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右相府

作者:薛白杜五郎
張垍匆匆趕到興慶宮,才被引到殿下,擡頭一瞥,遠遠見到聖人正在以一種極爲欣慰的表情對安祿山點頭。

  也許是近來對相位太過患得患失,他心中靈光一閃,暗叫壞了,聖人不會是想拜安祿山爲相吧?

  須臾,他又放下心來,知聖人便是有此荒謬想法,以河北之局勢,一時也是懶得再換人去整頓的。

  “聖人,張駙馬到了。”宦官上前低聲稟報了一句。

  李隆基迴轉頭來,笑道:“張垍,你上前來,朕有話私下問你。”

  張垍微微一愣,不知這又是如何回事,目光迅速環顧,只見楊國忠、哥舒翰、阿布思、崔惠童等人都面無表情。

  今日唯獨沒有召李林甫,可見李林甫的辦法再好,還是沒有滿足聖人要在最快的時間內重振大唐天威的心思,故而要召諸節度使來問詢。

  崔惠童是個和事佬,哥舒翰、阿布思是邊鎮將領,可對南詔之事發表見解,唯獨楊國忠來是做甚的?哦,定是舉薦鮮于仲通南征。

  “遵旨。”

  腦中思緒只是電光石火地一閃,張垍已打好腹稿,上前傾耳聽李隆基說什麼。

  “朕有意命王忠嗣滅南詔,張卿以爲如何?”

  聞言,張垍甚是詫異,他今日入宮前完全沒料到會遇到這樣的問題,遂迅速思忖起來。

  他認爲,此事首先不會是李林甫提出的,以王忠嗣徵南詔,雖能將其從河北調開,卻也給了王忠嗣一個掌兵立功的機會,李林甫總不能只寄望於王忠嗣染瘴氣而亡。

  那麼,是哥舒翰念於舊情,希望能與王忠嗣並肩作戰、對抗吐蕃?

  再擡眼一瞥,只見聖人目光灼灼,頗有考較之意。

  張垍知道他這一個回答已關乎相位。

  他與太子、安祿山等各方面的關係都很不錯,正是一個適合於主持局面的人選。

  “聖人英明,臣以爲能速滅南詔者,非王忠嗣莫屬!”

  入夜前,寧親公主回了府,聽聞薛白正在前院等候張垍,她不由驚詫,之後決定過去見薛白一面。

  到了廡房外,眼看有兩個護衛按刀坐在那,她便不再往前走,只等薛白出門相見。

  “你便是薛白?”

  “殿中侍御史薛白,見過公主。”

  “真是少年才俊。”寧親公主上下打量着薛白,眼神有了些驚疑之色,道:“倒有駙馬年輕時的風采。”

  她其實與薛白有些淵源。

  三庶人案之後,張九齡收留了一批牽連此案的官眷,經賀知章等人保護,最後交在張垍手中,薛白就是其中之一。正是她發現了此事之後,發賣那些官眷,使薛白落入咸宜公主府,險些被掐死。

  薛白僥倖未死,還當了官,且跑到寧親公主府來,如何不讓她忌憚。

  但真見了面,眼看這少年相貌英俊、氣質雍容,倒讓寧親公主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些事,彼時她與四姐都到了及笄之年,她一眼就相中了四姐的未婚夫婿張垍……

  目光看去,記憶裏風度翩翩的少年張垍似乎與眼前的薛白重合了起來。

  “公主?”

  身旁的婢女輕喚了一聲,寧親公主回過神來,問道:“入夜了伱還在等駙馬?可是有要緊事?”

  “是,有重要國事。”

  “國事?”

  寧親公主微微一笑,吩咐人給薛白端些點心,她則自帶着侍婢走了。

  回到屋中,她不由與心腹嘀咕道:“這兩人長得像、走得近,莫不是他與唐昌生的私生子?”

  “公主,這……必然不會的。”

  “呵,張垍就是這種人。”

  寧親公主對自己的夫婿毫無信任,登上自家閣樓,往前院看去,許久,待見張垍歸來,卻是第一時間到前院見薛白,且有個很親近的拍肩的動作。

  “你看他,二十年沒笑得這麼高興過了,若非見了兒子還能是什麼。”

  張垍確實是多年未這般開懷過了。

  他看着薛白,滿眼都是欣賞,道:“如你我所料,聖人已有意拜我爲相了。”

  “哦?”

  張垍壓低了些聲音,道:“今日聖人問我,可能兼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聖旨還未下,暫時不可聲張。”

  薛白道:“張公是如何向聖人獻策的?”

  張垍臉色不變,心念一轉,並不願在任命下來之前節外生枝,遂從容不迫應道:“多虧你拉攏了哥舒翰,事涉吐蕃,聖人甚爲重視他的意見。”

  薛白還要開口,張垍又拍了拍他,示意他稍安勿躁,道:“先談吐蕃,你瞭解多少?”

  “駙馬可知蘇毗部?”

  “坐下說。”張垍招人吩咐道:“端酒菜來。”

  薛白從袖子裏拿出幾卷書來,道:“見了哥舒翰之後,我特意查閱了吐蕃的記載。據說,蘇毗欲叛吐蕃。”

  “吐蕃讓南詔叛唐,我們便讓蘇毗叛吐蕃?”張垍笑問道。

  薛白先打開了那捲《隋書》,這是唐初魏徵編的。

  “蘇毗原是個國,世代以女子爲王,有‘女國’之稱。女王由蘇毗族中舉賢女二人,一人爲女王,一人爲小女王,共主國政。女王之夫,號曰‘家人’,不知政事。總之,其國俗重女而輕男。”

  “這便是你寫的那‘女兒國’的由來了?”張垍笑問道。

  “百餘年前,因女王與小女王有裂痕,矛盾日益激化。爲吐蕃趁機佔領,後又復叛,直到爲松贊干布重新徵服。至今,蘇毗爲吐蕃諸部中之最,吐蕃舉國強援、軍糧馬匹,半出蘇毗。”

  說到這裏,薛白拿出另一份記載,又道:“但也有許多蘇毗人不堪忍受吐蕃奴役之苦,欲叛逃吐蕃。天寶元年,蘇毗王沒陵贊便打算率部投奔大唐,可惜被吐蕃發現,其部二千餘人被殺。”

  張垍沉思着,道:“吐蕃有大臣勾結蘇毗欲叛。哥奴亦知此事,想等吐蕃生亂再出兵南詔。但聖人不想等,若要儘快滅南詔,你可有良法?”

  “我認爲不需要數萬大軍,只需吐蕃內訌,只需萬餘精兵,可直搗姚州、太和城。”薛白道:“聖人心急,我們該做的是推動蘇毗背叛吐蕃。”

  “不錯,兩手準備都得做。”張垍很有宰執的氣勢,道:“我考慮南征的兵將人選,你可去見見吐蕃的使節。對了,我欲舉薦你老師顏真卿爲兵部員外郎,如何?”

  “如此,聽張公安排。”

  張垍讚許地點點頭,道:“哥奴若罷相,你我當盡心社稷,儘快平穩邊疆局勢啊。”

  他既準備任相,便會替聖人把各種策略的可用之處整合起來。一方面儘快促使吐蕃內亂,另一方面則調王忠嗣回長安接受任命。

  因預感到薛白或許會反對王忠嗣掛帥南征,他很警惕地隱瞞着此事,把促使吐蕃內亂的重任交於薛白。

  這正是,用薛白之長處,使之勤勉任事,而避免薛白再爲王忠嗣陷入權勢之爭,可謂是用心良苦。

  ……

  待薛白離開寧親公主府,回想起來,隱隱感到事情有些太過順利了。

  張垍似乎還並沒提出能打動李隆基的策略,本不該這麼快就被重用,除非有什麼事還瞞着。

  李隆基見過了哥舒翰、安祿山之後,方纔召了李林甫入宮。

  君臣二人頗有默契,旁的也不多說了,李隆基似不經意般問道:“十郎以爲,可否用王忠嗣掛帥攻南詔?”

  “聖人?”

  李林甫大喫一驚,沒能馬上做出迴應。

  當時未借石堡城之事除掉王忠嗣,讓其繼續鎮守河東,他已深以爲憾,此時不由擔憂,倘若王忠嗣攻破太和城、立下大功,往後再支持李亨繼位,又如何是好?

  雖說他已扶植安祿山,做好了武力阻止的可能,但所謂的“武力阻止”於他其實更是一個籌碼,朝臣們知道他有這個實力,自會站在他這一邊,豈能真讓安祿山殺入長安?而一旦王忠嗣得勢,東宮也就有了同樣的籌碼。

  這是宰相考慮問題的方式。

  “十郎。”李隆基等了一會,沒得到李林甫的回答,笑道:“十郎竟要想這麼久?與以前不同了啊。”

  “陛下,不知這是誰的提議?”李林甫道,“王忠嗣從未去過劍南……”

  “他平定東突厥之前,也從未去過草原。”

  李隆基不回答李林甫的問題,有些嫌這個宰相的老氣沉沉,不悅道:“朕只問十郎,對此事的看法。”

  “老臣以爲不妥。”李林甫措手不及,只好道:“只待吐蕃生變,臣願爲陛下募兵十萬……”

  “那要多久?”

  “只需靜待兩載……”

  “你聽到長安市上是如何嘲笑朕了嗎?”李隆基忽然叱罵了一句。

  李林甫頓時惶恐。

  他在任何地方都能擺出宰相的威嚴,唯獨在聖人面前,完全露出了一個老人笨拙的模樣。

  “老臣舉薦阿布思……舉薦李獻忠掛帥,必爲聖人平定南詔。”

  “舉薦一個突厥人去南詔,倒想得出。”李隆基譏諷一聲,不欲多言,揮退了李林甫。

  這一次,天子實實在在地感受到,李林甫沒有以前好用了。

  ……

  從宮中出來,李林甫依舊沒想明白。

  他算計好了一切,卻沒想到薛白會舉薦王忠嗣去南詔,因爲河東顯然比南詔更關鍵。

  而他纔剛剛把阿布思調任朔方副使,準備除掉張齊丘,讓安思順接替朔方節度使,到時安思順鎮河西、朔方;安祿山鎮范陽、平盧,對河東就形成了包夾之勢,

  一旦王忠嗣離開,安氏兄弟就幾乎佔據了整個大唐北方。其實這也不是李林甫想看到的,他最討厭手下人勢力大過他了。

  當然,對朔方的圖謀也可以停下來,但整個計劃全被打亂了。

  事情不對。

  回到右相府,蒼璧當即上前道:“阿郎,胡兒來了。”

  “他若不來,本相也要召他,帶到議事廳來。”

  “喏。”

  與往昔一樣,安祿山又帶了厚禮,進入廳堂時還是畢恭畢敬。

  “右相,胡兒來向你辭行了,明日就要返回范陽,再見右相也不知是何時……”

  “本相問你,是誰向聖人提議,任用王忠嗣平定南詔的?”

  安祿山一愣,眼中透出茫然之意,驚道:“那不是會讓他立功嗎?!南詔彈丸小國,一打下來,王忠嗣不得入朝爲相哩?!”

  “咳咳咳咳……”

  李林甫真是被氣到了。

  他自己想的時候,理由想了一大堆,反倒不如胡兒直言直語,說出了最讓他忌憚之事——王忠嗣乃聖人義子,滅過東突厥,任過四鎮節度使,再滅了南詔國,武勳已無可賞,下一步必是入朝爲相。

  安祿山顯得比李林甫還慌,像一顆肉球在堂中滾來滾去,驚疑道:“他若拜相,以後扶立東宮,第一個殺的就是胡兒啊,怎麼辦?”

  “本相問你,誰向聖人提議此事的?”

  “胡兒想想。”

  安祿山眼珠靈活地轉動着,道:“昨日,先是崔駙馬讓胡兒與哥舒翰和睦,胡兒都說了好話了,哥舒翰卻罵我,後來,聖人問計,哥舒翰卻說要私下稟呈。”

  “哥舒翰?”

  “之後,到胡兒獻策,學着哥舒翰私下稟奏,說一直以來邊帥都是右相舉薦的,右相以募兵替府兵、用微寒胡人,大唐擴地千里,今次南詔叛反,陛下該問右相。”

  “後來呢?”

  “張駙馬到了,同樣是私下稟奏。”安祿山一臉無辜,道:“說了什麼,胡兒便不知了。”

  李林甫捻着長鬚,仔細打量着安祿山。

  眼前那張臉太過於癡肥,怎麼看,都只能從那肥肉中看出憨厚來。

  看着看着,李林甫不由想到一樁秩事——

  他以往每次見安祿山,不等這胡兒開口,揣測其心思並先說出來,再加上他那“仙官”的傳言,安祿山真以爲他是神仙,敬畏無比。聽說,安祿山在河北,每聽人從長安回來奏事,必先問“右相何言?”倘若是好話,則歡喜到跳胡旋舞,倘若有說一點不好,安祿山便在榻上哭滾,高呼“我死也!”

  李龜年曾幾次在宮中表演這情形,引得聖人哈哈大笑。

  這樣一個安祿山,必然是不敢有所欺瞞的了。

  思量着,李林甫又想到了哥舒翰與王忠嗣的關係,不由背脊發涼,若是哥舒翰倒向了張垍,不必等王忠嗣立功,這相位已經岌岌可危了。

  他不再有心思理會安祿山,又遣人去把哥舒翰請來。

  “右相,胡兒明日啓程,還得去辭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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