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第八十二章
莫驚春閉了閉眼,再睜開的時候,陛下已經坐在身旁。
這幾日,莫驚春的傷口逐漸癒合,除了每次換藥的時候還能看到肩膀猙獰的縫合痕跡外,身體也在逐漸好轉。
傷口已經快能拆線了,就在這幾日的事情。
莫飛河入宮來看他。
不管當時莫驚春入宮再有緣由,但是他在宮內停留至今還未離開,對外終究是一個問題。
但是莫飛河入宮後,卻什麼都沒有問他,而是尋着老太醫詳細問過莫驚春的情況,然後才端正地坐在牀邊。
莫驚春有些猶豫:“……父親?”
他甚少在這樣詭異的環境下面對莫飛河,尤其坐立不安。
莫飛河不緊不慢地說道:“還疼嗎?”他的眼神落在莫驚春身上,只餘下淡淡的擔憂。
莫驚春便笑起來,“沒之前疼。”
挖出箭矢,縫合傷口,這些當然是痛的。
可這疼痛卻是救了他的命。
莫飛河嘆了口氣,略顯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猶豫,片刻後,他將椅子拖過來,然後摸了摸莫驚春的頭髮。
他許久不曾做出這樣的舉動。
畢竟莫驚春已經不是年少的年紀,而莫飛河也老了。
莫飛河輕聲說道:“是莫家對不住你。”
莫驚春眼神微眯,不緊不慢地說道:“父親,您難道要學習兄長那樣,萬事都要先說一句抱歉嗎?”
莫飛河:“你不在意,並非不存在。”
莫飛河得知莫驚春出事時,他其實正在入城。
畢竟西街的位置,還是更靠近他們要入城的城門,那裏出現的騷亂跟動靜,比其他地方更快地抵|達了城門口,守城的衛兵跟進出的行客議論紛紛。
“西街……”
“聽說是莫家人……”
“……莫驚春……”
“出事……”
“受了重傷……”
“已經被送去官府……”
“是虛懷王的人。”
莫飛河猛地勒住馬匹,看向剛剛出城的行商。
他身後的親兵機靈地跳了下來,湊過去問道:“您怎知道,那就是虛懷王的人?”
那行商打量了一眼這批要入城的行商,雖然看着也是商人打扮,可是他卻從他們身上感覺到一股肅殺之氣,不自覺變得服從了些,“我本來最後一站就是要去西街買點東西,結果正巧趕上出事,我就就跑出來了。那被圍在中間的馬車……我之前見過,合該是虛懷王府的馬車。他們府上的馬車會在角落畫一隻展翅高飛的鳥兒,我不會認錯的。
“不過那莫驚春應該是被旁人帶走了,我記得我離開的時候,京兆府的人已經到了。”
“多謝。”親兵說完話,利索地將一塊碎銀子塞給那行商,然後又走了回來。
莫飛河當然也聽得一清二楚。
“進城。”
莫飛河面無表情地說道。
熟知他脾氣的親兵都知道他已經怒極。
這一行人進城後並未停下,而是騎馬在官道上飛馳,越過坊市,以穿插的姿態迅猛地出現在虛懷王府前。
他沒有去西街,因他不是醫者。
莫飛河能做的……
他眼神幽深地看着眼前的王府。
虛懷王在外有封地,京城中的住所,不過是一處五進的大宅院,卻已經極致奢靡,就連門外的石獅子,都比別處要大上一圈。
閽室內,門房露出震驚的面容,色厲內荏地喝道:“來者何人!”
莫飛河騎在馬背上,冰冷地露出個微笑,“莫家,莫飛河。”他一揮手,一直緊跟在他身後的親衛便迅速地包圍了虛懷王府。
這位縱橫沙場數十年,一直謹慎的莫老將軍的神色淡漠,彷彿眼前這座虛懷王府,便是下一個敵人。
“狄青和,將虛懷王府包圍起來,不許任何人進出。”
老將軍的聲音淡定又從容。
“任何一人試圖離開,格殺勿論。
“不論是誰。”
如果不是正始帝兜底,莫飛河這樣悍然的舉動,必定會引起軒然大波。
可莫飛河在看到莫驚春如今的模樣,卻是恨極當時沒有殺入王府,將那虛懷王給拖出來。
闖出禍事的人是孔秀郡主,可教育子女,任其如此縱容的人,卻是虛懷王。莫飛河自然做不出去掠殺一女子的行爲,那當然是要打上虛懷王府。
莫驚春輕笑了聲,淡淡地說道:“雖出了意外,但能夠阻止孔秀郡主的惡行,也是一樁好事。”
莫飛河怔然地看着莫驚春,一直硬挺的腰身總算略彎下來,只那一瞬,莫驚春便莫名從父親身上感覺到一種蒼老年邁的錯覺。
莫驚春微頓,下意識抓住了莫飛河的胳膊。
莫飛河:“子卿,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你險些爲此喪命。你不覺得痛恨嗎?”
父親的話,讓莫驚春茫然了一瞬。
他抿脣沉默了片刻,試探着說道:“痛恨孔秀郡主嗎?她的言行卑劣,害了無數百姓,我自當是痛恨萬分。”
“那她傷及你一事呢?”
莫驚春的臉色陰沉下來,“她險些害死我身邊的人。”
“那你呢?”
莫飛河不依不饒地問道,“你的侍衛確實差點爲此隕命,可你不也如此?”
像是被莫飛河這麼一問,莫驚春纔有一種恍然而懵懂的錯覺,他似乎忘卻了這點。
痛恨……
莫驚春逡巡了自身的情感,有一刻,他是茫然的。
莫飛河的臉色有些難看。
卻不是對莫驚春,而是對他自己。
莫飛河心裏嘆了口氣,早些年在外奔波,長子十幾歲就跟着他上戰場,獨留着莫驚春一人支撐門戶。誰成想,他們還沒來得及回來,妻子便病逝家中,當時一力支撐的人便是莫驚春。雖有長輩,可是當時老夫人年歲已高,早就力有未逮,莫驚春是自己一個人摸爬滾打過來,回來的時候,甚至還能朝着兩個冷硬的父兄笑,像是將所有痛苦的事情藏了起來。
再年長些,便是永寧帝的事。
莫飛河對永寧帝的態度很複雜,一方面若不是先帝,莫家不會有今日之威榮,可另一方面,帝王心術,先帝對莫驚春的打壓磨礪卻也是真。他和莫廣生在外奔波,十來年間只匆匆回來過數次,莫驚春一直都說無事,可直到莫驚春成爲東宮太傅後,莫飛河這才窺探到其中的隱祕。
沒過多久,莫飛河便在邊關接到了先帝駕崩的消息。
而莫驚春則成了新帝的寵臣。
這一變,就是數年的光影。
莫家逐漸興盛起來,邊關的戰役也轉爲平穩,當莫飛河以爲一切都要落下的時候,他卻再度體會到那種沉悶的痛苦。
莫驚春並不覺得他如何,可是親近的人卻是感覺不同。
“子卿,孔秀郡主當街強搶而致使你受傷,你不憎惡郡主待你的行徑?”莫飛河沉默了片刻,還是說得再清楚一些。
莫驚春:“憤怒的情緒確實也有,然她是女子,我自不可能打揍她一頓。且這一次,也必定會秉公處理,溯源以往的罪過,倒也沒什麼可恨的。”
“那可不對。”
驀然響起來的聲音驚得莫驚春跟莫飛河一起轉頭,正看到正始帝跨步從門外走來。他一身冠冕朝服,異常嚴肅正經,那些珠簾交錯的聲音清脆,黑金靴子踩在地上,綿密厚實的毯子消去了所有的聲音。
“陛下。”
莫飛河起身,牀上的莫驚春也掀開被褥。
“躺下。”
正始帝冷硬地說道,在他身後還跟着老太醫和劉昊等人,老太醫衝着莫飛河欠身,便徑直繞過陛下,拎着藥箱在牀邊坐下,頂着這樣詭譎的氣氛開始給莫驚春診脈。
莫驚春:“……”
老太醫真乃非常人也。
這邊老太醫正在認認真真給莫驚春診脈,那廂正始帝不疾不徐地說道:“夫子,老將軍的話可是不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如你這般,連仇怨都沒有的寬和心性,這世間少有。若是誰都能像夫子這般,行事做派都這般隨和的話,那世上的趣味就少了許多。”
莫驚春無奈地說道:“陛下這話卻是不妥,臣只是覺得事態還在可控範圍內。”
正始帝卻是看也不看莫驚春一眼,轉而去跟莫飛河說話。
他們站的距離遠,再壓低聲音說話時,莫驚春就半點都聽不到了。
好半晌,老太醫鬆開手,平靜地說道:“日常走動沒有問題,但是傷口的癒合還需要時間。這往後要多喫些補血的膳食,藥方我重新再換過一遍,謹記暫時不可碰水。待會還得再換一次藥……”:筆瞇樓
老太醫絮絮叨叨地說了不少,等他說完後,莫驚春便依着他的意思脫下了外衫,再露出了傷口的部位。
老太醫快|手快腳地解開包紮得嚴嚴實實的傷口,一卷卷退下,露出猙獰的傷痕,那些絲線縫在身上的痕跡刺眼得很,站在不遠處的正始帝住了口,黑沉眸子久久地凝視着那大片縫合的痕跡。
莫飛河循着陛下的眼神望去,眼底流露出少許疼惜。
莫驚春對每次換藥的擦洗跟劇痛習以爲常,額頭微微冒汗,他捱過又一次換藥後,老太醫清洗完手指,再按在傷口邊緣擠壓了幾下,寬慰地說道:“沒再出血了。”
莫驚春悶哼了一聲,軟着嗓子說道:“您再按下去,就差不多了。”
老太醫呵呵笑了起來,將拆下的廢棄布料丟到一旁,說是最近可以不用固定了,但是要避免沾水和髒污,便又用極其柔|軟的布料小心地纏了一圈,“雖不用再包紮,但最好還是用乾淨的布料纏裹一些。”
莫驚春默默記住了。
莫飛河回神,正要跟陛下致歉,卻發現正始帝還在凝望莫驚春,那黑沉詭譎的眸子像是在看着什麼還未剝開的珍寶,透着一絲壓抑的鬱色。他心頭一顫,險些以爲自己是看錯了,一瞬,正始帝看向他,已經是沉穩平靜的模樣,彷彿剛纔只是錯覺。
莫飛河心裏原本想說的其他話一下子就藏入腹中,片刻後,他木着臉說道,“陛下,我兒莫驚春在宮中叨擾多時。如今老太醫既然是這樣的說法,看來是能夠起身走動,既如此,還是莫要讓他在宮中再待下去了。”
莫飛河的話合情合理,即便是正始帝也無話可說。
他斜睨了眼正坐在牀榻上往這邊望的莫驚春,平靜地說道:“老將軍言之有理。”這便是將這件事確定下來。
莫驚春微蹙眉頭,倒不是對這結局有什麼不滿。
……陛下,當真無礙嗎?
這些天,正始帝舉止正常,甚至沒有因爲莫驚春受傷而做出什麼衝動的舉措。
莫驚春並非想自視甚高,若是陛下當真恢復正常,他自然是高興。
可每每靠近正始帝,莫驚春都會有種刺痛的感覺,就像是陛下|身上正涌動着無數扭曲瘋狂的惡意,只是不知爲何被陛下強行壓制下來。
這也讓原本決意要離開的莫驚春思慮再三,一直沒有主動提起來要離開皇宮。
但如今莫飛河入宮,提出此事,也是合理。
正始帝應下,讓莫驚春隨着莫飛河出宮,那一應的動作也正常,理應……不會有事。
越是正常,就越是不正常。
莫驚春嘆了口氣。
不過下午,他便乘上出宮的馬車。
對面坐着莫飛河。
暗十五沒有跟着他離開,德百悄悄與他說,等他恢復後,會讓他直接歸府。
莫飛河今日穿着樸素,如果不是他板正的眼神跟犀利的眼神,誰也看不出這頭髮花白的人實則是掌握數十萬大軍的莫老將軍。
莫飛河平靜地說道:“子卿,往後,還是不要跟陛下走得太近。”
馬車再是平穩,都會顛簸。
莫驚春的肩頭被顛得隱隱作痛,額頭冒着薄薄的汗,正在忍痛的時候,突然聽得莫飛河的話,他的心頭狂跳,臉上卻是一點神情變化都沒有,淡淡說道:“父親,這是爲何?”
他的語氣淡定從容,像是隨意發問。
莫飛河:“陛下這些年的行事作風,比剛登基的時候狠厲許多。你的事情,陛下大動肝火,壓着京兆府跟三司秉公處理,可說是秉公處理,實則也是頂格待遇,如今陛下正在尋當初那些受害的百姓,說是要將那些曾經受害者的家人帶來京城,讓他們親眼得見首惡伏誅的下場……你說說,陛下既是這樣的態度,底下怎可能會輕放,最終當真定了車裂。”
說到最後一句時,就連莫飛河的聲音也輕了些。
車裂是極刑,並未廢除,但從來不上皇室。
雖朝廷還未刑不上大夫的地步,可是不管是權貴還是世家,有人犯法的時候,如當初張哲流放,就已經是嚴重。甚少會真的將極刑落到皇家中人身上,尤其還是一個嬌滴滴的女人。
莫驚春平靜地說道:“孩兒倒不覺得殘忍。”
他看向莫飛河,語氣鎮定,彷彿體會不到這簡單字句裏的血腥。
“此事,陛下與我說過。而我覺得,若是這叫殘忍的話,那更爲殘忍的不該是郡主本身?她爲皇室宗親,享受權勢乃是理所當然,可這份權力,卻沒有包括那些無辜被玩弄戲耍的可憐人。”此時此刻,莫驚春的語氣甚至顯得有些淡漠,“如果她不願意,自然可以繼續爲自己爭取。只是孩兒覺得,這已經是她能得到,最好的下場。”
如果落在正始帝手中,那纔是真正,最是不堪的下場。
莫飛河沉默了片刻,嘆息起來,“你說得也有道理,能親眼看到仇人伏誅的下場,越慘烈,才越能發泄他們心中的仇怨。”
有時候只簡單的斬首,卻無法發泄心頭的痛恨。
莫驚春:“若只是簡簡單單的刑罰,倒也不必大費周章,讓他們過來看了。”
不過頓了頓,他垂下眸,眼底幽濃波光微動。
“父親,您方纔既然有這話,那想必,應該不止是孔秀郡主的事情吧?”
不然依着莫飛河在戰場上見慣生死的狠厲,他應當不至於對孔秀的下場有這樣的感慨。
莫飛河淡淡說道:“從你出事到現在,虛懷王府已經被封十八日。”
莫驚春斂眉,這事是他知道的。
“……陛下不許任何人進出。”
除了正始帝親自去過一次外。
這句,也是正常,若是能夠隨意進出,那還叫什麼封閉?
可這句話如果是被莫飛河特地點出來,必然有他的緣由。
不可能是明面上這麼簡單。
不允許任何人進出。
這個任何人……
莫驚春臉色微變,眼睫毛如同輕彈的羽翼,“連採買也不許進出?”
莫飛河頷首。
莫驚春閉了閉眼,一十八日,整個虛懷王府……
就算廚房準備的東西再多,可總有耗完的一日。
但……
莫驚春微蹙眉頭,“就算沒有新鮮青菜肉食,可是最基本的米麪,王府廚房難道沒有存下嗎?”
莫飛河緩緩說道:“虛懷王前幾日剛剛發作過府上的廚娘,包括之前的廚娘和採買的東西,在封閉的前一日,剛剛全部都丟掉了。”他之所以對虛懷王府的事情知道得清楚,自然是因爲查過。
早在七日前,看守王府的人就全部換成是宿衛。
莫飛河的親衛已經撤離。
正是因爲經過了前十來日的煎熬,莫飛河也從親衛口中得知那一次陛下親臨時的恐怖……據說,虛懷王已經在飢餓中咬斷了一個侍從的脖子。
可即便是這樣,當日親眼看到這一切血跡的正始帝卻是笑了笑。
“虛懷王看起來大好,倒是另尋了出路。看來,倒是不必寡人擔憂了。”他說完這番話,便轉身出了府,不顧府上撲出來的哀求,帝王像是充耳不聞,又像是滿心故意,大步出了王府,“來人,將王府鎖上,什麼時候那案子判決下來,便什麼時候開門。”
帝王的話便是金口玉律,宿衛當即就將王府前後的門全部都封住了。
莫驚春聽完莫飛河說的話,臉色變得沉默了些。
陛下,陛下……
莫驚春閉了閉眼,他的手段確實是一如既往的殘忍。
孔秀自然有錯,卻也是虛懷王的縱容。
從虛懷王拋棄封地離開的時候,莫驚春就知道虛懷王已經成爲正始帝的眼中釘,儘管陛下會有各方算計,但是如同虛懷王這等會拋棄封地子民的郡王,卻當真只是恥辱。若是他依着正始帝的暗示儘早歸於封地,那帝王或許還可以饒過他一命。
可虛懷王卻是不肯,還鬧出來這樣的事情。
那前後兩樁事情疊加在一塊,正始帝不恁死虛懷王才奇了怪了。
莫驚春倦怠地捏了捏鼻根,輕聲說道:“可有朝臣勸說?”
“連許伯衡都被陰陽怪氣嘲諷了一頓,”莫飛河嘆息地說道,“誰不知道此舉陰損至極呢?可是陛下不肯放人,就只能硬挺着。”
莫飛河倒不是可憐虛懷王,他巴不得虛懷王死。
他只是從這一手段中窺探出帝王的陰狠毒辣。
莫驚春眼下是得正始帝偏寵,可是帝王卻不是先帝那般寬厚,是個喜怒無常,愛恨濃烈的人。他喜歡的朝臣,如莫驚春、薛青、許伯衡等,便在朝中上下享有獨特的待遇,可他不喜歡的,如黃正合,王振明,林御史等這些,便是揉搓扁銼,各種境遇別有不同。
就像林御史,去歲還是高高在上的御史臺大夫,可是年初就已經被褫奪了所有的官位,一貶再貶。
林家的事情不過剛起了個頭,林御史就已經不再是官身。
而薛青看起來,還在查。
公冶啓這樣翻臉無情的帝王,誰又能保證自己一直都能得到陛下恩寵?
若是不走近,或許還能斟酌一二,可要是成了跟前的人被記掛在心上,便已經是不同。誰都無法保證,這樣的厄運不會降臨在自身身上。
莫驚春苦笑了一聲,喃喃說道:“父親,您這話,卻是說得太慢。”
他應該更早,遠在莫驚春還未面臨着一切,遠在他還沒有跟公冶啓相交,遠在他剛剛成爲東宮太傅的時候,那時候……莫驚春纔有選擇。
如今,莫驚春卻是沒有了這個權力。
莫驚春回到家中,得到了家人的盛大歡迎,至少桃娘是哭得稀里嘩啦。
她原本以爲等自己回到家中後,再過些時候,就能看到阿耶回來。卻沒想到她沒有等來阿耶,卻是等來祖父一臉陰森恐怖的表情。
她聽到阿耶跟大伯孃說,說阿耶受了重傷,外頭的大夫無法醫治,被陛下的人馬帶入宮中去了。
她聽說,阿耶一直高燒不退。
她還聽說,那出事的郡主被逮捕了……
這十來日,桃娘心中惴惴不安,即便在莫驚春好轉後,她已經得到了消息,可是桃娘卻一直在後悔當日離開的舉動,難受得小臉發白。
桃娘緊攥着莫驚春的袖子嚎啕大哭。
大伯孃跟祖父哭笑不得,哄了桃娘半天,最後還得是莫沅澤扮豬豬,給桃娘逗笑了,又有安娘在一旁好奇地看着,良久,突然冒出一個字,“姐。”
安娘最近開始在學說話了。
那說話的速度都是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最先會說的卻都是在身邊的人。
比如“娘”,“嬤”,“姐”,“哥”等零零碎碎的字。
桃娘在安娘還小的時候就一直在她跟前晃悠,安娘自然是記得她。正歪在孃親的懷裏,好奇地看着桃娘哭得鼻涕泡都冒出來的樣子,真真有些好笑。
桃娘用帕子擦了擦鼻子,有點堵,默默說道:“我,我沒事了。”
她自認爲自己已經長大,不能夠再小兒姿態下去,見家中長輩都看過她哭唧唧的樣子,剛纔一時情緒崩潰的桃娘頓時羞怯不已,捂着小臉跑出去換衣服了。
莫驚春鬆了口氣,險些嚇出一身汗。
他略略動作了一下,鬆緩了緊繃的肩頭,刺痛讓莫驚春不改臉色,鎮定地起身。
徐素梅看着莫驚春蒼白的神色,心疼地說道:“佛祖保佑,總算平平安安回來了。可得讓廚房做些補身子的膳食,才叫你這模樣再好起來。”天見可憐,莫驚春本來就瘦削,如今卻是瘦得連臉上都沒幾兩肉,方纔進門時,春風吹過莫驚春的衣袖,那露出來的手腕卻是瘦骨嶙峋,遭了好大難。
莫驚春笑着說道:“多謝大嫂,不過我這身子已經大好,可莫要浪費。”
徐素梅嗔怒地說道:“瞧着你這般瘦削的模樣,哪裏算是大好?還不快快回去休息,外頭的事情,有我們呢。你可別想着自己一人撐着。”
這話都沒說幾句,莫驚春就被趕去休息了。
莫驚春到底是受了傷,身體受不住疲倦,只是坐了馬車,人就有些倦怠不已。勉強吃了點東西后,莫驚春沒撐到晚上,就已經睡下。
此後數日,莫驚春一直沒去上值,只在家中休息。
到底是虧空了身體,莫驚春在喫食上也精細了許多,老太醫批改的方子落到了徐素梅的手中,廚房嚴格按照老太醫的要求做喫食,導致莫驚春這連着好些天都嘴巴沒滋沒味,唯一有味道的就是苦藥。
就在這當口,墨痕要結婚了。
普通人家相看日子,只是合一下八字,再算一下宜嫁娶的日子便成了,到底沒有權貴人家那麼講究。一月裏頭,墨痕的父母拿着兩人的八字再去算婚日,便真的將日子定在三月中,誰成想突然出了莫驚春這事,一度墨痕都要將婚事給停下,被徐素梅知道了,卻是讓他順其自然。
凡事講究事不過三,這已經是第二回,便隨緣分。
莫驚春回來的時候,最高興的莫過於墨痕。
他小心翼翼地給莫驚春送了喜帖。
莫驚春自無不可,收下喜帖後,一直準備着要給墨痕的地契總算可以給出去,再給了五百兩做添頭,墨痕完婚的那日,莫驚春還去參加了。
儘管只是略坐了坐,但墨痕卻是高興得不能自已,那晚上還險些喝趴下,最終還是衛壹等人給他擋酒,纔沒讓他結婚當日就出糗。
莫驚春不能喫酒,所以也出現了一會,但這樣已經足夠。
等到三月底,虛懷王府的事情越來越壓不住了。
住在虛懷王府左近的人時而能夠聽到從王府裏傳出來的哀嚎跟慘叫,彷彿夜半驚魂,卻是誰都無法越過宿衛的防備。
這日朝會,六部尚書並當朝閣老齊齊勸說陛下釋放虛懷王府的人,至少,也得讓他們能夠喫喝,不然怕是要造成人倫慘劇。
正始帝坐在御座上,漫不經意地說道:“虛懷王教女不利,一連犯下如此大禍,寡人不是說了嗎?只要這案子結束的那一日,便會放他們出來。”
戶部尚書擦着汗,疊聲說道:“陛下,如今案子已經判決,只等着最後執行,已經是結了呀!”
薛青也忍不住出列說道:“陛下,如今西街一案已經結束,並無哪裏需要填補。”
“陛下,雖然虛懷王教女無方,可是您當初封鎖王府,卻是斷絕了他們的糧食,如今已經二十來日,再繼續下去,怕是……”又一名言官忍不住出列,“孔秀郡主確實犯下大錯,宗正卿如今還無法上朝,需得在家中休養,便足以看出她之惡劣。可是一人做事一人當……”
“一人做事,一人當?”
正始帝漆黑的眸子變得深沉可怕,彷彿被無聲的墨筆塗上一層又一層陰鬱的黑色,最終變得如同可怕恐怖,他就像是覺得有趣一般,慢慢咀嚼着這句話。
每一字,每一句,就像是要踩斷脊樑般磨礪扭曲。
“她配嗎?”
帝王陰冷地喝道。
“若非虛懷王縱容,孔秀何至於有這樣的權勢膽量,寡人卻是忘了,雖然京城三日封鎖結束,但還有不少宗親被困不得出京,是吧?”正始帝的語氣透着翻涌的陰鷙,“諸位是覺得,寡人下手太重了?”
他忽而一笑,就像是之前的黑暗盡數收斂,全部都壓在眼底,露出毫無陰霾的笑容。
可正始帝越是這麼笑,底下朝臣便越是顫抖。
正始帝:“若是覺得重,那應該知道怎麼做了罷。以爲山高皇帝遠,寡人便什麼都不知道?”
他擺了擺手,劉昊便捧着厚厚一疊東西出來。
正始帝冷冷地說道:“給他們看看。”
劉昊微微一笑,便端着這厚厚一疊文書下去,先是給許伯衡,再是分發下去。
許伯衡詫異,拿起其中一本來看,剛看了幾眼,臉色便有些詭奇。
被分發的人中,不乏是剛纔義憤填膺的大臣,但是在看到劉昊端過來的東西后,一時無言,說不出話來。
正始元年三月,虛懷王鞭打王府長史,抽斷三根肋骨。
正始元年六月,徐沛王世子率衆踩踏良田狩獵,誤殺一十三名農夫。
正始元年十一月,長慶王掠奪數十美人,當街射殺王府官員。
正始二年正月,廖明王長史勸說廖明王節儉勤懇,被廖明王剝皮,掛在牆頭示衆。
……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正始帝已經在悄無聲息地收集如此多的罪證。
而這些簡短乾脆的筆觸,所書寫的不過是寥寥一角。
罄竹難書。
就連那些還在朝上的郡王,一時間也說不出話來,只一副茫然的神情,正始帝居然悄無聲息地將觸角爬生到任何一處,如此詭祕,讓人生怖。
正始帝不緊不慢地敲打着扶手,像是沒有看到底下人的畏懼。
他一手拄着下顎,漫不經意地說道:“一人做事,一人當?這是一人之事?”他睥睨之態,一時間無人敢注目,紛紛低頭,不敢對上正始帝的眼神。
正始帝:“寡人正愁沒個出挑的,結果虛懷王倒是好,正正撞在寡人手裏。也罷,從此事開始,倒是好叫寡人知道,諸王在封地,究竟是如何囂張姿態,
“如此,倒也不失爲一件好事。
“不過寡人感受到這份‘大禮’的分量,合該也爲諸王送還禮物,既然諸位覺得寡人太嚴,那就說明從前對待諸王實在太過寬鬆,方纔會覺得這是束縛。寡人覺得,這可不是束縛,而是朝廷對諸王的關切。既如此,從此以往,諸王除了食祿,封地上下一應事務,都不可插手,一切朝廷當管之事,當由朝廷來管轄。
“吏部尚書!”
“臣在。”
正始帝面無表情地說道:“因此事而空缺出來的位置,兩月內處置妥當。正巧正科的科考成績已經出來,上一批翰林院的庶吉士都放去各司各職。”
“喏。”
張千釗也出列應是。
“各州道郡守刺史,皆需擔負起覈查屬地內諸王情況,若是再有諸王插手事務,一應需彈劾朝廷。若是寡人知道有裏應外合之徒,格殺勿論。若是諸王不長記性,如今虛懷王便是爾等的下場。”
正始帝的雙手交錯,放在小|腹,微笑地說道:“寡人不希望再有一回。”
正始帝的雷霆手段一時間震懾了朝堂,即便許伯衡從之前便猜到了陛下的想法,卻也在當下這驟然翻臉的情態中覺察出帝王隱而不發的暴虐。
帝王所拋出來的話太過動盪,一時間,朝臣無人敢於反駁。
劉昊見無人再說話,便揚聲說道:“散朝。”
“陛下——”
方纔說話的言官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厲聲說道:“可是虛懷王……”
已然起身的正始帝霍然轉頭,如同兇獸的黑沉眸子盯住他。
“什麼時候結束,就什麼時候開府,聽不明白寡人的話,是沒長耳朵?”他陰鷙地時說道,“沒長,便割了如何?”
身旁的宿衛猛地往前踏了一步,鷹一般的眼神猛地盯上這言官的耳朵。
朝廷上的事情很快傳到了莫驚春的耳中。
彼時莫驚春正捂着肩頭的傷勢活動身體,他畢竟傷及的地方是上半身,偶爾活動並不算難事,就是短時間內右手並不能使喚。
莫驚春雖然左右手都能寫字,但那畢竟是錘鍊出來的。
往常生活的時候,沒有右手來幫忙,還是會顯得有些爲難。
爲此,莫驚春不得不讓衛壹進屋來幫忙。
墨痕自打結婚後,莫驚春便不讓他守夜,每天夜裏跟衛壹一起輪值的人就換做了暗衛。暗十五的傷勢還未好全,不過人已經回來了,如今就在莫府的小院裏暫住。
“郎君,可是要再穿一件衣裳。”
衛壹問道。
莫驚春搖了搖頭,“已經快到春日,再多穿幾件,豈不是要熱出毛病來?”
衛壹笑着說道:“可是您之前還有些畏寒,若是不多穿幾件,小的害怕您着涼了。”
莫驚春這一次受傷,畢竟險些一腳踏進鬼門關,身體根骨受損,即便是在這涼春,也得比平時再多穿幾件衣服,不然就有些怕冷。
莫驚春:“可是最近這兩日,可比之前要熱得多。”
他一邊說着,一邊將外面的衣裳扯上來,嘆息着看向窗外庭院。
那張揚的色彩卻是春夏纔有的姿色,整個庭院都顯出了勃勃生機,比起之前冬日的素雪,卻是多出了不少好顏色。不過之前種下的菊花卻是敗了,只剩下淡淡的綠色。而其他花匠專門修繕的花團錦簇,卻是讓整個庭院都眼前一亮。
這是最近莫驚春閒來無事,剛剛重新擺弄過的,倒是與之前全都是綠色別有不同。
他平時也沒有這樣的心思,不過是因爲出事後,他真的一直被拘束不能動彈,卻是做不了什麼其他的事情,整日裏出不去,只能折騰着一畝三分地。
莫驚春換過衣服,悵然地看着庭院外的景緻,流露出少許他也不知道的哀色。
衛壹小心翼翼地說道:“郎君,可是有哪裏不適?”
莫驚春笑着搖了搖頭,淡淡說道:“無礙,只是想起了別的事情。”他讓衛壹出去,揹着手在屋內踱步,思考陛下這一次的舉措。
正始帝此舉過於險峻,不管是針對宗室,還是另有所圖,都過於兇險。
這跟之前別有不同,若是宗室一氣之下,揭竿而起,那如清河王之流,就不在少數。
然,陛下雷霆之怒,卻也會震懾許多人。
尤其是虛懷王。
他便是殺雞儆猴的那隻雞。
莫驚春微蹙眉頭,站在窗邊看着窗外的景緻。
【任務十二:保護席和方】
這個突如其來的任務,倒是讓莫驚春忍不住挑眉。
“我現在倒是懷疑,你之前讓我保護席和方的目的,不一定是你所謂的籌錢之事?”莫驚春不緊不慢地說道,“席和方如今纔是庶吉士,即便他再是能耐,在十年之內,他對陛下的作用都不大。可是在席和方活着後,卻是引出了一系列跟世家有關的事情,如果不是席和方,如今扶風竇氏可不是這樣的風景。”
精怪沒有回答。
但是莫驚春卻隱隱猜出來這其中或許正如他所說。
“暗十七,暗十八,這半個月內,你們且先盯着席和方,若是有人要對他下手,不必留情。”既然有這個任務,莫驚春也沒有疏忽,先行讓兩個暗衛去跟着他。
“是。”
兩道輕微的聲響後,莫驚春隱約感覺有人離開。
“我總覺得,最近的事情似乎有些古怪。”莫驚春淡淡說道,“秦王爲何要出面?”
【。】
精怪似乎不明白莫驚春的意思。
他這話題的跳躍卻是極快。
莫驚春不緊不慢地說道:“如果秦王真有所圖,他應當知道,即便他的輪椅裏攜帶兵器,可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傷及陛下。如果是用來刺激陛下的話,那一個親王的分量,未免太重了些?”
如果秦王只懷揣着這樣的目的在宮中動手,那就真的是太蠢了。
秦王必定還有別的目的,便是不知道陛下……究竟問出來了沒有。而且當初莫驚春受傷的時候,陛下不僅是封鎖了虛懷王府,更是封城三日。
這可是京城,是天子腳下。
正始帝封城,不只是爲了莫驚春,必定還有別的緣由。
莫驚春思索着這些,看着窗外的神色卻半點都沒有被庭院的春|光感染。
…
席和方買下新牀後,因着之後正好是竇原考試,他卻是忙得腳不沾地,等到他有空再想起來的時候,已經是竇原殿試。
殿試如此重要,席和方不敢疏忽,便又跟着擔驚受怕。
直到結果塵埃落定,竇原已經是板上釘釘的進士後,兩人這才鬆了口氣。
竇原心中有才氣,可最終沒出結果前,兩人還是擔憂的,等結果出來後,他直接躺牀上睡了兩天兩夜,直到最近幾日,這才提起神來去報道。
而席和方擔憂莫驚春的傷勢,也去拜訪過幾次。
等旁的事情結束後,他總算再想起來,還有這張新牀的事情。
席和方這才取着條子匆匆去城西。
雖然城西之前出了西街的事情,可是官府來人後,便沒有再騷擾百姓店家的生活,在冷清了幾日後,也逐漸恢復了往日的熱鬧。
席和方穿行過傍晚還顯得紅紅火火的西街,繼續往西面去。
直到那熟悉的店家出現在面前時,席和方這才鬆了口氣,上前去拍門。
可是拍了許久,楊老闆都沒有來應門。
席和方心中詫異,正站在門口猶豫時,緊閉的木板突然鬆動了一下,露出楊老闆稍顯肥碩的身材,他用帕子擦着汗,臉色有點發紅,“席郎君,您這是……來取牀的吧?”他的眼神往下一瞥,總算看到席和方手裏的條子,這才後知後覺。
席和方微蹙眉頭,“楊老闆,您這是摔着了?”
露出來的那隻胳膊肘上,看起來好像有摩擦的痕跡。
楊老闆哈哈大笑,“無事無事,都是做活常見的事情。可你是自己來的,還是帶了家丁?如果是自己來的,怕是得進來確認下,再叫我這店裏的活計給您送去。”
席和方壓下心中的疑竇,羞澀地說道:“怕是需要麻煩楊老闆了,家中僱傭正在忙活,是過不來了。”
楊老闆就笑着說道:“那還是進來再等等吧,不過裏面亂,席郎君可要小心。”他彎腰將門板給卸下來,然後讓開一人能夠通過的道路,讓席和方得以進來。
席和方走了進去,立刻就感覺到這裏面的凌亂跟之前截然不同。
楊老闆笑着說道:“唉,本來以爲能夠在京城開店,就能夠安枕無憂。卻是沒想到家裏人傳信,說老母出事,這不,我手頭的單子都在趕着收尾。就算席郎君不過來,明後日,我也得是要找人給您送過去。”
席和方的疑惑被打消不少,“這可真是……節哀。”
楊老闆嘆息着說道:“是喜喪,也該是高興的。來這邊,東西已經做好了。”店內因爲沒有開門,所以有些昏暗,只在必須的地方點燃了蠟燭,趁着有些昏暗的亮光,老闆揚聲叫了一聲,“老劉,何小,將那隻牀給搬出來——”
他的話音剛落,席和方下意識側過頭去,卻是看到一個碩大無比的拳頭。
下一刻,他人就整個軟倒在地上。
楊老闆臉上的微笑沒有散去,搖着頭說道:“老劉,你還是這麼粗魯。”
一個高大男子站在陰影處,憨厚說道:“是何小動的手。”
一個瘦小的男子蹲在席和方的身邊,將那條子從他手裏抽|出來,然後說道:“這人怎麼辦?要殺了還是……”
“他是莫驚春罩着的人,殺了他,豈不是要惹上莫府?”
楊老闆的笑意消失,蹙眉說道,“不能殺,但是也不能放。今夜就要離開,讓他在後院睡一晚吧。”
何小嗤笑了聲,“你這麼害怕?就算現在殺了又如何?我們立刻就要離開了,就算那莫驚春再厲害,還能追出來不成?”
“席和方不能留。”方纔憨厚的男子依舊穩重地說道,“老楊,你難道忘了,他見過那位。”
不只是見過,他要來取的牀品,正是那位親自動手做的。
若是在往日,像是席和方這樣能夠慧眼識物的人,那位一直都很是慷慨,甚至還能交個朋友。可真真不巧,卻是在這京城腳下……而且之前因爲虛懷王那個蠢貨,導致他們無法及時出城,被困在京城內不說,正始帝還突然發瘋,削弱了諸王的權勢。
如今這京城鬧得正厲害,如果不趁着時候離開,卻是要來不及了。
“那就搬到後院去。”楊老闆眉頭皺起,“不能在前院鬧出動靜。”
老劉一個人就能將瘦弱的席和方給扛起來,然後穿過複雜的擺件走到後院,那裏原本擺放的木料已經全部都被弄走,只剩下寬敞的地盤。
“這人是誰?”
不緊不慢的厚重聲音響起,像是有人剛剛抵|達此處,正看到了老劉搬人的動作。
那數人跪了下來,席和方滾了下來,額頭磕在臺階上,疼得他悠悠轉醒。
何小見勢不對,一下子又將他給劈暈了。
楊老闆怯懦地將前因後果說了一遍,那人笑着說道:“原來是之前看中我那木牀的小子,倒是有些眼力。”伴隨着他說話的聲音,他總算從屋裏走了出來,“不過可惜了,他是莫驚春的人。”
這人,便是之前那個木匠。
只是他如今的打扮,卻不是之前打着赤膊,而是穿戴整齊,像極了從宮廷畫卷走出來的華麗奢靡,他微微笑了笑,與之前的憨厚全然不同,更是一副優雅從容的模樣,“既然是莫驚春的人,待會離開的時候殺了吧。免得留下後患,剛好,今日的泔水不是還沒丟嗎?待會去後廚將他剁碎,再混在一起罷。”
被吩咐的幾人毫無感覺,紛紛叩首。
席和方就被捆到後廚,雙手雙腳都被捆住,眼睛也被蒙起來,就連耳朵都被塞住,嘴巴也被堵住,真真做到了萬無一失。
等他醒來的時候,便是這樣分辨不清楚方位的模樣。
席和方掙扎了一瞬,卻是被捆得賊緊,壓根沒有掙扎的餘地。他心中惶恐,難道他誤入了什麼銷贓窟還是什麼黑喫黑的現場?
他怎麼就這麼倒黴哇!
“他怎麼就這麼倒黴?”
莫府,書房。
莫驚春也是如此感慨,看着站在邊上的暗十七幽幽說道。
他剛將兩個暗衛撥到席和方身邊不過三日,這眨眼間席和方就出事了。
莫驚春有些頭疼地說道:“你說出事的地方,是在城西的木匠店?”
暗十七:“那店面看起來不太對勁,店內有好些高手,我等不敢輕舉妄動。”暗十八的動作輕巧些,這才由着他潛伏進去,然後暗十七來回稟。
莫驚春微蹙眉頭,席和方在城西突然出事,這又是精怪給予的提示,那此事必定跟莫驚春、又或者是陛下有關。
莫驚春下意識按了按傷口的位置,“暗十一,帶上其他人,一起過去。”
說是“一起”,那自然是因爲莫驚春也要去。
莫驚春不是親身涉險,而是此事既然跟……有關的話,那不僅需要暗衛的力量,更是需要明面上的身份。
莫驚春就是一個很好的身份。
他將衛壹和墨痕叫了過來,讓衛壹駕車,然後對墨痕說道:“如果一個時辰後我還未回來的話,就去通知京兆府跟父親。”
墨痕臉色微變,“郎君,您身上的傷勢還未好全,怎還要親自做事?”
莫驚春淡笑着說道:“只有這樣才能萬無一失。”他的態度堅決,他們也無法勸說,便只能任由着莫驚春前往。
莫驚春上了馬車後,在心裏對精怪說道:“如果抓不住大魚,你可便對不起我的期待。”
【……】
但精怪卻沒有反駁莫驚春的話。
城西,木匠店,木匠,席和方……
莫驚春坐在馬車上,將這幾個詞組合在一切,無論如何都沒辦法跟殺身之禍結合在一處,除非……
木匠店內有高手,說明木匠店的危險。
可是區區一個木工,又怎麼會……
等下,木匠?
莫驚春微蹙,像是想到了什麼。
木匠,木匠……木匠王爺?
莫驚春猛然想起這個稱呼,從記憶裏總算扒拉出一點點痕跡。
明春王?
明春王的存在感極低,除了前些日子,他突然不經宗正寺便擅自娶了一個木匠之女外,就沒再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
……如果一直泡在木頭裏充作木工,也不算出格的話。
莫驚春眉頭緊蹙,“暗十一,讓一人去宮內。”
去通知陛下。
“喏。”
莫驚春這話卻不是無的放矢。
如果是明春王的話……那席和方這一回出事,倒是可以想象。他許是要去木匠店裏買些東西,但是不小心撞見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又或者……更是要被殺人滅口。
可就算在木匠店撞見了明春王又如何?
誰都知道明春王這些年喜歡這些東西,甚至都到了離經叛道的地步。
要麼……這木匠店有問題。
裏面有的不只是木頭跟木匠,更還有別的,容不得探查的東西。
思及此處,莫驚春開始擔憂席和方跟暗十八的安全了。
馬車剛在街道上駛過時,莫驚春就已經看到了那街道盡頭的滾滾濃煙,“暗十九,通知京兆府。”
莫驚春猛地掀開車簾,看着那些驚慌失措的百姓從街道兩側逃了出來,火勢異常迅猛,將整個木匠店都吞噬殆盡。
他的臉色有些難看,一下子下了馬車。
春風暖薰,可是那店鋪或許是澆了油水,不然那不會燃燒得這麼快,幾乎沒給他們逃生的機會便吞沒了左右兩側的房屋。
“先去幫忙。”
莫驚春的臉色陰沉下來,就連自己也擼起袖子去幫忙救火。
暗十九的速度很快,京兆府來的速度也不慢,但是這火勢異常迅猛,即便官兵加入其中,卻也是忙活到了半夜,才勉強將火勢給壓下。
莫驚春的臉上焦黑,手指發燙得很。
手裏的木桶被他丟在一旁,火勢燎過的衣角破了好大一塊,正是奇怪的痕跡。身旁皆是百姓嗚咽啜泣的聲音,還有的跪在地上哀嚎死去的親人,這一次就算反應再快,但是火勢實在太大,還是有些腿腳不便的老人或是小孩被困在其中。
莫驚春漆黑的手指蜷縮成一團,“該死。”
“主人,席和方沒死。”暗十一悄然出現在莫驚春的身後,低聲說道,“暗十八將人救了出來。但救人時,店內的高手也發現了他的蹤跡,在強留他不得後,就迅速放火燒了店面。”
莫驚春踩着底下焦黑的木炭,冰冷地說道:“他們不是因爲被席和方發現了,纔要燒掉這裏。”而是從一開始就打算這麼做,不然短時間內不可能有這麼多存着的油。
打一開始,他們就打算在離開時,將這裏全部燒燬。
只有燒得一乾二淨,纔不會泄露他們的蹤跡。
【任務十二:完成度60%】
精怪的聲音驟然在莫驚春的心裏響起,他有氣無力地說道:“什麼叫做60%?”
這是一個莫驚春之前沒接觸過的名詞。
【席和方受傷頗重,只有60%的概率能醒來】
莫驚春面露薄怒,卻不是在意那即將可能到來的懲罰,轉而看向暗十一,“暗十八呢?”
“他身中三刀,不過只是皮肉傷。可要叫他來複命?”
莫驚春微蹙眉頭,“不必,且讓他歇着。”人已經在莫府,那就比哪裏都要安全。
京兆府的人已經對哪裏有事,就哪裏有莫驚春感到無奈了。在火勢總算停下後,京兆府尹急匆匆地出現在莫驚春的跟前,上下打量着莫驚春狼狽的模樣,自己卻也是忍不住笑了,“宗正卿怎的如此狼狽?”
莫驚春看了眼京兆府尹的模樣,卻也是笑着說道:“您倒是與我不逞多讓。”
他們兩人的臉上,可都是黑漆麻烏。
京兆府尹讓人端來清水,兩人將就着擦拭了手跟臉,而後京兆府尹問過莫驚春出現在這裏的原因,卻也只是簡單詢問。今日的火勢看起來就不對勁,不可能是偶然失火,京兆府尹只能逮着任何可能的線索追查。
莫驚春將能說的都說了,其他的倒也說不得。
等到話罷,莫驚春這才上了馬車,靠在車廂上有些精疲力竭。
“其他人呢?”
“暗十六被火燙傷,其他人都無礙。”暗十一跪在門邊說道。
莫驚春閉了閉眼,“你們跟在我身邊,倒是比之前還要受累了。”
“不會。”暗十一低頭,“已經比從前要好。”
莫驚春輕笑了聲,讓他們都跟着上了馬車。
等回到莫府時,秦大夫已經在屋內等着,正在檢查席和方的傷勢,他按着他腦後的腫塊,頭疼地說道:“他這情況,卻是跟之前墨痕有些相似,如果只是小小的腫塊倒是沒什麼。但是老朽按着他的脈搏,卻是有些氣血堵塞,若是內裏還有更大的腫塊,纔是麻煩。”
莫驚春微蹙眉頭,看着席和方的傷勢,看來這便是精怪所說的60%。
但是60%都好過0,莫驚春屈指揉了揉太陽穴,輕聲說道:“多謝秦大夫,那另一位?”
“只是皮外傷,看着嚴重,實則不礙事。”
秦大夫爽快地說道。
莫驚春鬆了口氣,眼瞅着秦大夫已經開完藥,便親自起身送他出去。
等兩相都安置好,派人盯着後,莫驚春這才覺得渾身難受,尤其是右肩膀上的傷口突突生疼,扯得莫驚春的額角也疼得很。
像是裏面的經脈正在狂蹦亂跳,抽筋得狠。
他的臉色有些蒼白,小廚房早就準備了熱水,見他回來,便忙爲他重新燒開兌水,把木桶搬了進去。
莫驚春站在屏風下脫去被燎黑得一塌糊塗的外衫,旋即掛在屏風上。
他眉頭微蹙,伸手按住肩頭。
莫驚春其實在前些天就拆線了,如今肩膀上正有一個略顯醜陋扭曲的疤痕。那傷勢已經在逐漸癒合,就是偶爾劇烈運動之下,便會有撕扯的疼痛。
今夜他幫忙救人救火,結果勞累過度,這才致使他的肩膀抽痛起來。
他站在屏風下停頓片刻,這才緩緩動作,一邊走一邊脫下其他的衣物,站到木桶旁邊時,便只剩下褌褲。
金環緊貼着腳踝,隨着莫驚春的動作若隱若現。
腳骨異常細膩,透着不見天光的白。
增一分,顯得豐腴,少一分,又顯得瘦骨。
莫驚春將自己沉入熱水中,輕輕喟嘆。
實在是舒服。
身體的僵硬在熱水的柔和下逐漸軟化下來,莫驚春下意識讓肩頭裸露在外,而散開的頭髮卻是沉在水中,如同搖曳的水草幽深,將身後瘦削的腰身擋得分明。
舒適的感覺讓莫驚春輕輕軟哼了一聲。
手指舀起清水,擦拭着胳膊手腕處的焦黑,再用木瓢舀起熱水,開始清洗折騰這長髮。
嘩啦啦的水聲也遮掩住一些無形的窺伺,與慾念。
等莫驚春重新起身,他身後長髮已經擦得半乾,只穿着一件單薄的褌衣。
已是暖春,若不是衛壹等人警惕,莫驚春今日可穿不得這麼多件衣裳。他出了浴室,正一路沿着廊下,步到了正屋外。
墨痕跟衛壹跟在他身後。
“那院裏頭照顧着些,墨痕,明日清晨派人去翰林院跟竇原說一聲。偏是不巧,吏部這些時日正要安排席和方這些庶吉士的去處,衛壹,明日拿我的腰牌去太醫院一趟,務必要請來擅長此道的御醫。”莫驚春接連不斷地安排下去,“暗十一?”
“在。”
突然冒出來的聲音並不會驚嚇到墨痕跟衛壹,他們已經習慣了。
“宮中消息如何了?”
“已經報了上去。”
莫驚春微蹙眉頭,正覺得有哪裏怪異的時候,腰間一股強硬的力道將他掠了過去,手裏的巾子掉在地上,人還未見,正屋的門卻被猛地關上。
門外衆人驚了一驚,隔着一層門扉,那屋內也似是驚慌般撞擊了數下門板,就猛地安靜下來。
……是死寂一般的安靜。
那屋內還燃着燈,將兩道重疊在一處的人影打在門上,清楚得很。
衛壹捂着嘴,拖着墨痕往外走。
一步,兩步……
不知門內是什麼情況,門牆又猛地撞動起來,像是裏面有人掙扎着要逃出來,卻是一手被狠狠地壓在上頭,怎麼都掙脫不開。
餘下的,他們便再看不見。
墨痕跟衛壹已經跟逃也似地出來,兩人一起站在院外,沉默了半晌。
墨痕:“我一直想知道,那位究竟是怎麼來無影去無蹤的?”
這莫府上下,可是高手如雲。
可是正始帝每次出入,都無人知曉。
衛壹幽幽地說道:“陛下,是跟着暗衛一起長大的。”
而且他越是瘋,便越是武藝高強。
剛纔衛壹甚至都覺察不到屋內還有另一個的氣息……這說明什麼?
衛壹心中驚悚,不欲再想。
只希望明日平平安安,不要再出事了。
而屋內,卻又是另外一番景色。
……
公冶啓坐在牀尾,莫驚春想要看看陛下的神情,卻是怎麼都轉不過去。
陛下是故意的。
……
金環扣住,是無論如何都掙脫不得。
發覺掙不開,莫驚春這才壓抑着聲音說道:“陛下,陛下……”
這裏是莫府。
莫驚春的聲音卻是不敢再大些。
即便無人敢進來,可是……
他們甚少在莫府做什麼。
偶爾幾次,都是陛下失控,方纔……
莫驚春微頓,像是想起什麼,但是一閃而過的念頭難以捕捉。
自打他們的關係捅破後,確實有幾回在莫家肆意,可是絕大多數時候卻是在東府,少部分時候是在皇宮。眼下他們在莫府……
再加上父親莫飛河之前的話,莫驚春心裏又驚又急。
“陛下?”
明明什麼都沒做,身上還穿着褌衣,卻逼得他的眼角微紅。
“陛下……”
莫驚春喃喃。
他像是發掘了些許不對勁,卻一時間找不到究竟是爲何。
畢竟莫驚春現在腦子有點糊塗。
這全都拜陛下所賜。
公冶啓不言不語,只一處使勁。
腳踝卻被死死扣住,幾乎可以拗斷那細瘦的骨。
莫驚春疼得臉色微白。
倏地,不知是……
“陛下!”
“夫子。”
這一次,總算得了公冶啓的迴應。
可得了迴應,莫驚春卻像是在哆嗦,又像是苦悶。
那回應,還不如不迴應。
陛下說話的聲音,不再是在身後。
卻是在……
羞恥得莫驚春恨不得將臉埋在枕頭裏,卻只能哽咽地掙扎起來。
下面。後面。
鮮活的紅,從在皙白脊骨上的皮肉綻放。
凌亂漆黑的墨發交織出不同的豔色,實在蕩人心魄。
他嗚咽着忍住一聲啜泣。
羞恥。
靡|豔,而腐爛。
“夫子,永遠都不知道‘危險’二字,究竟是怎麼寫的。”公冶啓的聲音古怪而扭曲,像是含着什麼,悶悶的,透着濡溼的水汽。
月要軟得跟麪條似地塌下去。
莫驚春無意識眨了眨眼,淚沁了出來。
他覺得一切都還沒如何動作,魂卻是要飛了出去。
唯獨……卻是被一雙大手把持住。
想軟下,卻是不能。
只能維持這羞恥的模樣。
公冶啓肆無忌憚地吮吸着那驚恐之下綻開的醺淡暖香。
像極了花瓣。
一點點,掰開。
公冶啓如此貪戀莫驚春身上的氣息。
那味道安撫着帝王躁動的情緒,暴虐的壓抑狂躁逐漸乖順。
可眼底的黑濃未散,陰鬱猶在。
“從前,我以爲,如夫子這般謹慎微小的脾性,該最是沉穩,”公冶啓的聲音透着些許詭譎的水聲,“可是近來,我卻是明瞭一事。”
屋內,若有若無的香氣被逼迫到極致,在水汽裏變得逐漸香濃起來。
味道繚繞在鼻翼,煽動着更深層的欲|望。
“我錯了。”
公冶啓的笑容愈發濃烈,幾乎是張揚歡愉,“我來教教夫子,什麼叫適可而止,如何?”
莫驚春眼角飛着紅,倏地想起他忽略了什麼。
……是陛下的忍耐。
那本就岌岌可危的弦,怕是已經繃到極致。
一觸,即發。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
無盡的昏迷過後,時宇猛地從牀上起身。想要看最新章節內容,請下載愛閱小說app,無廣告免費閱讀最新章節內容。網站已經不更新最新章節內容,已經愛閱小說APP更新最新章節內容。
他大口的呼吸起新鮮的空氣,胸口一顫一顫。
迷茫、不解,各種情緒涌上心頭。
這是哪?
隨後,時宇下意識觀察四周,然後更茫然了。
一個單人宿舍?
就算他成功得到救援,現在也應該在病房纔對。
還有自己的身體……怎麼會一點傷也沒有。
帶着疑惑,時宇的視線快速從房間掃過,最終目光停留在了牀頭的一面鏡子上。
鏡子照出他現在的模樣,大約十七八歲的年齡,外貌很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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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的自己,是一位二十多歲氣宇不凡的帥氣青年,工作有段時間了。
而現在,這相貌怎麼看都只是高中生的年紀……
這個變化,讓時宇發愣很久。
千萬別告訴他,手術很成功……
身體、面貌都變了,這根本不是手術不手術的問題了,而是仙術。
他竟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難道……是自己穿越了?
除了牀頭那擺放位置明顯風水不好的鏡子,時宇還在旁邊發現了三本書。
時宇拿起一看,書名瞬間讓他沉默。
《新手飼養員必備育獸手冊》
《寵獸產後的護理》
《異種族獸耳娘評鑑指南》
時宇:???
前兩本書的名字還算正常,最後一本你是怎麼回事?
“咳。”
時宇目光一肅,伸出手來,不過很快手臂一僵。
就在他想翻開第三本書,看看這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時,他的大腦猛地一陣刺痛,大量的記憶如潮水般涌現。
冰原市。
寵獸飼養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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