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舊時事

作者:薛白杜五郎
滿唐華彩正文卷第320章舊時事安宅,酒宴上,顏季明與杜甫互相碰了杯。

  “子美兄與汝陽王相識?”

  “天寶五載左右,我曾在汝陽王門下。”杜甫道。

  顏季明道:“子美兄當時寫了《贈特進汝陽王二十二韻》,好詩,當時我阿爺教我作詩,特意讓我學你用韻,‘聖情常有眷,朝退若無憑’,這‘若無憑’三字,可爲千古藩王之法也。”

  杜甫擺手道:“拙作,不登大雅之堂。”

  這兩年他任了最底層的小官,與平民接觸得多,詩風有了很大的改變,對早年的詩作不再自以爲傲。

  何況他當時寄望於汝陽王舉薦,期待“丹梯庶可凌”,如今想起來便知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以汝陽王的身份,絕不敢幹預政事,又怎麼可能將他舉薦於朝廷?

  杜甫遂換了個話題,道:“顏十二郎與汝陽王也相識?”

  “只是有過交集,他舅翁及其妻羅氏的墓誌銘便是由他撰寫,由我叔父手書的。”

  “我想起來了,此事也是在天寶五載,是龍門令元府君夫人羅氏,北魏皇室後裔。汝陽王撰文時還唏噓,皇圖霸業,過眼雲煙。”

  杜甫感嘆了一聲,舉起酒壺,連飲了好幾口。

  他明白了汝陽王的處境之後,再作《飲中八仙歌》,已藏了些深意。

  “汝陽三鬥始朝天”,汝陽王覲見聖人之前要先喝三斗酒,到了朝堂上搖搖晃晃,站都站不穩;“恨不移封向酒泉”,固然是說汝陽王喜歡酒,又何嘗不是在說他想移封?

  而杜甫之所以能明白李璡的處境,因他後來也漸漸聽說了一些舊事。

  閣樓上,面對李璡的問題,薛白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汝陽王問我如何做到的,是想幹預國事嗎?”

  “懶得干預。”李璡在欄杆邊坐下,瀟灑地搖搖手,道:“我不過是關心小一輩的婚事。”

  薛白卻能從他這舉止投足間看出他一瞬間有個防備的神色。

  來見李璡之前,薛白讓杜妗打聽了一些舊事。

  寧王李憲把太子之位讓於李隆基之後,其實並非從此就與皇位無緣了,後來太平公主便想廢李隆基,立李憲爲儲君。

  世人一直誇頌二人兄弟情深,李憲去世後,李隆基追諡他爲“讓皇帝”,追贈王妃爲“恭皇后”,但在將葬之際,一向大方的李隆基又裁減了葬禮的規格……帝王心思難測,也許是對李憲一族終究有所忌憚。

  李璡這一生沉溺於酒色宴遊,外人看來瀟灑,未必不是活得如履薄冰,始終保持着戒慎、恐懼。

  “汝陽王見諒,是我醉了,開了個不該開的玩笑。”薛白眼神分明愈發清醒,看着李璡,告誡道:“此事,汝陽王最好莫打聽,於你不利。”

  “爲何?”

  薛白心念急轉,道:“那便要看當年慶王收養榮義郡主,汝陽王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李璡聞言,有個稍稍挑眉的動作。

  他先是想到,薛白很聰明,藉着他的一個問題,便推測出過去的一些隱情。而且還藉着他戒慎恐懼的心理,故意以恫嚇的語氣套話。

  但轉念再一想,不對。

  薛白再聰明,都不可能輕易猜出來,除非,其人本身也知道一些隱情。

  “我身爲宗室,無非是做些該做的。”李璡道:“反而是你,摻和到這些事裏,不怕死嗎?”

  “想要上進,得立大功。”

  李璡見嚇不住他,只好坦然道:“與伱說也無妨,當年慶王想要收養李瑛的兒女,我幫他向聖人求了情,就是如此簡單。”

  薛白道:“‘汝陽三鬥始朝天’,汝陽王縱情聲色、不問政事,竟敢摻和進這等大事?”

  李璡皺了皺眉,感到這年輕人言語厲害,步步緊逼。

  薛白只要算一算時間就知道,三庶人案發生在開元二十五年,當時李憲還在世,李璡有父親保護着,還不像如今這般如履薄冰。

  也許正是因爲李璡摻和進三庶人案,引起了李隆基的戒心?這種可能性很低,但薛白打算這麼恫嚇李璡,以套出更多的話。

  “沒甚不敢的,我平素好酒,卻並非害怕什麼。”李璡道,“你還沒說,我打聽榮義郡主一事,如何就與我不利?”

  “聖人之所以封榮義郡主、賜婚安慶宗,意在……易儲。”

  “不可能。”李璡終於出乎意料,亂了思路。

  “爲何不可能?”薛白反問道。

  李璡說不出來,道:“那你說,聖人意在易儲,然後呢?”

  “慶王是皇長子,理應成爲儲君,只是因爲當年立儲時他尚無子嗣,聖人才立了李亨。如今慶王的兒子們長大成人,可擔社稷,而李亨不孝,屢次交構重臣,聖人遂起了意。”

  “我不信你。”李璡搖了搖頭。

  “我若沒本事,慶王如何以大事託付我?汝陽王若不信我,何必特意來問我?”薛白道:“問我如何做的,很簡單,我告訴聖人,李亨在交構安祿山。”

  李璡將信將疑,思忖片刻,意識到談話已被薛白主導,遂恢復了風流之態,仰頭飲了一大口酒,笑道:“原來如此,確實是我不該打聽……”

  “晩了,今日汝陽王刻意單獨見我,已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

  “那又如何?”

  “聖人只怕要疑你圖謀不軌。”

  “果然。”李璡放聲大笑,如聽了一個有趣的笑話,“薛郎果然是在詐我。”

  “汝陽王又要問,問了卻不信,談之無益,不談便是。”

  “實在是,薛郎太自作聰明瞭。”李璡好不容易收斂了笑容,道:“想以聖人猜忌來嚇唬我,卻不知我與聖人的關係。我的羯鼓是聖人親手教的,聖人每次聽了不好的樂曲,都要喚我入宮演奏,爲他洗耳……”

  “既如此,汝陽王身爲長子,爲何不是嗣寧王?”

  “那是我主動讓給兄弟的。”

  “原來如此。”薛白站起身來,整理了衣冠,道:“酒醒了,走吧。”

  “莫惱,莫惱。”李璡招手讓他重新坐下,道:“我倒是想聽聽我是如何圖謀不軌的。”

  “聖人曾把第十八子李琩過繼給寧王。當時武惠妃正得寵,一心要扶自己的兒子當儲君,寧王卻還是收養了李琩。”

  “此事,阿爺本就拒絕不了。”

  “也就是說,如果李琩爲太子,他便真有兩個皇父了,一個是皇帝,另一個是讓皇帝。再說,若李琩登基,汝陽王比別的皇子更像李琩的親兄弟。”薛白道:“寧王府既支持李琩,且三庶人案也廢殺了李瑛,這種時候,汝陽王助李琮收養李瑛兒女,意在何爲?”

  “我意在何爲?”

  “安知不是爲了在聖人百年之後,翻案,以此造李琩的反……”

  “休得胡言!”

  李璡忽然叱了一聲,那陰柔之態盡褪,隱隱竟顯出些許英武之氣來。

  薛白卻沒有被他壓住,反而盯着李璡,道:“你平素歌舞昇平,但有時太過謙恭了,聖人封你阿爺,你上表推辭,豈有往昔醉態?聰明是瞞不住的。”

  “我當年所爲,純粹出於好心,不忍而已,誰也休想借此栽贓我。”

  薛白道:“聖人搶走壽王妃之時,你給李琩出了個主意。”

  李璡大喫一驚,眼神終於露出些驚懼之色。

  薛白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神情變化,心中一定。

  達奚盈盈以前就是李琩的人,因此說過一樁事。

  “楊太真入了道門,便不再是往日的壽王妃,成了另一個人。但,聖人想封她爲貴妃還得先爲李琩尋一個新的王妃,禮法上才能說得通……也許吧。”薛白道:“於是,你讓李琩主動爲你阿爺守孝,三年內不能娶妻,也使得楊太真一直到天寶四載纔得到貴妃封號。”

  “你如何得知的?”李璡問道。

  薛白道:“聖人教你羯鼓,視你如己出,你卻幫着李琩給他難堪?可見你平時的姿態全是裝的。”

  李璡道:“聖人讓你查我?”

  “不僅是查你,還有一些別的隱情。”

  薛白終於問到了這裏,低頭抿了一口酒,掩飾了眼神中的思忖之色。

  他知道自己言語裏有很多破綻,卻可趁着李璡還沒反應過來,先打探到想了解的信息。

  “驪山刺駕案中有人招供,幕後主使者自稱廢太子李瑛之子李倩,可與你有關?”

  “什麼?”

  李璡詫異,因許久未再想到那件事,而有些失神。

  薛白以審視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道:“據聖人所知,李倩在三庶人案時被禁衛失手打死了,可他若還活着,是否汝陽王偷偷救走的?”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李璡道,“他如何會……還活着?”

  “因爲他出現了。”

  “旁人冒充的?必是旁人冒充的。”

  薛白道:“若是旁人冒充,此事又是誰泄密的?世上本就沒幾人知曉李倩。”

  “何以認爲是我泄密或偷偷救走的?”

  “因爲你最奇怪,交好武惠妃的兒子,卻爲李瑛的兒女說情,博平郡主是你救下的,其餘人也是你助李琮撫養的。”薛白道:“李倩死時,在場的除了博平郡主,就是你。”

  “不止我。”李瑛道:“那孩子當時倒在地下,確實已死了,高將軍、陳將軍親自確認過。”

  “爲何不是你設計瞞天過海?”薛白道,“當時的情形下,只有你最有可能做到,不是嗎?”

  因博平郡主一聽他說李倩還活着,第一反應就是問是否汝陽王救下的,薛白最想確認的便是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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