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良娣

作者:薛白杜五郎
第4章良娣

  官廨中燭光通明,京兆府法曹吉溫拿起了桌上的訟狀掃了一眼,隨手將它放在燭火上。

  火焰迅速騰起,將它吞噬成灰燼,唯留一縷輕煙。

  吉溫眼中閃過輕蔑之色,開口問道:“新的狀紙,柳勣可寫好了?”

  燭光中,可看到他穿的是青色官袍,面前的萬年縣尉也是。但他坐着,萬年縣尉卻躬着腰站着。

  “不僅寫了,還寫得文采斐然、義正言辭。”

  吉溫又問道:“該教的道理都教他了?”

  “是,他已願與東宮劃清界限。”

  “軟骨頭。”吉溫輕笑一聲,問道:“證據呢?”

  “有,柳勣所列舉之受其厚賂者數不勝數,其書房中皆是回禮,證據應有盡有!只是他家宅在長安縣境內,下官不好遣人去拿。”

  吉溫不急不緩,飲了口茶,向門外喚道:“辛十二。”

  一個家僕打扮,高眉深目的虯髯大漢當即進來。

  吉溫問道:“長安縣丞還未到嗎?”

  辛十二應道:“回阿郎,他派人言被耽誤。”

  “爲何?”

  吉溫當即不悅,一張臉冷了下來。

  辛十二道:“因之前文書未到,縣尉顏真卿死活不肯通融,他晚了半個多時辰才得以遣人往柳勣宅中。”

  “廢物……”

  忽然,有急促的腳步聲在屋門外響起。

  “阿郎,望火樓回報,柳勣家宅失火了!”

  “什麼?!”

  吉溫一愣之後倏然起身,眼中滿是驚疑之色,其後自語道:“反應竟如此迅速?不可能,不可能的。”

  他思忖了一會,再次招手讓辛十二上前,吩咐起來。

  “東宮竟已插手銷燬證據,但此事亦是直指東宮的證據,你攜我牌符查,好好查。”

  “喏。”

  “還有你。”吉溫又轉向萬年縣尉,道:“速回昇平坊杜宅查,東宮能這麼快得到消息,必是杜宅有人報信……”

  “喏。”

  敦義坊東南隅原本有座法覺尼寺,在開元二年併入了資善尼寺,寺廟頗大。

  夜色中,敲門聲已響了一會。

  小尼姑披衣趕來,隔着門問道:“何人夜訪?”

  “裏面可是淨音師太?是我。”

  淨音聽出是杜媗的聲音,打開後門,問道:“娘子怎此時過來?”

  “坊中走水了。”杜媗道:“郎君不在,我怕火勢蔓延到我家,想到貴寺避一宿,宵禁結束之後便走,可否?”

  淨音探頭看了一眼,見她身後還站着兩個男子,不免猶豫。

  “只要一間柴房即可。”杜媗又道。

  “好吧,娘子請進,莫驚動了師父。”

  待把走在最後那俊秀少年也放進了尼寺,淨音好生慚愧,默唸了兩句佛經,輕手輕腳栓上門,領着五人進了一間最僻靜的小廂房。

  “兩位男施主可住在此處,娘子請隨我來。”

  “不麻煩了,我與兩個弟弟將就一夜即可。”杜媗上前握着淨音的手,低聲道:“今夜多謝你,我必不會忘了你的恩情。”

  “娘子客氣了。”

  淨音怕被責罰,應了一句連忙離開。

  流觴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哭道:“娘子……宅子燒了……那些都是娘子的嫁妝換來的啊……”

  “噤聲。”杜媗責罵道:“可知那等罪名蓋下來是何下場?!韋氏前車之鑑猶在眼前,至今尚有族人裸死公府,你還捨不得些外物?”

  流觴被“裸死”二字嚇得一個激靈,不敢言語,只好低聲抽泣。

  杜媗則回過頭看向薛白,輕聲問道:“火勢可會燒到鄰里?”

  “不會,官差已經進門了,一定會趕緊滅火。”

  “你找到的物件給我。”

  “好。”薛白拿出紙團,放在杜媗手裏。

  屋中沒點燭火,唯有一點稀薄的月光。

  杜媗走了兩步,將紙團攤開、鋪在窗戶上看過,仔細將它摺好,原是想放進荷包,轉念間背過身將它貼身收好。

  她再回過身來,就有些鬆了口氣的樣子。

  杜五郎小聲問道:“那是什麼?能救阿爺嗎?”

  “郎君到萬年縣衙狀告了阿爺……”

  杜媗話到一半,杜五郎已大驚道:“是大姐夫告的?”

  “這張草稿上只說阿爺強拆婚姻。”

  “還能這麼告?”

  杜媗道:“依唐律,‘兩願離婚’,阿爺也不能逼他和離。”

  流觴還在哭,嘴裏嘟囔道:“他就是不想丟掉太子連襟的身份。”

  聽了這一句話,杜媗低落下來。

  她沉默了一會兒,問道:“薛白,你可是河東薛氏?”

  “我失了記憶,不記得了。”

  “這封狀紙你如何看?”

  “我不太瞭解柳郎婿與杜家。”薛白反問道:“你是如何看的?”

  杜媗沒在意他的語氣,黑暗中不太看得清彼此,讓她忽略了他的年紀,更容易把他視作可以商討的對象。

  “阿爺從不與旁人交惡、連交集都少,若說有人狀告阿爺,極可能就是郎君。他一開始寫下這封稿紙,其後怒氣上來,揉了它,改告‘妄稱圖讖,交構東宮,指斥乘輿’?女婿告岳父,本身便是最有利之證據,故而京兆府纔敢立即拿人。”

  薛白道:“草稿上修改了一些字句,我看那意思,修改之後語氣應該是變得緩和了?”

  “嗯。”

  “也就是說,在寫狀紙的過程中柳郎婿的怒氣該是稍微消了些纔對?”

  “這般說,也是。”

  “那他就不該以謀逆大罪告杜家。”薛白道:“書房裏沒找到別的草稿,我認爲他就是謄寫了這張草稿。”

  杜媗神色一動,問道:“你是說,郎君到萬年縣衙之後才改了主意?”

  薛白問道:“假設有人知道柳郎婿與杜家不和,威逼利誘,能讓他誣告杜家嗎?”

  “能。”

  杜媗沒有做太多思索,馬上便吐出了這一個字。

  她聲音有些悲意,嘆道:“必然是如此了。”

  “若我們推測得不錯,只要把這張草稿交給太子,就能有辦法證明杜家是被陷害的?”

  杜媗想了想,緩緩點頭,道:“對。”

  杜五郎、青嵐皆喜,紛紛道:“那太好了。”

  薛白卻問道:“韋氏的前車之鑑是什麼?”

  杜媗道:“箇中內情我也不甚清楚。只知太子妃姓韋,其兄韋堅乃朝廷幹臣,今年正月上元節,太子出遊曾與韋堅巧遇,而當晚韋堅又與邊鎮節帥皇甫惟明相約夜遊。因此朝中有人彈劾他們‘私相往來,欲共立太子’。”

  “就只因爲上元節時在街上巧遇?”

  “一個是太子的內兄,一個是邊鎮節帥,私下交往,難免讓聖人猜忌。”杜媗低聲道:“太子的處境一直都不太好。”

  薛白默然,從這一場巧遇引發的大案中自去體會着一個皇帝對兒子的猜忌,末了問道:“然後呢?”

  “韋堅被貶、皇甫惟明移交了兵權,此事本這般過去了,但韋家兄弟上書鳴冤,引得聖人震怒,朝廷大加株連,死者無數。太子無奈,只好以‘情義不睦’與太子妃韋氏和離,讓她削髮爲尼,才勉力保全。”

  說到這裏,杜媗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又道:“此案發生在年初,但至今還有人被逼死。阿爺怕步了韋堅後塵,一直小心翼翼,偏郎君始終是那性子不改。”

  薛白問道:“上次太子選擇了與韋氏和離?那這次?”

  “二妹雖只是良娣,與太子感情卻很好。”

  薛白遲疑片刻,湊近了些,小聲問道:“太子可靠嗎?”

  杜媗道:“放心,太子很可靠。”

  薛白想了想,眼下除了向太子求救也沒有別的辦法。

  難得的沉默之時,杜五郎小聲感慨道:“哎,你竟有這般能耐?”

  薛白只當不知他在問誰,默然不答。

  夜更靜,五人遂擠在這小屋子裏歇了一夜。

  等到五更天,街鼓聲響起,長安城門與各個坊門依次打開……

  當今天子嚴禁皇室子嗣參與朝政,遂於長安城東北隅的永興坊、興寧坊修築大宅,讓諸皇子分院居住以便密切照料、嚴格培養,稱爲“十王宅”。

  即使是太子也不住東宮,以免與東宮屬官有太多接觸,只在十王宅中闢出一處可供車馬往來的別院居住。

  清晨。

  孩童們在街邊柳樹下追逐,唱着歌謠。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一輛騾車由南而來,走過永興坊的十字街。

  車廂中,青嵐道:“太子居所就從前面第二條巷子進去……”

  “那人我認識。”杜五郎正從車簾的縫隙裏往外瞧,忽然低聲道,“吉大郎打死端硯那日他也在。”

  “哪個?”

  “茶鋪幡子下坐着的那羣人裏,眉骨突出、眼窩很深、滿臉虯髯那個。”

  “我也見過他們。”流觴喫驚道:“五郎出事後,他們就在我們家門外晃了。”

  薛白觀察了一會,道:“他們在盯梢。”

  “來捉我們的?”杜五郎道:“怎麼辦?”

  “……”

  辛十二坐在茶鋪外,以銳利的目光在街巷中掃着,視線追隨着一輛騾車走遠。

  昨夜萬年縣尉去杜宅查看過,依籍冊核點發現少了杜五郎與一個婢女,消息報來,他已知道要找的是誰。

  有乞兒打扮的人湊了上來,低聲道:“太子儀仗從側門離開了。”

  “綴上去,看清楚他去何處。”辛十二又招過兩人吩咐道:“你們也去,一旦看見太子與人相會,立即報知阿郎。”

  “是。”

  這邊安排妥當,長街那邊有一個俊秀小郎君帶着婢女施施然然走來,拐進巷曲,去的正是太子別院的方向。

  “有人過去了。”

  辛十二微眯着眼,搖了搖頭,道:“既不是杜五郎,又不像是東宮走狗。”

  “那還拿下嗎?”

  “再看看。”

  辛十二看得出來,那少年郎君身上披着的對襟狐裘成色鮮亮,走路時步履從容,顯然是富貴人家出身。

  他來找證據,卻殊無必要得罪了長安城裏的貴胄。

  視線中,那小郎君負手而立,由婢女與守衛交談並給門房遞上了一枚玉佩。

  過了一會,門房拿着玉佩回來,雙手交還,邀他進了門。

  “他進去了?”

  “太子不在,他能見誰?”

  “杜良娣,竟有人敢見杜良娣?”辛十二不由大訝,眼珠轉動,喃喃道:“是哪家敢沾這案子?”

  “怎麼辦?”

  “等他出來了跟上便是,不出來更好。”辛十二轉念一想,冷笑道:“凡沾上了杜有鄰案,誰都跑不掉……還有,方纔那騾車呢?去找。”

  太子居所看起來十分儉樸,庭院沒有花樹,空着一片沙地。

  薛白與青嵐在前院等了一會,有婢女小跑過來。

  “曲水。”青嵐帶着哭腔喚道。

  “出何事了?”曲水焦急問道,卻不等青嵐回答便引着他們往裏走,“二孃要見你們……這邊。”

  薛白與青嵐脫了鞋子,由她引着走過長廊,最後在一個小偏廳坐下。

  “稍待,二孃馬上就來。”

  “多謝。”

  薛白眼看着曲水又匆匆跑開,低聲向青嵐問道:“彩雲青嵐,流觴曲水?”

  “嗯,流觴與曲水是家生婢,我與彩雲則是幼時被賣到杜家。”

  此時不便再問更多,薛白掃視了一眼偏廳陳設,學着杜五郎偶爾讀書時的樣子跪坐下來,腰桿挺直,雙手置於腿上,目光平視。

  青嵐自出事以來就不知如何是好,早沒了家中大婢風範,站在門邊焦急等待。

  不多時,長廊那邊有人過來,她連忙行禮。

  “奴婢見過二孃。”

  聽得動靜,薛白轉頭看去,正見一個盛裝仕女進了偏廳,雲鬢高聳,鬢上簪着步搖釵,身披羅帔衫,在大冷天裏袒着頸胸,顯出一片白膩。

  她體態婀娜,該豐腴之處豐腴,卻不失身段,有着恰到好處的曲線。

  薛白直到見了太子良娣杜二孃,才知這盛唐帔衫襦裙、半掩酥雪的裝扮美在於何處。

  再想到了杜大娘所言的“二孃與太子感情好”,他微不可覺地點了點頭。

  只希望太子還願意爲她保一保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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