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第七十四章
德百低聲說道:“已經處理乾淨了。”
劉昊的聲音低沉,透着些許尖細的銳意,“再不上點心,這便是爾等的下場。”
長樂宮和太后那處,是宮內最好的去處。在殿前伺候的宮人不僅月俸極高,地位也與旁人不同。
可是再好的地方,也得有命活着。
如今長樂宮內的宮人,能活到現在,全都比常人要謹慎得多。
尤其是知道陛下的雷點,不會輕易涉及。
……“輕易”卻也不能夠。
一旦涉及,就沒得活下來的時候。
劉昊冷冷地說道:“老太醫呢?”
“已經在長樂宮內。”
劉昊這才收斂了神色,變得溫和了些,“宗正卿還在,那倒是無礙。”
沒有誰比長樂宮殿前伺候的人,更希冀看到莫驚春的了。
莫驚春在,那長樂宮的主人,纔是真正的平靜。
長樂宮殿前,一位看起來四十多歲的御醫身後跟着個藥童,兩人一前一後埋了進去。正在次間坐着的莫驚春得了消息,便掩下手裏還在看的書籍,幾步起身,“老太醫。”
莫驚春朝着院首欠身,老太醫也笑呵呵地朝着他行禮。
兩人對坐下來,正始帝早些時候被太后叫走,如今這長樂宮內倒是隻得這兩人。
門外候着的幾個宮人,都是在莫驚春跟前面熟的。
沒到劉昊德百的地步,可若是他在宮中,往往是這幾個人來伺候。
老太醫原本是來爲正始帝請平安脈的,如今逮住莫驚春,卻是先行爲他診脈了。他捋着鬍子,慢悠悠地按壓着經脈,“宗正卿的身體倒是比從前好上許多。”
莫驚春微訝,“從前?”
老太醫笑着說道:“是啊,比起一二年前,確實好了些。”
莫驚春斂眉,看起來是有些訝異。
老太醫收回手,正經地說道:“宗正卿的身子骨好,除了喫食上需要注意一二,旁的倒是無需在意。”
莫驚春道:“老太醫,勞煩您了。”
老太醫笑着搖了搖頭,“您要感謝的人,卻是自己。從前宗正卿鬱結於心,再是如何強身健體,這武藝在身也是無用。如今宗正卿心中開闊,不再鬱郁,自然要比從前好上太多。”
莫驚春抿脣,藏在袖子裏的手指蜷縮,不知是被老太醫說中了心思,還是另有他想。
莫驚春移開眼神的片刻,老太醫卻是在心裏嘆了口氣。
如今陛下和宗正卿相得無間,本該高興……
莫驚春:“陛下近來身體如何?”
老太醫回神,斟酌着說道:“倒是比從前好多了,陛下如今夜間多夢的情況也減少了許多。不過最近,宗正卿跟陛下的相處時日,怕是比從前要多了不少?”
不只是莫驚春要問老太醫,老太醫偶爾也是要問莫驚春。
畢竟遇到陛下這樣不配合的病人,要治病也着實是難爲。
莫驚春神色不太自然,面色微紅。
老太醫卻是半點都不放在心上,爽朗地笑着:“有宗正卿在,陛下總是更爲剋制一些,或許也與這有關。”
莫驚春抿脣,輕聲說道:“然這是治病救人,與人又有何干系?”
老太醫笑着說道:“爲何沒有干係?老朽曾聽說,宗正卿手下有個一腳險些踏進地府的小廝,最終是在家人的呼喚下得以醒來的?
“傳出來顯得神乎其神,可實際上人力難以衡量,人之情感,或許也有極重的分量。”
這並非老太醫爲了哄騙莫驚春而胡謅的話,而是他這些年下來的總結。
先帝在的時候,他就一直在負責着正始帝的身體,自然也見識到了先帝爲了安撫正始帝所作出的努力。只是父子親情,血濃於水,這樣的情感不會發生劇烈的變化,又因天然的血脈聯結,所以才能變得如此穩定。
可惜的是先帝故去後,如今莫驚春確實更能穩定公冶啓,卻也成爲他的缺陷。
是鎧甲,卻也是弱點。
莫驚春和公冶啓從前各自獨立,如今在情愛中糾纏爲一體,比起血緣更不穩定,暴戾複雜的情緒難以排解。
尤其是在彼此全然不和的地方碰撞時,更是一種慘烈的景象。
老太醫正捋着鬍子跟莫驚春灌輸自己的想法,豈料門外有人大步跨進來,只說了一句,“荒謬!”
卻是一身常服的公冶啓。
那是大紅的色彩,張揚飛舞,跨進來時,就像是躍動的焰火。
帝王不知什麼時候回來,方纔卻是站在外面聽,也不進來。
莫驚春起身,若有若無地擋在老太醫身前,無奈地說道:“陛下,您就是光明正大進來聽,卻也是沒什麼。”
方纔險些被嚇了一跳。
公冶啓揹着手說道:“寡人就是站在外面光明正大地聽。”他人都站在門外了,明堂內的兩人說得認真,沒發現他回來,這難道還是他的問題?
帝王好好一個大男兒,卻說得好像有些委屈。
莫驚春哭笑不得,主動上前捉住公冶啓的手指,這纔看向老太醫,“您還是先回去罷。”
本來老太醫是爲了給正始帝請脈纔過來的,偏生撞上這事。
老太醫自然也是願意。
只是他還未動彈,卻聽得帝王冰涼的話語。
“血脈相連便是一個笑話,重與不重要,不過端看這人。寡人膝下唯獨大皇子一個血脈,若是看重血緣,豈不是得立他爲太子?”
正始帝的話分明溫和平靜,卻是驚得老太醫和外頭的劉昊德百等人猛地跪了下去。
唯獨莫驚春站在正始帝的身旁,要跪也跪不了。
帝王的手正死死地捉住莫驚春。
正始帝:“當然,若是夫子可以生的話,寡人倒是不介意。”
這般荒唐的話說出來,惹得莫驚春狠狠的一眼。
那羞惱憤怒的眼神,着實讓帝王心神一蕩,含笑說道:“難道寡人的話哪裏不對嗎?”
跪倒在地上的老太醫突然抖了一抖,深深趴俯下去。
他想起從前有過一日,正始帝莫名招他過來,問了他一個特別奇怪的問題。
“男子會懷孕嗎?”
這問題,就跟當初有個太醫從東宮回來,兩眼發昏地看着他,喃喃說道男子會泌乳嗎一樣詭異。
但是老太醫還是從各個角度闡釋了一下男子不會懷孕這個事實。
正始帝顯然有些失望。
可男子怎可能懷孕?
這……身體本來就沒這個能耐。
如今想來,難道那個時候,正始帝的這這一番話,是給莫驚春準備的?
老太醫:“……”
宗正卿知道陛下荒謬至此嗎?
如果莫驚春知道的話,他會絕望地點頭。
正始帝這脾氣看起來突如其來,卻是有跡可循。
血脈子嗣從不是他所喜,更被他所憎惡。
老太醫雖然知道正始帝不喜歡大皇子,卻不知道這內裏有更深層的緣由。
老太醫在莫驚春的目送下離開,而他則是看着正始帝,無奈地說:“陛下不是剛從太后那裏回來?”
怎麼又生氣了?
莫驚春莫名覺得,方纔正始帝的火氣大抵是跟太后有關,可是陛下跟太后的關係已經逐漸變得融洽,許久不曾爭吵過。
正始帝:“她想讓寡人將大皇子帶回來。”
莫驚春:“太后有這樣想法,也是正常。”
大皇子險些出了事,即便莫驚春知道任務完成,就說明大皇子並無大礙,可也不能完全相信精怪的話。
說不得就要再在哪裏冒出來些許問題。
人還未平安抵|達京城前,說什麼都是空話。
正始帝:“如今派去的人馬已經足夠,就算再派人過去,等到了的時候,也就剩下幾天,何必如此着急?”
他那模樣,讓莫驚春忍不住想笑。
陛下可知道,他這模樣,就像是要糖卻喫不到的孩子?
莫驚春寬和地說道:“陛下,推己及人,若是眼下那人是我或者太后,難道陛下還會這般坐而待之嗎?”
正始帝的臉色透着少許陰森,陰惻惻地說道:“想都不要想!”
莫驚春笑了起來,“既如此,便是爲了太后,再派人過去,也是無妨。”
正始帝並非不能感覺到這其中的差距,只是他懶得去做。
他確實薄情。
對於無用的,不在意的存在,便是連利用的念頭都懶得升起。
到底是聽進去了莫驚春的勸說,正始帝還是叫人再點了人馬,午後就出發。
莫驚春心下鬆了口氣,他不希望太后跟正始帝再起爭執。
他見過太后。
太后是個矜傲的女子,正始帝其實與她有些相似,兩人的性格都算不得柔和,一旦起了衝突,太后也是個倔強不肯低頭的人。
不然正始帝跟太后也不會鬧出來這麼多矛盾。
但到底再如何,正始帝唯獨在意的人,卻也只有這麼幾個。
莫驚春恍惚了一下,他似乎已經有段時間沒再想過,關於正始帝是不是會移情別戀的念頭……他低頭看着兩人交握的雙手。
如此詭譎,不過是短短几月,人便被無知無覺地侵蝕到這地步。
彷彿從前的種種不喜痛苦,已經全然再想不起來了。
正始帝捏了捏莫驚春的耳根,“在想什麼?”
“你。”
莫驚春坦然地說道。
他的確是在想他。
只是正始帝的臉上流露出古怪的神色,“不會又是在想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吧?”
莫驚春斂眉笑,“陛下多慮。”看着正始帝這張漂亮張狂的臉,再想着他所說的話,如此強烈的反差和偶爾流露出來的柔|軟,實在讓人無法不動容。
正始帝的俊美漂亮是肆意張揚的,透着銳利逼人的寒霜。
正始帝可不知道莫驚春心裏在讚歎他的美麗,平靜地說道:“再過幾日,便是除夕。屆時,莫家府上,怕是很熱鬧罷。”
莫驚春淡笑着說道:“今年大兄不能及時回來,頂多只是守夜,便要結束了。”家裏終究是少了個人。且莫廣生在,依着他的性格,會帶着幾個孩子在外面頑,整個府上才叫熱鬧。
如今他不在,徐素梅也不好跟着太晚,頂多守着禮節到子時,便要結束了。
莫驚春出宮的時候,衛壹坐在車架上說道:“郎君,袁郎君說是約了張學士。”他說了時間和地點。
既然是這兩人相約,那肯定也是約了莫驚春,不然衛壹不會有此一說。
肯定是袁家派人過來了。
莫驚春:“那便去罷。”
不過話是這麼說,可是人到了傍晚,莫驚春還是被事情絆住了手腳,等他匆匆趕了過去的時候,袁鶴鳴已經跟張千釗喫起酒來。
袁鶴鳴看到莫驚春,便忍不住笑了起來,“你瞧瞧,這一回可不是我在勸酒,而是他自己也樂意的。”
張千釗的手邊擺着一個酒罈,看起來真是喝了不少。
莫驚春解開大氅,驚訝地說道:“這是怎麼了?”
張千釗算是他們之中歲數最大,膝下幾個孩子都有十歲出頭,平日裏行事異常穩重,如此動作着實讓人詫異。
平時,他也不貪酒。
張千釗吃了一口酒,臉上透着紅暈,“不是什麼大事。”
莫驚春看袁鶴鳴還笑得出來,那確實不算大事。
他坐下來,吃了幾口菜,才聽得張千釗嘟噥着說話。
張千釗嘆息着說道:“你也知道,目前找到的竇氏藏書都在翰林院,可實際上這數量頂多不到五分之一,而餘下的部分,現在不僅是官府在找,其他世家子弟不少也是奔着這個來的。”
莫驚春頷首,這確實是一件花費許久的事情。
而且他清楚這事情究竟會不會結束,還得看正始帝究竟如何打算。
對張千釗來說,這不會是一個短期苦惱。
這是一個長期的麻煩。
“……昨兒,翰林院內有人發現第二批送來的古籍中,有着東郭禹所寫的《雲生集》,還是真本。”
莫驚春原本還在喫酒,被這話驚得連連咳嗽,濃烈的酒水嗆入喉嚨,燒得他生疼。
袁鶴鳴一邊大笑,一邊提着溫水給他倒。
莫驚春連喝了兩杯,這纔回過神來,眼角帶淚地說道:“真本?”
“真本?”
張千釗沉痛地點頭。
東郭禹是前朝一個著名的書法大家,他所創造的東郭體獨一無二,尤其是當年他在醉酒狀態下發狂所寫的《雲生集》更是世間罕見的珍品。
此物乃是東郭禹一氣呵成所做,即便是事後他醒來,想要重新再寫,卻也寫不出那樣如癡如狂的書法,再也沉浸不進那狂情縱意的情態裏去。
東郭禹因爲這平生不曾達到的高度,日後再寫不出這樣的書法,從此絕筆。
東郭禹在前朝就已經是被世人傳頌的大家,到了這後朝,對於東郭禹的《雲生集》的推崇更上一層樓。
沒有哪一個學習過書法的人在聽到《雲生集》真本時會不動容!
莫驚春也不例外。
張千釗看着莫驚春,臉色更加苦澀,“這還是今兒下午發現的,結果東西還沒呈到御前,消息早就傳了出去。竇氏登門了。”
此前竇氏一直很隱忍。
許是因爲自家人鬧出來的事情,覺得過分丟臉。
每次只有在新的東西挖出來送到翰林院時,會有專人跟着官府一起去確認清點,卻是沒表露出着急的態度。
原本張千釗爲此還高看竇氏一眼,結果這一回《雲生集》出來的消息,竇氏再坐不住,乃是由着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一起登門。
翰林院也算是官府衙門,可不是什麼人都能進去。
可一來,竇氏勉強算是苦主,二來,除了竇氏外,還有旁的聞風而動的世家大族。
那可不是一家,兩家。
張千釗再是能理解,也架不住這麼多人一起上門。
翰林院本來是清貴的地方,結果被這麼一弄,就跟菜市場一樣。
他自然可以拒絕,但是這其中卻也不發身份地位比他還要高的人在,着實麻煩。
袁鶴鳴嗤笑了聲,“要我說,你便是讓人將他們全部都打出去又能如何?直接將他們扭送京兆府,治他們一個擅闖的罪名。”
莫驚春分神看了眼袁鶴鳴,發覺他在跟着陛下辦事後,這手段也趨向狠厲。
張千釗是不會這麼做的。
“他們就是從京兆府出來的。”他的語氣平靜,頗有種自己已經快要昇天的扭曲淡定,“京兆府敷衍他們東西還未找全,他沒有權力將這些東西立刻分割還給竇氏,結果竇氏就只能來翰林院了。”
莫驚春嘆了口氣,這也不能算是竇氏無禮。
畢竟這樣的東西確實是無上珍品,不管是哪個世家大族,即便是皇家,這樣的孤本都是可以傳世的。
《雲生集》這東西失而復得,對竇氏來說,是好事。
卻也是壞事。
莫驚春:“你能出來,怕是有人給你擋了一擋吧?”
張千釗嘆息,“東西現在正在顧柳芳手上,他的秉性大家也都知道,是絕不可能將東西據爲己有。而他現在人也在翰林院,說是要徹夜鑽研,判斷真僞。”
但這東西,若是假的,怎可能不到一個下午就掀起這樣的巨浪?
顧柳芳此舉是幫了張千釗,卻也不可否認他心裏懷揣着想要鑽研的想法。
但暫時確是他,穩住了局面。
莫驚春:“你還是太軟綿了些,即便苦主的東西暫存在翰林院那裏,但除了竇氏外,其他的人也無權擅自進入翰林院。就算翰林院外車水馬龍又如何,不給進,難不成還能擅闖?”
張千釗幽幽地說道:“按理說是這樣,但是下午,連秦王都來了。”
那老王爺是真愛書法,也沒想着能獨佔,就想着觀摩一下。
整個下午,他就跟顧柳芳泡在一處了。
袁鶴鳴抱着酒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捂着嘴說道:“誰讓你倒黴呢?都是文弱,又是身份不凡,就說只是來看看,理上是不許,可是強硬了又不行。要我說,你最開始就不該接下來這燙手山芋,看着算是不錯,可誰來都能揉搓,可真是煩人。”
莫驚春把玩着酒盞,無奈地說道:“畢竟那可是《雲生集》。”
前朝這東西還未失蹤前,就有人出過百萬黃金購買,卻被天下人嗤笑銅臭味太重。即便是這樣高昂的價格,在讀書人的眼中,卻是配不上《雲生集》的地位。東郭禹的後人也不肯販賣,只一直珍藏,直到亂世中顛肺流離,最終消失在戰爭洪流裏。
誰成想,居然一直藏在竇氏裏。
袁鶴鳴若有所思,“這東西若是當真是孤本,那……”
莫驚春忽而說道:“我記得,東郭禹的後人,還在世吧。”
張千釗猛地擡頭,看向莫驚春。
莫驚春的手指抵着額頭,冥思苦想起來,好半晌,他認真說道:“我沒記錯,東郭禹的後人,確實還在世。我隱約記得,正始二年,孟懷王娶妻,那位郡王妃出身,便是東郭家。。”
袁鶴鳴哈哈大笑,拍案說道:“若是真的,那可就有好戲看了。”
這東西是出自東郭禹之手,落在竇氏,如今被重新尋到,卻是恆氏發掘出來,最終暫時藏書於翰林院。
不管是東郭後人,竇氏,恆氏,甚至都有資格爭奪。
如此種種,卻不是輕描淡寫就能壓下的浪潮。
而《雲生集》這種孤本的價值,卻已經不是金錢能衡量。
張千釗赫然是破罐子破摔的模樣,“從明日開始,除了竇氏外,其餘人,便是王爺親臨,也再不許入內。”
若是爲了《雲生集》,那還是免了吧。
袁鶴鳴笑着說道:“我給你尋摸一下,要是那東郭後人還不知道此事,我便速速將此事流傳出去,務必幫你將這水攪得渾濁,再不叫任何一人捉着你不放。”
張千釗已經吃了兩罈子酒,臉色有些發紅,“我倒是覺得,這京中的渾水,從竇氏出現開始,就沒再平靜過。”
他看着醉態滿臉,說的話卻是鎮定平靜。
莫驚春淡淡說道:“不管是竇氏還是林氏,如今陛下的態度分明,世家,也不會坐以待斃。”
張千釗搖了搖頭,“是,也不是。其實陛下哪裏表露過什麼態度?挑起竇氏的,是他們自家的禍事,而林氏,卻是你捅破的……陛下只不過是派出了薛青等人罷了……沒看前些時日,陛下小年還給天下世家送賀禮呢……瞧瞧咱陛下這心性,那才叫堅忍……”他說到最後,突然打了個酒嗝。
莫驚春面不改色地說道:“你喫醉了。”
張千釗:“是有點。”
他的酒量頂多只能喫兩罈子酒,如今開席還不到一會功夫,但是他就已經將兩罈子酒都喫完了。
張千釗扶着桌子站起身,搖搖晃晃地往外走,說是要出恭。
莫驚春連忙叫來了張家的下人,扶着他往外走。
袁鶴鳴看着張千釗的身影出去,突然笑了一聲,“哪裏有什麼喫醉,不過是借酒消愁罷了。”
張千釗的愁悶卻不是在翰林院,其鬱結卻是多少跟正始帝相關。
莫驚春不緊不慢地說道:“廣林喜歡讀書寫字,常年與書爲伍,不喜歡這些陰謀算計,也是正常。”
袁鶴鳴嗤笑起來,斜睨看着莫驚春,“你倒是愛說,可是你跟廣林的差別,卻是不大。”
張千釗不喜歡這些,難道莫驚春就喜歡?
從前莫驚春可也是在翰林院待了八年,才成爲太子太傅的。
而後,在正始帝登基後,如今,莫驚春又在宗正卿的位置上坐了四年。
袁鶴鳴從認識莫驚春以來,似乎就從不曾看他怨懟過。
或許是有,卻從未在他們面前流露過。
袁鶴鳴:“你難道就沒想過旁的事情?”
莫驚春挑眉看他,手裏捏着酒杯輕輕跟他碰了一下,清脆的聲響後,兩人各自喫下酒,“想過什麼?”
“出人頭地,富貴滔天?”
他垂眸,看着桌上鮮甜濃香的菜餚,不緊不慢地說道:“你說的功成名就,潑天財富?我生在莫家,出生時,莫府已經發家,家中生活並不算苦。只除了父親偶爾不在家中,常年擔憂他的安危外,其實並未有過苦悶。
“等阿孃去世,那大抵是我第一次知道世間疾苦,然數年後我登科及第,再嫁娶,看起來也是美滿。”
莫驚春的語氣平緩,彷彿在說的不是自己的事情。
“不過惠娘出事後,我纔算是明白,其實人生無常。就像我以爲我在得中探花後,能夠在朝上大展拳腳,爲朝廷效力,更是幫助父兄的時候,我卻是在翰林院坐了多年冷板凳。”
袁鶴鳴看向莫驚春,以及他手邊的酒罈。
在他們笑話張千釗喫得多的時候,莫驚春手邊的酒罈也有一二個。
其實不算醉。
到底是微醺。
莫驚春倦怠地揉了揉眉心,“當時要說沒有怨恨,那肯定是假話。可是如今再看,你我都知道,在我父兄在外征戰,權勢地位逐漸膨脹的時候,若是再有我入朝爲官,到時候文武兩邊都有莫家人……你猜先帝會怎麼做?”
先帝是不會容忍自己親手再提拔|出|來一個禍害。
爲了保證莫家的純粹,先帝絕不會重用莫驚春,雖不至於打壓,但也不會給他施展拳腳的機會。
那翰林院,就是莫驚春最好的去處。
尤其是……當初還有年幼太子的事情。
如果不是莫驚春謹慎,他現在不一定能活下來。
袁鶴鳴低聲說道:“當初先帝待你,確實是刻薄了些。”
莫驚春搖了搖頭,“如果先帝不這麼做,那很快他就不得不親手除掉莫家。到底是一個莫驚春重要,還是他親手提拔起來的兩位將軍重要……要我選,我也定然會選父兄。”
莫驚春是被捨棄的存在。
這是莫驚春在翰林院裏逐漸品嚐出來的苦果。
所以莫飛河和莫廣生對他異常愧疚。
只是莫驚春卻是沒有多少感覺。
那些時日已經過去。
莫驚春不緊不慢地說道:“其實先帝卻還是給我留了退路的,不然當初你以爲他爲何會調我去東宮做太傅?你真的以爲我的學識,能夠教導當時的太子什麼?”
當時東宮甚至都以爲他們兩個相看兩厭!
即便沒有當初幼年太子的事情,莫驚春也能推斷出先帝的想法,將他壓在翰林院打磨數年,等到磨去棱角後,再將他送給東宮。
那屆時,莫驚春能抓住的上升之路,便只有東宮。
這樣的人,不會只有莫驚春,在東宮的身旁,有的是這樣被栽培,被打壓,最終又逐漸爬起來的人。
永寧帝慢慢用這樣的手段爲東宮磨礪人才。
袁鶴鳴和莫驚春都陷入了沉默。
他看着莫驚春一杯杯喫酒,忽而說道:“所以,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就沒什麼念想?”
莫驚春杵着下顎,懶懶地說道:“念想?如今我既不缺錢,也不缺權和地位,還能有什麼念想?”
袁鶴鳴當即有些着急,他低聲說道:“那你總不能跟着……一輩子,若是再往後,你總該做好準備。”
他不是無的放矢。
袁鶴鳴爲正始帝做事,負責的確實是陰私事。
他可謂脫胎換骨,幾乎整個人都被重塑了一遍,正如莫驚春所說,他的手段氣勢都變得比從前狠戾許多。
只他這個人念舊,從前喜歡什麼東西,往後就也喜歡什麼東西,輕易是改不了的。
他身邊從前有誰,往後,也不會變。
而這些時日,袁鶴鳴負責追查大皇子的事情,越查,便越感覺其中的波濤暗涌。
有人想要大皇子死。
不只是清河王。
涉及到皇嗣的事情,從來都不可能簡單。
袁鶴鳴的聲音壓低了下來,輕聲說道:“你可知道,陛下一直在拖延清河的戰事?”他的聲音低得幾乎就像是在莫驚春的耳邊,只有勉強分辨,才能聽得清楚他在說什麼。筆蒾樓
莫驚春略一頷首。
袁鶴鳴用手沾了酒水,然後在桌上寫了幾個字。
莫驚春的臉色微變,猛地看向袁鶴鳴。
袁鶴鳴張口輕聲說道:“陛下是故意放縱。”
莫驚春的臉色有點難看,捉着酒盞沉默了片刻,方纔說道:“過於狠辣。”
袁鶴鳴苦笑了聲,誰說不是呢?
可這便是天子。
正始帝想做的事情,還未有做不到的。
莫驚春的呼吸有點沉重,更別說這件事裏面還摻雜了他的兄長莫廣生。他是知道這件事……還是不知道,卻在其中隨波逐流?
他猛地喫下一杯酒。
袁鶴鳴看着莫驚春的動作,心裏卻是有着擔憂。
從前袁鶴鳴或許猜不透爲什麼正始帝遲遲不肯娶妻,可如今有了莫驚春在後,他大抵是猜到了這其中的緣故。
當然,還有柳存劍的友情饋贈。
在袁鶴鳴傳達了關於莫驚春的建議後,柳存劍確實是很快解決了自己的問題。他糾結的事情看着嚴重,實際上取決的人並不是他,而是他喜歡的人。
如果那位女俠願意,那便什麼都不用在乎。
而柳存劍在事事如意後,整個人也顯得比從前開朗許多,至少不再陰沉着一張臉,瞧着難受。
或許是因着這樣的緣故,柳存劍和袁鶴鳴的關係和緩下來,他也從柳存劍那裏知道了不少關於莫驚春的舊事。
……莫驚春可真能藏。
袁鶴鳴一邊這般腹誹,一邊心生憂怖。
涉及皇家,從無小事。
莫驚春的事情是隱祕,可再是隱瞞,總歸有跡可循。
至少朝中幾個老臣,尤其是許伯衡,定然是猜得出來。若是再牽連到皇嗣的事情,那莫驚春……向來這等地位不對等的情愛,喜歡的時候自然是情濃意濃,可要是厭棄了,當初的親暱便會成爲刀山火海。
袁鶴鳴自認清楚這種劣根,這才越發擔憂莫驚春。
信任帝王的甜言蜜語?
呵。
莫驚春默不作聲又吃了杯酒。
反倒是袁鶴鳴來勸說他,“你可別再喝下去了,這都比你平時喫得還多。”
袁鶴鳴喝酒,從來不喝甜酒,他喫的都是辛辣的烈酒。
他設宴,自然也不會讓那些低度的酒混進來。
如今莫驚春卻是實打實地吃了不少,就連呼吸都變得濃烈起來。
袁鶴鳴勸完,自己卻摩挲着酒盞的邊緣,遲疑了片刻,還是說道:“其實柳存劍與我說的不多,這些事情都是你的隱祕,多數也是猜測。但你跟陛下真正到今日這地步……其實也應當沒幾個月的時間。子卿,你是真的……還是不得已?”
莫驚春揚眉看向袁鶴鳴,許久後搖頭笑道:“我雖然甚少經歷,卻也並非一無所覺。若我待他真的……便不會走到今日這地步。”
這話雖是有些可憐可嘆,但是對莫驚春來說,卻是實話。
也不至於連自己的情感都分辨不出來。
他對正始帝有情。
不管這情意摻雜了多少複雜扭曲的情感,到底是情。
莫驚春願意爲此多做些什麼,哪怕只是讓公冶啓好過一些,至於更深的……他既已經離不開,又何必多思?
“可……”
“沒有用的。”
莫驚春平靜地看着袁鶴鳴,輕輕笑了起來,“豐和,沒有用的。”
他難得稱呼袁鶴鳴的表字。
袁鶴鳴不知該如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有些鬱悶,又像是窒息。可這樣的感覺,似乎長久地纏繞在莫驚春身上。
讓他習以爲常。
他這位友人,似乎從來都擅長吞下苦難,從不外露。
袁鶴鳴:“……最近陛下|身邊的人又換了一輪。”
莫驚春微蹙眉頭,“長樂宮和御書房的都是老面孔。”
如果說換的話,至少莫驚春會有發覺纔是。
袁鶴鳴搖了搖頭,默不作聲地繼續在桌上寫下“暗衛”兩字。
易容。
莫驚春緊蹙眉頭,除了劉昊和德百外,他跟殿前的人並不太相熟,但是偶爾會有被派進來伺候的宮人,多少是那幾張面孔,他肯定還是認得出來。
可若是易容……
“你覺得劉昊對宮內的掌控如何?”
莫驚春忽而說道。
袁鶴鳴用手掌擦了擦桌上的字跡,笑着說道:“別看他在陛下的身邊跟條狗一樣,再加上先前的幾次出事,總會讓人覺得他無能。可當時太后還把持着一半後宮的權力,劉昊可不是最得勢的。自從張家出事後,太后便將所有的事情交了出去,只是頤養天年,逗弄兒孫。如今,整個後宮可都是在劉昊的掌握下。”
劉昊的能耐如此,莫驚春也不懷疑。
可既然有劉昊在,那便說明正始帝的身邊不該有叛徒。
不是叛徒,那這些人,怕都是死在了正始帝的手裏。
莫驚春頭疼地按了按額角,突然無聲無息敲了敲精怪,讓他將之前正始帝的情況列出來看。
【公冶啓】
【文學90】
【武術85】
【才藝90】
【道德□□】
只見原本道德那一欄,是0或者60纔是,可如今卻是赤紅的方框。
沒有數字。
莫驚春神色不變,卻有一種果真如此的後怕。
“這是爲何?”
【此數據是跟隨公冶啓的身體變化而變化】
莫驚春沉沉吐了口氣,那這話不是廢話嗎?
從前公冶啓的道德是60和0之間變化,可如今卻是徹頭徹尾的紅色方框,這是映照着什麼?
莫驚春捏了捏鼻根,“最近陛下看起來一如往常,卻是沒有變化。”
他喃喃說道。
袁鶴鳴意味深遠地看着莫驚春,“是真的沒有變化,還是子卿不想要有變化?”袁鶴鳴不愧是三教九流都有交往的人,在發現莫驚春的問題上,卻也是異常敏銳。
他絕不是那種會冒然擦手友人隱祕的事情,若他當真出言……
必有原因。
莫驚春久久地看着袁鶴鳴,兩人陷入沉默。
良久。
“你不覺得,廣林去的時間有點久嗎?”莫驚春忽而說道,“這都有兩刻鐘的時間了。”
就算是再如何,也不可能花費上這麼久的時間。
袁鶴鳴像是被他的話驚醒,兩個人面面相覷,紛紛起身。
外間的侍從聽到他們的動靜,跟着出來找人。
結果上下左右轉了一圈,發現張千釗躺在樹下睡覺,而他的下人正被他壓着衣裳的一角,怎麼都起不來身。
眼瞅着莫驚春他們總算來找,他露出一副得救的模樣,哭笑不得地說道:“郎君出來後,本是奔着恭房去的,可是人出來,外頭剛好下了雪,他便說要去欣賞雪景,這一路走來,卻是到了後院,看着這滿天白雪怎麼都走不動道。”然後張千釗就在這裏吟詩作對起來,甚至還惹來了不少路過的文人騷客贊同。
莫驚春:“……”
這可真是出乎意料。
喝得爛醉的張千釗被他們塞進了馬車內,然後讓張家人送來回去。
至於袁鶴鳴,則是笑嘻嘻地跟着莫驚春擠在一起。
莫驚春:“你不是有自己的馬車?”
袁鶴鳴:“可是我的話還沒說完呢。”
莫驚春一腳踹在他的腿骨上,面無表情地說道:“你再說下去,我怕你的命沒了。”正是因爲袁鶴鳴是爲了他好,莫驚春纔不能讓他再說下去。
就連莫驚春都不知道自己身邊到底有多少人。
要是再任由着袁鶴鳴說下去,說不得,他連命都要沒了。
就在他們說話間,一直在緩慢行駛的馬車突然停了,袁鶴鳴下意識說道:“還未到宵禁吧?”
莫驚春蹙眉:“暗十一?”
有個低啞的聲音從車底傳出來,“是陛下。”
莫驚春微愣,探身掀開車簾,果不其然,就在他們的馬車對面,正停着一輛馬車,看起來異常低調,但是莫驚春跟袁鶴鳴一眼看得出來那是宮造的馬車。
不多時,那馬車掀開車簾,露出公冶啓的面容。
那俊美的臉蛋露出來,本該是一副美麗的畫卷,可是不知爲何,卻是連駕車的馬匹都不敢地動了動,蹄子踢了踢。
莫驚春按住身後的袁鶴鳴,示意他不要下車。
他則是下了馬車,揣着手踱步走到對面的馬車去。
莫驚春的背影瘦削,行去信步悠閒,平靜淡定。
袁鶴鳴就見一雙手伸了出來,將莫驚春毫不猶豫地帶進去,那感覺就像是深淵猛地張開了巨口,將鮮活的肉食一口吞下。那一瞬的映射,讓他險些要衝下去,可是袁鶴鳴的身後出現了一個人,悄無聲息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力道極大,無法掙脫。
“主人讓你不要動。”
他的聲音沙啞低沉,是剛纔的暗十一。
袁鶴鳴壓根不知道他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急躁地說道:“難道你不知道,陛下的模樣看起來不對勁嗎?”
那種感覺就像是全然的死寂。
袁鶴鳴眼睜睜地看着那寂靜的馬車掉轉了方向,不知爲何而去。他急得去踹身前的車伕,卻見那叫衛壹的小廝壓根不動。
即便攥緊繮繩的手已經發白,卻直挺挺地坐着。
暗十一重複說道:“主人讓你不要動。”
袁鶴鳴看着衛壹,看着暗衛,看着毫無可用的自己。
他在這重複的字句裏癱軟下來,猛地意識到剛纔莫驚春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沒有用的。”
他們的關係扭曲偏執。
如果正始帝是暴戾瘋狂的火,那莫驚春便是冷靜柔和的水。
一旦火勢乘風起,呼嘯成片,連綿成海,就連他也困身火海里的時候……
他會不會渴求水的救援?
若他不會,不捨得苛求友人,那旁人呢?
一人,十人,百人,千人……
如此畏懼,如此沉重。
“沒有用的。”
這句話宛如噩夢繚繞在袁鶴鳴耳邊。
彷彿眼前出現無數人熟視無睹,眼睜睜看着莫驚春以身飼虎的死寂。
他苦悶地低嚎一聲,一拳砸在車壁上。
袁鶴鳴能看到束縛在莫驚春身上的無形枷鎖。
無形歸無形,卻無法掙脫。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
無盡的昏迷過後,時宇猛地從牀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節內容,請下載愛閱小說app,無廣告免費閱讀最新章節內容。網站已經不更新最新章節內容,已經愛閱小說APP更新最新章節內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鮮的空氣,胸口一顫一顫。
迷茫、不解,各種情緒涌上心頭。
這是哪?
隨後,時宇下意識觀察四周,然後更茫然了。
一個單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現在也應該在病房纔對。
還有自己的身體……怎麼會一點傷也沒有。
帶着疑惑,時宇的視線快速從房間掃過,最終目光停留在了牀頭的一面鏡子上。
鏡子照出他現在的模樣,大約十七八歲的年齡,外貌很帥。
可問題是,這不是他!下載愛閱小說app,閱讀最新章節內容無廣告免費
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歲氣宇不凡的帥氣青年,工作有段時間了。
而現在,這相貌怎麼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紀……
這個變化,讓時宇發愣很久。
千萬別告訴他,手術很成功……
身體、面貌都變了,這根本不是手術不手術的問題了,而是仙術。
他竟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難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牀頭那擺放位置明顯風水不好的鏡子,時宇還在旁邊發現了三本書。
時宇拿起一看,書名瞬間讓他沉默。
《新手飼養員必備育獸手冊》
《寵獸產後的護理》
《異種族獸耳娘評鑑指南》
時宇:???
前兩本書的名字還算正常,最後一本你是怎麼回事?
“咳。”
時宇目光一肅,伸出手來,不過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開第三本書,看看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時,他的大腦猛地一陣刺痛,大量的記憶如潮水般涌現。
冰原市。
寵獸飼養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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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獸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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