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門第

作者:薛白杜五郎
“楊慎矜挑女人的眼光不錯。”

  稀鬆平常的一句話而已,似乎對不起李林甫的怒火。

  薛白卻以最快的速度在腦中思考了起來,帶着些猜測的語氣問道:“敢問,莫非是虢國夫人帶明珠入宮,遇見了聖人?”

  李林甫冷冷地“嗯”了一聲,目光盯着薛白。

  他不發一言,卻好像是在質問“此事是不是你做的?”

  “右相,此事只怕不僅關乎於一美侍。”薛白卻是道:“我隨楊參軍前往虢國夫人府之時,見到了一個還俗僧人,名爲史敬忠。我確實曾勸虢國夫人從史敬忠手中救出明珠……”

  薛白仔細敘述着那場宴會上的經歷,尤其是楊玉瑤逼史敬忠賭博之事。

  李林甫竟非常有耐心地聽着,不知情者只怕要以爲這位右相想要向史敬忠學習賭博的技藝。

  “你是說,神雞童在場,史敬忠還能夠連贏了七場,直到主動認輸?”

  “不錯。”薛白道:“衆人皆以‘妖僧’稱之。”

  李林甫臉色難看。

  他第一時間收到的消息還不算全,卻知聖人見到明珠非常感興趣,問了許多話之後“含怒未發”,內侍給的這最後四個字可是非常有深意的。

  聖人真含不住怒嗎?能讓內侍看出來?

  上午在宮城中出的事,午時剛過就傳到右相府了,聖人未發,在等誰發?

  好不容易雙手掐住太子的脖頸,卻得臨時把御史臺這隻手換下來,給太子一個喘息的機會?

  “豎子,你好大膽子!你自以爲揣測本相心意,因私怨構陷楊慎矜,卻不知誤了本相大事!欲死否?!”

  “右相明鑑,絕非我唆使虢國夫人攜明珠詆譭楊慎矜。”

  “還敢狡辯?!”

  薛白一急,再次表現出少年意氣來。

  “右相明鑑,我是與他不太親近,但我卻不傻,他到處得罪人早晚要被弄死,我何必要出這個頭?更何況,我拒絕服侍虢國夫人,惹得她甚是不快,豈能說得動她?還有楊參軍,他與楊慎矜仇怨更深,卻挑撥我來動手,我如何能上這樣的當?”

  “再辯!”

  李林甫更怒,叱罵道:“全是廢物!眼下是何時節?全都在隔岸觀火、窩裏鬥,東宮……東宮……咳咳咳!”

  他確實很擔心聖人一駕崩,李亨就要對付他。這份怒氣,終於還是發泄了出來。

  薛白其實不止在辯解,還把楊釗也點了出來,讓李林甫明白是所有人都在等着看笑話。

  沒有一個人願意提醒並保護一下楊慎矜,以讓御史臺繼續攻訐東宮。

  接着,薛白就老老實實捱罵。

  他資歷最淺、年紀最小,連官職都沒有,反而被罵得最多。等李林甫消了氣,這些罵也就成了好處。

  手底下都是廢物,還不得把有能力又聽話的準女婿扶上去?

  果然。

  “阿郎,十郎到了。”

  薛白轉頭看去,當看到李岫推開偃月堂的門走進來,他的所有情緒都平靜了下來。

  千算萬算,終於走到了這一步。

  他把自己也當成籌碼押到賭桌上,藉着楊玉瑤之勢,終於讓右相府妥協了一次。

  接下來該看右相府、虢國夫人府給的條件,再做出選擇了。

  如果李林甫能親手爲他安排一個高門出身、爲他鋪一份前程,那麼他與虢國夫人府合夥的產業就是他的聘禮。從此,他會成爲相府女婿,往後要考慮的則是在李林甫死前,進步到不低於御史中丞的官位,如此方可保住自己與李家。

  如果楊玉瑤給的更多,那便只好想個辦法婉拒李林甫了。

  “阿爺安康。”

  李岫行了禮,臉上的表情豐富起來,緩緩道:“今日上午發生了一件趣事,神雞童帶着許多貴胄子弟跑到了道政坊鬧事,非要你那未開張的酒樓爲他上幾道炒菜,否則他勢不罷休,此事驚動了整個青門。”

  薛白聽了,當即應道:“神雞童是在爲我造勢,我欠他一份天大的人情。”

  “你倒不傻。”李岫輕笑一聲,帶着不滿。

  不難看出,這樁產業不僅會有源源不斷的錢財,還會有不了得的人脈,但薛白沒有孝敬給右相府,李家父子越看越不高興。

  薛白是懂事的,從袖子裏掏出一份契書道:“我不願當贅婿,願以此爲聘,明媒正娶相府千金,求右相成全。”

  “蠢!”

  李林甫當即罵了一聲。

  罵的是薛白因爲少年人的自尊,憑白分潤給了楊三姨子四成之利。

  但轉念一想,能爲右相府多結交一條重要人脈也是好的。

  “收起了吧,相府豈能貪你這點東西。”李岫站出來說好話,“待你找到了身世,讓你爺孃上門送聘時再拿出來。”

  “多謝右相,多謝十郎。”

  薛白順勢又將契書收了回去。

  李岫問道:“你的身世,可有線索了?”

  “暫無頭緒。”

  “咳咳。”李岫清了清嗓,緩緩道:“昨夜,楊慎矜倒與阿爺提及了你的身世……十六年前,他曾有一個外室爲他生下一子……”

  薛白目光看向李岫,眼神頗爲複雜。

  李岫自嘲一笑,也不編了,乾脆直言道:“你要明媒正娶舍妹,原本身世不必再尋訪,由右相爲伱安排罷了。往後,你便是楊慎矜之子。”

  楊慎矜之子?

  瞬間的詫異之後,薛白忽然發現,這確實是右相府最有可能做出的安排。

  楊慎矜恰恰就是李林甫門下、出身最顯赫者之一。

  “弘農郡公之嫡系,二王三恪之苗裔,世代公卿之家,也只有這樣的門第才配得上相府。楊慎矜儀形豐偉,身長七尺有餘,風韻高朗,才華橫溢,正是這樣的美男子有你這樣的兒子才讓人信服。”

  李岫說着,再端詳了薛白幾眼,忽然想到也許自己弄假成真,薛白真就是楊慎矜的兒子呢?

  薛白卻只感到危險。

  “右相,明珠剛剛在聖人面前說了楊慎矜的壞話,我不要緊,可若是連累……”

  “蠢貨。”

  李林甫不似李岫喜歡說些廢話,直言不諱道:“聖人含怒而未發,老夫既要用楊慎矜,自能保得了他。”

  說罷,他擡了擡手打斷想說話的薛白,向李岫吩咐道:“去將楊慎矜帶來。”

  薛白側頭看着李岫離開,等了一會,同樣直言不諱道:“楊慎矜對右相不敬,結交妖僧、惹怒聖人,早晚怕有大禍。”

  李林甫不答,閉上眼喃喃道:“若有這一日,弘農郡公之爵位、二王三恪之積累、太府少卿之權職……當由何人繼承?”

  氣氛驀地一寒。

  這裏是偃月堂,定一計,滅一門。

  從一開始,李林甫就想好了要如何做。

  楊慎矜極爲不情願。

  他有兒子,也沒丟過兒子,高門貴胄豈容許一個外人被塞進來分家產。

  但似乎有人已經勸過他了,他的反應並沒有太激烈,只軟綿綿地拒絕了一句,神情隱隱有些早有意料之感。

  “右相,此事怕是不妥。”

  李林甫叱道:“你結交妖僧,被那賤妾告到聖人面前,若非本相極力保你,你已大禍臨頭。認下薛白,他纔好到楊三姨子面前保你,否則那賤妾再多言幾句,要了你的命無妨,莫壞了本相大事,或是你覺得相府不配與你當姻親?!”

  楊慎矜也不知是否在聽,自低頭思量,末了瞥了薛白一眼,行禮答應下來,給薛白起了名字。

  ——楊詡。

  “詡,大言也”,隱隱地像是說薛白自誇,攀附爲楊家後裔。

  之後,幾人覈對了諸多細節。

  “你早年有一個妾室爲你懷了身孕,後因你妻子妒忌,被趕回孃家,後生下楊詡。”

  “楊詡八歲時,薛氏早亡,你便派一名薛姓奴僕去將他領回,沒想到這奴僕被你妻子收買,得了命令殺楊詡。”

  “老僕拿了你妻子的重金,臨動手時卻又心軟了,帶着楊詡藏了起來。”

  “直到天寶三載,你原配王氏過世,續絃了崔氏。老僕聽聞此事,便帶着楊詡回來,沒想到路上遇了盜賊,楊詡受傷失了記憶。”

  “……”

  有了大概的脈絡,李林甫道:“且去準備,安排婢女、老僕爲人證,物證亦不可少了,莫教人看出錯處來。”

  “是。”

  “上元節聖人會在花萼樓設宴,你父子二人在御前相認,以免楊家族人不肯承認。”

  李林甫既要謀楊氏家業,自是要證明這個找回來的兒子是真的。

  由聖人御口而定是最直接的辦法。

  皇城。

  裴冕隨王鉷回到了御史臺之後,拿着兩封公文到大理寺交接。

  有人在臺階上迎了他,是大理寺司直杜鴻漸。

  “裴判官來晚了,好大的雪。”

  “臨時出了事,隨王公到右相府去了一趟。”

  “今日來不及處置,離年節還有五六日,這些案子恐怕得拖到年節之後了。”

  裴冕笑應道:“是啊,天寶五載辦不完了。”

  兩人進了官廨,聲音轉低。

  “那賤妾,誰安排的?”

  “薛白。”裴冕道:“一點私怨,唾壺才說薛白若忍了便是軟蛋,他便給了最硬的回擊。”

  “呵,節外生枝,我本以爲賤妾一開口,楊慎矜必死矣。”

  “那妖僧勸他做的法事還沒做,更重要的是我們要給的證據還沒塞過去。”

  “何時能辦妥?”

  “不急,楊慎矜觸怒聖人也好,拖越久對我們越有利。”

  “他失了聖心,隨時有可能死,萬一不等我們佈置好,又有哪個與他有私怨的動手。”

  “暫時保一保他罷了,上元節之後,必能了結這樁大案……”

  談論完,裴冕推門而出,擡頭看着天空,嘆息了一聲。

  天寶五載的最後這一個多月,他們是在大雪紛飛中度過的。

  好不容易,終於是熬過去了。

  清晨,薛白看了看天上的雪花,目露沉思。

  皎奴站得無聊,問道:“你在想什麼?”

  “你可知昨日在偃月堂,右相與我說了何事?”

  “我又沒進去。”

  薛白道:“可見右相更信任我。”

  皎奴一愣,正要反駁,他卻已擺開架勢開始晨練,也不知爲了什麼。

  “你上元夜可有打算?”

  “大概有個宴席吧。”薛白道,“重要的宴席。”

  “之後呢?賞燈嗎?”

  薛白轉過頭,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我可不是……”

  皎奴不知如何說,迴避了他的目光,往後退了兩步,撞到正好打開的屋門上。

  “啊。”

  杜五郎眼眶發黑地跑出來,反倒先痛叫了一聲。

  “這可是你自己撞到門上的,不關我的事……哎,我起遲了,須趕快到酒樓佈置,明日可就開張了!”

  薛白並不親自去,官氣十足地問道:“這般潦草?”

  “潦草?”

  杜五郎本已跑開,聽到指責,回過頭喊道:“你可知宴席已訂到哪日了?明日上柱國張家便要第一個以炒菜宴客!也就是那暗賭坊原本也賣酒食,不必大改,否則你看吧……”

  聲音漸遠,他已匆匆跑出了這個院子。

  皎奴得了吩咐接下來須仔細看着薛白,既防他還有技藝要獻給了別人,還防着虢國夫人把相府的準女婿擄了……那女人名聲不堪,長安城這個月又有個千牛衛將軍的俊俏兒子丟失了,必是其人所爲。

  但薛白似乎沒有想出門的樣子。

  “你今日去何處?”

  “上元節前哪都不去,在家養身、練字。哦,明日酒樓開張,帶你去喫炒菜。”

  “炒菜?”

  ……

  次日,道政坊。

  廚院廡房的小桌上擺着的蔥爆手撕雞、紅燒醉鵝、紅燒扇子骨等等。

  皎奴目光來回看了一會,只見色澤鮮麗,醬汁均勻地透進肉中,微有些油光,冒着熱氣,香氣撲鼻。

  這是蒸菜所沒有的吸引力,讓人忍不住咽口水。

  “喫吧,食材很新鮮。”

  薛白每道菜都夾了一塊喫,示意自己沒讓人做手腳。

  皎奴這才動筷,夾了一塊鵝肉咀嚼,好喫得大喫一驚,沒有握筷子的那隻手緊緊攥了起來。

  兩人吃了片刻,聽得院中杜五郎要人幫忙,薛白起身離開。

  皎奴沒太在意,直到將幾盤菜吃了大半,纔想到也許該給薛白留一點。

  薛白?

  腦中這名字浮過,她連忙起身,到處尋找。

  趕到前院,街道上只見有一輛豪華的的鈿車剛剛駛離,讓皎奴有一瞬間有他莫非真被擄走了的擔心。

  好在轉頭一看,薛白正站在賓客中看人揭紅綢。

  眼見杜家姐妹一左一右站在他身邊,皎奴不由臉一沉,環抱着雙手走過去,擠開杜妗。

  再擡頭,紅綢已揭,露出牌匾上“豐味樓”這麼個平平無奇的名字。

  豪華的鈿車已離開了豐味樓,楊玉瑤還在回想着方纔的情形,眼神愈發複雜起來,彷彿留戀那訣別前的一點溫存。

  “李哥奴能給的,我給不起嗎?”

  她喃喃着,心想該催一催出手幫忙的那位了。

  年節將至。

  其後這幾日,薛白確實哪都沒去,算是終於有時間提升自己,以備應對日後。

  至於他的命途,該做的安排他都已經做了,只等上元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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