這般自貶。小郡主的性情敦厚溫和,就算對待繼女,也絕不會有苛責之舉,子卿大可放心。”
莫驚春:“……”
他擔心的可不是這個。
莫驚春勉強笑了笑,“小郡主出身高貴,可臣卻是有過婚約。如今二娶,未免不公。”
秦王漫不經意地說道:“這個倒是無妨,將來合墓的時候,總會給徐氏留個位置。”
莫驚春臉色微變,秦王幾乎是清楚他在說的是什麼。
後頭的妻子嫁進來,一般都要給前頭的妻子牌位執半妾禮,所以繼室總是艱難些。而秦王四兩撥千斤,卻反將這話提到百年後的墓葬去,便是暗指小郡主再如何,也不可能落於從前那個之後。
且不說世俗禮法如此,小郡主不想低惠娘一頭,唯一的辦法就是莫驚春休妻。
……去休棄一個已經死去的亡魂?
雖然他們兩人並無感情,可莫驚春卻也做不到。
更別說,秦王這步步緊逼,卻是硬要莫驚春答應的態度。
只是莫看莫驚春是個內斂柔和的性格,可實際上他是他強任他強,我自拂山崗的性格,他咬死不鬆口,就算是秦王拿身份來壓,也是無用。
等到秦王惋惜地說道日後再言時,莫驚春已經渾身冒汗,勉強送走了秦王。
莫驚春的臉色有些難看。
等候多時的右少卿進來,看到莫驚春如此,驚訝地幾步跨了過來,忙扶住他,“宗正卿,這是怎麼了?”
莫驚春搖了搖頭,無奈地說道:“只是突然覺得,有時候,當真人不可貌相。”就譬如他以爲是溫和寬厚的秦王,居然也會有這般銳利強迫之時。
莫驚春和秦王打機鋒的時候,爲了不落入秦王的陷阱,他當真是使勁了十二分的力氣。
這種感覺,還跟面對正始帝的時候不太一樣。
帝王是一頭難馴的惡獸,而秦王,卻是一頭陰險的老狐狸!
莫驚春家去,便將此事告知了莫飛河。
相比較莫廣生和莫驚春,莫飛河纔是切切實實在官場朝廷紮根了幾十年的老人,當莫飛河聽到此事時,他的眉頭微蹙,抱着茶盞沉默了片刻。
莫廣生和徐素梅都坐在邊上。
徐素梅看了眼公爹,又看了眼莫廣生。
莫廣生猶豫地說道:“如果這說的不是康王郡主,倒是個不錯的對象。”
如果有人能讓莫驚春脫離正始帝的苦海,他自然舉雙手雙腳贊成。
可康王的話……
這老王爺太過荒誕,都這把年紀了,還是貪圖美色,鬧出來不少笑話。
有了丈夫說話,徐素梅這才低眉說道:“可是秦王的做法不合規矩,就算男子間說媒,總是簡單得多。可卻也不曾有過這種壓迫的態度。你覺得是好,可你想過沒有,一十八歲的小郡主,若要嫁進來,她對前頭的惠娘,可是低了一頭。皇室血脈,宗親之女,她如何能應?”
其實還有別的更深的緣故。
莫家很簡單。
除了公爹,就是莫廣生和莫驚春。
徐素梅給莫廣生生了一子一女,莫驚春膝下一個女兒。這麼簡單的家世,如果嫁給二郎的是個身份高貴的妻子,那徐素梅的身份就有些尷尬。她不過普通武將女兒出身,算不得權貴,這管家權,是給大房,還是要給二房?
再有,來個這麼個妯娌,是不是往後還得考慮分家?
徐素梅雖然想得深,但大多也是爲了莫家考慮,倒不是獨獨爲了自己的利益。
莫家根基淺在人口簡單,好,也好在人口簡單。
在帝王的心中,不至於結黨。
更何況,徐素梅心中一直憂慮陛下和莫驚春的關係。
莫驚春疲倦地說道:“秦王的態度不合尋常,語氣也過於強勢。我猜想康王府上肯定出了什麼變故,不然他們不會將小郡主下嫁……”
“這是什麼話?”莫飛河總算開頭,卻是不緊不慢地瞪了莫驚春一眼,蒼老的聲音裏透着剛硬的力道,“你是莫家的兒子,是如今僅存的侯爺之一,就算小郡主嫁給你,那也是相配的。”
莫驚春平靜地說道:“孩兒不想娶妻。”
“你當真往後都不想?”莫飛河盯着莫驚春的眼睛說道。
莫驚春頷首,“孩兒只得桃娘一個,足矣。”
他心知父親還是想看他再有子嗣,方纔會這麼說。
但是男孩女孩,對莫驚春來說都不重要。
甚至有無子嗣……在沒有桃娘前,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莫飛河捋着鬍子笑道:“莫急莫怕,既然子卿不願,自然沒有強買強賣的事情。明日,我親自去康王府一趟。”
其他數人都訝異地看向他,看得莫飛河吹鬍子瞪眼,“這是什麼眼神?”
莫廣生猶豫再三,才說道:“您不會是去揍康王一頓吧?”
他小心翼翼地勸着。
“康王這把年紀了,怕是禁不住……”
“康王只比我大三歲。”莫飛河幽幽地看着大兒子,花白的頭髮絲毫掩蓋不了他的威嚴,蘊含精光的眼睛讓莫廣生訕笑着移開臉,不敢再說。
康王那溫柔鄉里浪出來的身骨,如何能和莫飛河比?
只是遠比莫家這邊的處置,這消息更快地出現在皇帝案頭。
長樂宮。
柳存劍正低聲說道:“……小郡主被一名叫鄒玉的男子騙得失|身,肚中有了孩子。康王大怒,殺了那鄒玉,又給小郡主服了落子湯……但可能藥量過重,日後子息艱難。康王盛怒後恢復理智,又是後悔,開始想着爲小郡主找一個好歸宿……”
砰!!!!!
一聲巨響,碎裂不斷。
正始帝生生將整個沉重桌案都踹開,身下座椅嘎吱嘎吱響了兩下,勉強撐住了這暴漲的力道,卻是將整個長樂宮都帶進了詭譎安靜的氣氛裏。
“繼續。”
正始帝陰鷙冰涼地說道。
柳存劍:“故,他們選中了莫家。一則,莫驚春從前那位夫人的事情,雖然是隱祕,卻也不難查,這在他們看來,莫驚春甚有容人之量。二則,莫驚春如今已有侯爺尊位,雖是個閒置,倒也勉強和康王府門庭相配。而且膝下有一女,至少子息不會讓人詬病。莫府家風又正,小郡主嫁過去,加之是下嫁,也可高枕無憂。”
正始帝陰惻惻地說道:“寡人當日怎沒殺了康王?”
柳存劍不敢說話。
這可不正是莫驚春救下來的?
倒是沒想到,老康王就打着這樣的主意來“報答”莫驚春。
此事,康王甚至連秦王都沒告訴,只是舍下老臉,求秦王做媒。而秦王見康王急迫,其實也猜得出來幾分,權作不知。
早幾年他欠過康王一個人情,如今不過是來還罷了。:筆瞇樓
只是秦王沒想到,這樣一個輕易的舉動,卻會給自己招致無盡的禍端。
正始帝只是坐在那裏,狠厲殘暴的氣勢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那張俊美的臉上佈滿陰鷙狠戾。
好半晌,他殘酷冷靜地說道:“寡人要他死。”柳存劍下意識想勸,康王畢竟……卻猛地對上帝王暴戾陰森的眼神。
那眼底再無一絲一毫的情感,唯獨瘋狂嗜血的殺意。
這一夜,莫驚春還未睡,就在窗前看到了一封信。
上面龍飛鳳舞,只得“姬府”二字。
底下,卻印了個小小的“啓”。
莫驚春看着這有些胖乎乎的字眼,認得出來,這是公冶啓在東宮時用的私印。
已經許久不曾見。
只是不知道爲什麼,他在這信箋上,卻聞到了濃重的肅殺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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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鮮的空氣,胸口一顫一顫。
迷茫、不解,各種情緒涌上心頭。
這是哪?
隨後,時宇下意識觀察四周,然後更茫然了。
一個單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現在也應該在病房纔對。
還有自己的身體……怎麼會一點傷也沒有。
帶着疑惑,時宇的視線快速從房間掃過,最終目光停留在了牀頭的一面鏡子上。
鏡子照出他現在的模樣,大約十七八歲的年齡,外貌很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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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歲氣宇不凡的帥氣青年,工作有段時間了。
而現在,這相貌怎麼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紀……
這個變化,讓時宇發愣很久。
千萬別告訴他,手術很成功……
身體、面貌都變了,這根本不是手術不手術的問題了,而是仙術。
他竟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難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牀頭那擺放位置明顯風水不好的鏡子,時宇還在旁邊發現了三本書。
時宇拿起一看,書名瞬間讓他沉默。
《新手飼養員必備育獸手冊》
《寵獸產後的護理》
《異種族獸耳娘評鑑指南》
時宇:???
前兩本書的名字還算正常,最後一本你是怎麼回事?
“咳。”
時宇目光一肅,伸出手來,不過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開第三本書,看看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時,他的大腦猛地一陣刺痛,大量的記憶如潮水般涌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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